怡心關上了木板門,抹了一張桌子讓王朝欣坐下,陳中和娜恰葉陪在他身邊。茶沏在白瓷杯裏,綠中帶黃,溢出一陣清香味。風穿透棚屋板壁吹進來,差點兒吹熄了燈火,王朝欣用手指擋住了風,火苗萎縮下去。噗地又竄了起來,路上有人匆匆走路的腳步聲,黑暗中的這種腳步令人膽顫。棚屋裏飄著茶香,油燈火變得彤紅了,給人一種樂融融的感覺。怡心也坐了下來,捧起茶杯喝著茶,說:“不用怕,沒有人來茶館吵鬧。前幾天鬧過土匪,李家的馬幫馱玉石回來,讓土匪搶去了兩馱,還傷了人。護路隊的趕來,連土匪的影子都抓不到。魏誌來茶館喝過茶,喝了酒,喝醉了說,他真不想幹護路隊的差使了,又吃苦又受氣!”
“魏誌不在護路營幹,他能去哪裏?”王朝欣說。“他天生是扛槍打獵的料!”
“魏誌說,他想調去特務營!”怡心說。
“特務營是專員,縣長的親信,他能麼?”
突然,有人急促地撞門。沒等怡心去開門,幾個蓬頭垢麵的漢子破門而入,一邊罵著怡心,一邊砸桌上的茶壺茶杯。王朝欣站起身,想製止來人的精暴行為,怡心扯住他的衣襟,說:“快走,朝欣,帶著孩子回旅社去,別管閑事。他們是來找我的,要我還債。快走,三少爺。別為難他們,他們是喝茶的客人!”王朝欣拉著陳中和娜恰葉逃出茶館,踏著夜色慌慌張張跑了。他在心底祝願怡心大姐平安無事。“是個苦命的大姐。”他在心底說。“為什麼善良的女人總是受折磨!”
九
次日清晨,王朝欣才知道,恰心被人殺了,那夥人幹的,還放了一把火,恰心茶館被熊熊的大火吞噬,隻留下幾棵黑黑的木樁。怡心也被燒焦了,親戚為她收了屍,安葬了她。昨晚的見麵,竟成了永別,王朝欣傷心地落了淚。他不想在甘蔗寨久留,乘著清晨的寒涼快步行走,他讓陳中騎著騾子,生怕走壞了兒子的腳。娜恰葉對怡心大姐的離去沒有多少觸動,依舊說說笑笑,拿陳中尋開心。也向王朝欣提些奇怪的問題,比如問他喜不喜歡傈僳姑娘做老婆;陳中的媽媽是不是老緬婆,問得王朝欣哭笑不得,更不好回答。“王叔叔,你家裏還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娜恰葉說。
“有玉兒和昌兒,是陳中的弟妹。”王朝欣說。
“你的女兒一定漂亮吧?”娜恰葉說最新章節絕品高手。
“今天你就能見玉兒!”王朝欣說。
冬日的太陽也是**的,高高地掛在天空灸烤著大地。路麵被曬得幹燥發白,馬蹄刨起了塵土,風一刮,漫天飛塵象是霧。但冬日裏,人們是最熱愛太陽的。盡管行路時感到熱燥難當,行人對太陽還是充滿了感激之情。走了半天路,口渴了,真希望有個歇腳處,喝一杯熱茶。“前麵有茶水啦!”娜恰葉眼尖,看見了路邊的小木屋,象是賣茶水的。王朝欣仔細一瞧,感到有些驚奇。“去瓦城的時侯,還沒有那間木房呀,是哪家想得周到,又開茶莊了!”他說。
這是一個三岔路口,不遠處的山坡上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一條彎彎的黃泥路通向楊家莊,楊春和楊大明的家就在莊裏。王朝欣去過楊家多次了,但走的是東邊的路,西邊的這條道他還沒走過。大道兩邊是起起伏伏的山地,黃土被太陽烤得發紅透白,象是烤過的土灰。一埂埂石頭牆把黃土地圈成大小不等,毫無規則的園地,每一塊園地都有主人和名稱。這個三岔口叫做官坡,因何得名,不得而知。路邊,新蓋起的簡陋的棚屋,屋頂蓋的是舊本板,兩扇木板門也是拆老房子的門,圍的是竹篾,竹片還是翠黃色的。王朝欣走向棚屋,站在門外,從半掩著的門往裏看,正在火盆上燒水的是個俏丫頭。她用圍巾籠住頭,護住頭發,腰間係一張圍裙,裙帶束在腰間束出優美的曲線。王朝欣說:“有開水啦,倒兩碗!”
“客官喝茶吧,就來啦……”
姑娘沒把話說完就愣住了,她回頭時看清了站在門外的是父親。王朝欣禁不住喊了一聲“玉兒,是你!”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父女兩相視無言,少頃,玉兒回過神來,說:“爹,你回來啦。陳中哥也來啦,還帶來一個什麼人?進來坐啊,有茶水了。爹!”
“玉兒,怎會這樣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王朝欣質問道。“我們王家,需要你來賣茶水嗎?”
“爹,我……唉,都是我娘逼的……”玉兒打開門,讓父親坐下了,給他倒了茶水。她想說什麼,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在父親的追問下,她簡單地說了幾句。說話時脖頸發硬,眼噙淚水,似乎很傷心。“楊春哥哥是個好人,是吧,爹?我喜歡他,我甘願跟他吃苦受累。你去瓦城,我娘逼我答應嫁給董家,那才門當戶對,我一點兒不喜歡的人,怎能跟他過一輩子,我死也不會答應。我娘說,疊水河沒有蓋子,想死就去跳河吧。我才不跳河呢,我有多少親人疼我,我不那麼傻。我跟娘吵嘴了,我娘趕我出門,我一氣之下跑到了楊春哥哥家,我送上門給他家做媳婦。我來開茶店,給過往行人歇腳,解渴,爹,我要自食自力,爹,你不要責怪我不爭氣!”
“送上門做媳婦,玉兒呀,你知道這樣很丟人嗎?”王朝欣十分生氣,捧著茶碗的手在顫抖,但對心愛的女兒,他不忍心責罵她。“為什麼不等我回來。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你叫我把臉麵放在哪裏去。玉兒,你真是太任性,從小我就嬌慣你,真的嬌壞了。你要是聽話,就跟我回家去。我會勸說你娘,不再逼你,玉兒,啊。這裏前不沾村,後不挨店,你不要強了。這世道並不太平,壞人多。你聽說了嗎,昨晚甘蔗寨的茶館還被強盜燒了,還殺了女主人。玉兒,我能安心麼,你一個人在這裏擔風險!”
“我心已定,請爹爹不要為難我!”玉兒揩去眼角的淚滴,說。“爹,你原諒我。你瞧,朝蘭姑姑一直等著張叔叔,陳姨一直跟著你,為什麼,是情份。爹…….我不擔風險,天黑前,楊春的母親會來接我,我住在他家裏!”
“楊春,都是楊春的錯。我讓他離開王家,他在背後搗鬼。他裝作無事一樣,讓我蒙在鼓裏。他有宰相之才嗎,肚子裏能撐船呀最新章節曆史進程!”
“陳中哥哥,你回家來,不要走啦。”玉兒對王陳中說。“過幾天,我回去看你。爹,太陽偏西了,你慢慢走嘛。天不算熱了,好走路!”
“哼,攆我走呀!”王朝欣摸出三塊銀元放在桌上,說。“怕我喝了茶不付錢吧?拿去,三塊銀元,備辦一些象樣的茶杯,茶壺,走啦,陳中!”
“其月妹妹,你要小心啊!”王陳中說。
“王叔叔,她就是你女兒呀?”娜恰葉說。“真是個漂亮的女兒,王叔叔好福氣!”
“好福氣!”王朝欣莞爾一笑說。“該叫好淘氣!你瞧,還是黃毛丫頭,就跑出來想嫁人!”
十
回家的路上,王朝欣沒說半句話。他陰沉著臉,閉緊嘴唇,默默地走路,看樣子是在生女兒的氣。他表麵平靜,內心深處卻積蓄著怒火,就象沉寂的火山那樣,隻有等到噴發的日子,人們才知道沉寂背後的無窮力量。娜恰葉也不敢說笑話了,陳中也噘著嘴巴不動聲色,這一段旅程很是沉悶。走進家時,太陽還來落山,紅豔豔的光線照在院子裏,象是塗抹了一層油彩。王朝欣送王陳中去見奶奶,把娜恰葉也交給母親照管。王陳中喊奶奶,聲音響亮,很明顯,聲嗓變成男子漢的了,粗聲粗氣的。娜恰葉叫奶奶十分清脆,聲音悅耳動聽。二太太看看陳中,瞧瞧娜恰葉,高興得心花怒放,樂滋滋的,咪著說:“添人進口,家庭興旺啦!”
王朝欣沒有笑,緊繃著臉去找李應芝,質問她為什麼逼玉兒嫁人,把女兒逼出了家門。
“都是你慣壞了她,還怪我!”李應芝坐在光亮暗淡的臥室裏,背靠在衣櫥上。從窗欞間透進來一條光帶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是灰暗的,好象病了。“你想想,一個丫頭,半夜三更跑出去找楊春,還敢去河裏洗澡,丟人現眼吧。說說她,她到幹脆跑去人家了。還說,她要跟著姑爺去趕馬,哪個承認楊春是姑爺啦,我要問問你,你瞞著我說了什麼。送上門去當楊春的媳婦,臉麵都丟盡了。親戚們也急了,你又不在家,打算給她訂了親,斷了楊春的念頭。董家有什麼不好,人家有商號,生意做到香港、上海去了,我們是門當戶對。那個死丫頭死活不答應,說什麼非楊春不嫁,到底吃了什麼**藥。你剛回到家,就知道罵人。你……你的嘴巴不幹淨,身子也是髒的,滾出我的房間!”
“應芝,玉兒在官坡那兒開茶莊,你不擔心嗎?”王朝欣不想吵鬧,平心靜氣地說。“責怪解決不了問題。事情到了這一步,得想想法子!”
“想什麼法子,剛脆讓強盜搶去,我眼不見心不煩!”李應芝嗚咽著說。“人家養的丫頭乖巧聽話,我們的女兒象個野丫頭,掏心肝給她,她還嫌臭!”
二太太趕了過來,勸兩人不要吵嘴。她站在門口,說:“擇個日子,把孫女嫁了,扳是扳不回來了,好在春兒是個規矩人,實在,也能幹。家庭貧寒一點,怕什麼呀,有人有世界。欣兒也要心寬,玉兒的心向著春兒,已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了,我早就看出來啦。認了吧,好歹是個女婿。說不定,哪天我們王家還得靠春兒呢!”
“娘呀,還有什麼辦法呢,你這麼說,我也放心了!”王朝欣在床邊坐下,悄聲說。“其實,我也早知道春兒和玉兒的兒女私情,我也不讚成,我安排楊春去跟馬幫,本想斷了他的念頭,想不到這倒把玉兒送到楊家的大門口了。玉兒在官坡開個茶莊,起名‘春玉茶莊’,兩個人的名字都寫在牌子上了,我明白了玉兒的決心!”
“明白就好,你和應芝合計合計,別鬧了。“二太太邊說邊離開,聲音愈來愈小最新章節重生在白蛇的世界裏。“兒大不由娘,認命吧!”
十一
王朝欣心底明白,李應芝說他身子髒後麵的含義,他不想辯解,默默地離開了家。有時候處理矛盾的最佳辦法就是離開,離開家可以使人冷靜。他要去學校看朝蘭妹妹,把士賢的情況告訴妹妹。當她找到王朝蘭時,他有些吃驚,因為妹妹的屋裏坐著一個外鄉口音的男子。男子二十多歲,文靜,目光犀利,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屋裏燭光很亮。男子有些不安。王朝蘭搬椅子讓王朝欣坐下,說:
“三哥,他是雲老師,是浙江人,來中學任教的,有省政府的派遣書。我們學校,今後要列為省立中學了。還會有更多的外地老師來!”
“哦,是王董事長,久仰久仰!”雲老師站起身,熱情大方地說。“常聽人說起騰衝的福祥商號,織布廠,火柴廠,造紙廠,全仗董事長一人策劃謀略,真是不簡單,雲南民族工業的發源地,當屬騰衝了!”
“過獎了,雲老師!”王朝欣說。“雲老師背井離鄉來騰衝,才是胸懷大誌,才是我們民族的脊梁。雲老師,幸會幸會!”
雲老師告辭了。屋裏隻剩下兄妹二人時,王朝欣探頭望望窗外,看是否有人窺視。王朝蘭住的是一個小天井裏的單間,窗花是精心雕鏤成的,古色古香;前身是來鳳書院。她的對麵,住著一位女教員,窗戶裏有燈光透出來。夜很靜,靜得有些可怕。小蟲子在板壁上爬動,也聽得見那毛發般的細足摩擦木板的沙沙聲。
“朝蘭,我剛到家就趕來找你,你猜為的什麼?”王朝欣看著妹妹說。“你想一想再說。”
“三哥跟三嫂吵嘴了!”王朝蘭倒了杯白開水捧給王朝欣。”“找我開導你。”
“都不是,你猜猜!”
“是清蕊姐姐過來了,要我回家去?”
“陳中來了,清蕊沒來。再猜猜……”
“不想猜啦,我要備課了,三哥。”
“喲,想攆我走呀,三哥偏不走。這些日子,不吹笛子啦,怕心上人聽不見。朝蘭,告訴你,我找到士賢了,他就在清蕊姐姐家,為商號做事。他就是那樣,就知道做事……”
“別說了,三哥。我早就知道士賢在瓦城。王朝蘭說。“李家馬幫的夥計在金多堰見過士賢,專門找來告訴我的。也是個有心人。士賢是在逃避我,他不回來,就算啦。我等他,等一輩子也行。他的臉變樣了,心也變了嗎,問老天爺!”
“蘭妹,士賢不回來,你可以過去嘛。瓦城辦了一所華文學校,你去教書可行的。不想教書,就在商號做事,也給清蕊姐姐作個伴呀!”
“我不去,我為什麼要去,難到要我出門找姑爺,我才沒那份心腸!我有事業,我過得很好。三哥,多關心你的寶貝女兒呀,別讓玉兒流落街頭,做媳婦不成,做女兒不是。玉兒沒有幸福,三哥才是造孽的。三哥,你懂感情麼,別讓金銀翡翠迷了心眼,親情是買不回來的。三哥,咋不把清蕊姐姐接過來。接了陳中,她更孤獨了,三哥對待清蕊姐姐太冷酷了吧!”
“我講過,她不來呀……”
“哼,你說過什麼話呀?你要清蕊姐姐不明不白的跟你來,你敢明媒正娶麼,你該給清蕊姐姐一個什麼名份。三哥,你真糊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