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在西方浪漫運動中是個普遍流行的信念。
“天才”這個詞在德文中是Genie(英文genius),在起源時指人、地方或職業的守護神,確實帶有宗教迷信性質。它在近代流行的意義上不是“天賦”或“神賜”的才能,而隻是“卓越的才能”。
歌德有時用原始意義(例如在1828年3月11日的談話裏)。到後來卻側重流行的意義(例如在1832年2月17日的談話裏)。由此也可見這個詞的演變痕跡。
1826年12月13日(繪畫才能不是天生的,必須認真學習)婦女們在席間讚賞一位年輕畫家畫的一幅肖像。她們說,值得稱讚的是,他是全靠自學的。這是從畫的那雙手上看得出來的,畫得不正確,也不藝術。
歌德說,“我們看得出這位年輕人有才能,隻是他全靠自學,因此,你們對他不應讚賞而應責備。才能不是天生的,可以任其自便的,而是要鑽研藝術,請教良師,才會成才。近幾天我讀了莫紮特答複一位寄些樂譜給他看的男爵的信,大意是說,‘你這樣稍事涉獵藝術的人通常有兩點毛病應受責備!一是沒有自己的思想而抄襲旁人的思想,一是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不會處理。’這話說得多麼好!莫紮特關於音樂所說的真話不是也適用於其他藝術嗎?”
接著歌德又說,“達·芬奇說,‘如果你的兒子沒有本領用強烈的陰影把所作的素描烘托出來,使人覺得可以用雙手把它抓住,那麼,他就沒有什麼才能。’達·芬奇在下文又說,‘如果你的兒子已完全掌握透視和解剖,你就把他送交一個好畫師去請教。’”
歌德繼續說,“現在我們的青年藝術家還沒有學通這兩門學問,就離開師傅了。時代真是變了。”
歌德接著說,“我們的青年畫家所缺乏的是心胸和精神。他們的作品沒有說出什麼,起不到什麼作用。他們畫的是不能切割的刀、打不中靶子的箭,使我不免想到,在這個世界上精神仿佛已完全消失了。”
我說,“我們應該相信,近年來一些大戰應該使人們精神振作起來了。”
歌德說,“振作起來的與其說是精神,毋寧說是意誌;與其說是藝術精神,毋寧說是政治精神。素樸天真和感性具體卻全都消逝了。一個畫家如果不具備這兩種特點,怎麼畫得出使人喜聞樂見的東西呢?”
歌德接著說,“我觀察我們德國繪畫已有五十多年了,不僅是觀察,而且企圖施加一點兒影響。現在我隻能說,照目前狀況看,沒有多大希望。
必須有一個有卓越才能的人出來,立即吸取現時代的一切精華,從而超過一切。現在一切手段都已擺在那裏,路已經指出來而且鋪平了。現在斐底阿斯的作品已擺在我們眼前,這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是夢想不到的。我剛才已說過,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才能了。我希望才能終會到來,也許它已躺在搖籃裏,你大概還能活到看見它放光輝。”
1828年3月11日(論天才和創造力的關係;天才多半表現於青年時代)……
今天飯後我在歌德麵前顯得不很自在,不很活潑,使他感到不耐煩。
他不禁帶著諷刺的神氣向我微笑,還開玩笑說,“你成了第二個項狄,有名的特利斯川的父親啦。他有半生的光陰都因為房門吱吱嘎嘎地響而感到煩惱,卻下不定決心在門軸上抹上幾滴油,來消除這種每天都碰到的幹擾。”
“不過我們一般人都是這樣。一個人精神的陰鬱和爽朗就形成了他的命運!我們總是每天都需要護神牽著走,每件事都要他催促和指導。隻要這位精靈丟開我們,我們就不知所措,隻有在黑暗中摸索了。”
“在這方麵拿破侖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斷,每時每刻都精神飽滿,隻要他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說幹就幹。他一生就像一個邁大步的半神,從戰役走向戰役,從勝利走向勝利。可以說,他的心情永遠是爽朗的。因此,像他那樣光輝燦爛的經曆是前無古人的,也許還會後無來者。”
“對呀,好朋友,拿破侖是我們無法模仿的人物啊。”
歌德關於拿破侖的一番話引起我深思默想,於是我設法就這個題目談下去。我說,“我想拿破侖特別是在少年時代精力正在上升的時期,才不斷地處在那樣爽朗的心情中,所以我們看到當時仿佛有神在保佑他,他一直在走好運。他晚年的情況卻正相反,爽朗精神仿佛已拋棄了他,他的好運氣和他的護星也就離開他了。”
歌德回答說,“你想那有什麼辦法!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也再寫不出我的那些戀歌和《維特》了。我們看到,創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聖的爽朗精神總是同青年時代和創造力聯係在一起的。拿破侖的情況就是如此,他就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富於創造力的人。”
“對了,好朋友,一個人不一定要寫詩歌、戲劇才顯出富於創造力。此外還有一種事業方麵的創造力,在許多事例中意義還更為重要。醫生想醫好病,也得有創造力,如果沒有,他隻能碰運氣,偶爾醫好病,一般地說,他隻是一個江湖醫生。”
我插嘴說,“看來你在這裏是把一般人所謂‘天才’(Genie)叫做創造力。”
歌德回答說,“天才和創造力很接近。因為天才到底是什麼呢?它不過是成就見得上帝和大自然的偉大事業的那種創造力,因此天才這種創造力是產生結果的,長久起作用的。莫紮特的全部樂曲就屬於這一類,其中蘊藏著一種生育力,一代接著一代地發揮作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其他大作曲家和大藝術家也是如此。斐底阿斯和拉斐爾在後代起了多大影響,還有丟勒和霍爾拜因最初發明古代德國建築形式比例、為後來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準備條件的那位無名建築師也是一位天才,因為他的思想到今天還作為長久起作用的創造力而保持它的影響。路德就是一位意義很重大的天才,他在過去不少的歲月裏發生過影響。他在未來什麼時候會不再發揮創造力,我們還無法估量。萊辛不肯接受天才這個大頭銜,但是他的持久影響就證明他是天才。另一方麵,我們在文學領域裏也有些要人在世時曾被捧為偉大天才,身後卻沒有發生什麼影響,他們比自己和旁人所估計的要渺小。因為我已經說過,沒有發生長遠影響的創造力就不是天才。此外,天才與所操的是哪一行哪一業無關,各行各業的天才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像奧肯和韓波爾特那樣顯示天才於科學,像弗裏德裏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侖那樣顯示天才於軍事和政治,還是像貝朗瑞那樣寫詩歌,實質都是一樣,關鍵在於有一種思想、一種發明或所成就的事業是活的而且還要活下去。”
“我還應補充一句,看一個人是否富於創造力,不能隻憑他的作品或事業的數量。在文學領域裏,有些詩人被認為富於創造力,因為詩集一卷接著一卷地出版。但是依我的看法,這種人應該被看做最無創造力的,因為他們寫出來的詩既無生命,又無持久性。反之,哥爾德斯密斯寫的詩很少,在數量上不值得一提,但我還是要說他是最富於創造力的,正是因為他的少量詩有內在的生命,而且還會持久。”
談話停了一會,歌德在房子裏踱來踱去,我很想他就這個重要題目再談下去,因此設法引他再談,就問他,“這種天才的創造力是單靠一個重要人物的精神,還是也要靠身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