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回答說,“身體對創造力至少有極大的影響。過去有過一個時期,在德國人們常把天才想象為一個矮小瘦弱的駝子。但是我寧願看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天才。”

“人們常說拿破侖是個花崗石做的人,這也是主要就他的身體來說的。有什麼艱難困苦拿破侖沒有經曆過!從火焰似的敘利亞沙漠到莫斯科的大雪紛飛的戰場,他經曆過無數次的行軍、血戰和夜間露營!哪樣的困倦饑寒他沒有忍受過!覺睡得極少,飯也吃得極少,可是頭腦仍經常顯得高度活躍。在霧月十八日的整天緊張活動之後,到了半夜,雖然他整天沒有進什麼飲食,卻毫不考慮自己的體力,還有足夠的精力在深更半夜裏寫出那份著名的告法蘭西人民書。如果想一想拿破侖所成就和所忍受的一切,就可以想象到,在他四十歲的時候,身上已沒有哪一點還是健全的了。可是甚至到了那樣的年齡,他還是作為一個完好的英雄挺立著。”

“不過你剛才說得對,他的鼎盛時期是在少年時期。一個出身寒微的人,處在群雄角逐的時代,能夠在二十七歲就成為一國三千萬人民的崇拜對象,這確實不簡單啊。呃,好朋友,要成就大事業,就要趁青年時代。拿破侖不是唯一的例子……曆史上有成百上千的能幹人在青年時期就已在內閣裏或戰場上立了大功,博得了巨大的聲譽。”

歌德興致勃勃地繼續說,“假如我是個君主,我決不把憑出身和資曆逐級上升、而現已到了老年、踏著習慣的步伐蹣跚爬行的人擺在高位上,因為這種人成就不了什麼大事業。我要的是青年人,但是必須有本領,頭腦清醒,精力飽滿,還要意誌善良,性格高尚。這樣,統治國家和領導人民前進,就會成為一件樂事!但是哪裏去找願意這樣做、這樣用得其才的君主呢?”

“我對現在的普魯士王太子抱有很大的希望。據我所知道和聽到的,他是個傑出的人物。既是傑出的人物,他就必須選用德才兼備的人。因為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物以類聚,隻有本身具有偉大才能的君主,才能識別和重視他的臣民中具有偉大才能的人。‘替才能開路!’這是拿破侖的名言。拿破侖自己確實別具識人的慧眼,他所選用的人都是用得其才,所以在他畢生全部偉大事業中都得到妥當的人替他服務,這是其他君主難以辦到的。”

我覺得值得注意的是:歌德自己在這樣高齡仍任要職,卻這樣明確地重視青年,主張國家最高職位應由年輕而不幼稚的人來擔任。我不禁提到一些身居高位的德國人,他們雖屆高齡,可是在掌管各種重要事務的時候,卻並不缺乏精力和年輕人的活躍精神。

歌德回答說,“他們這種人是些不平凡的天才,他們在經曆一種第二屆青春期,至於旁人則隻有一屆青春。”

“我生平有過一段時期,每天要提供兩印刷頁的稿件,這是我很容易辦到的。我寫《兄妹倆》花三天,寫《克拉維哥》花一星期,這你是知道的。現在我好像辦不到了。我也還不應抱怨自己年老,已缺乏創造力了,不過年輕時期在任何條件下每天都辦得到的事,現在隻有在時作時息而條件又有利的情況下才辦得到了。十年或十二年以前,在解放戰爭後那些快樂的日子裏,我全副精神都貫注在《西東胡床集》那些詩上,有足夠的創造力每天寫出兩三首來,不管在露天、在馬車上還是在小旅店裏都是一樣。現在我寫《浮士德》第二部,隻有上午才能工作,也就是睡了一夜好覺,精神抖擻起來了,還要沒有生活瑣事來敗興才行。這樣究竟做出了多少工作呢?在最好的情況下能寫出一頁手稿,一般隻寫出幾行,創造興致不佳時寫得更少。”

我就問,“一般說來,有沒有一種引起創作興致的辦法,或是創作興致不夠佳時有沒有辦法提高它?”

歌德回答說,“這是一個引起好奇心的問題,可想到的道理和可說的話很多。”

“每種最高級的創造、每種重要的發明、每種產生後果的偉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塵世力量之上的。人應該把它看做來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禮物,看做純是上帝的嬰兒,而且應該抱著歡欣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它,尊重它。它接近精靈或護神,能任意操縱人,使人不自覺地聽它指使,而同時卻自以為在憑自己的動機行事。在這種情況下,人應該經常被看做世界主宰的一種工具,看做配得上接受神力的一種容器。我這樣說,因為我考慮到一種思想往往能改變整個世紀的麵貌,而某些個別人物往往憑他們創造的成果給他們那個時代打下烙印,使後世人永記不忘,繼續發生有益的影響。”

“不過此外還有另一種創造力,是服從塵世影響、人可以更多地憑自己的力量來控製的,盡管就是在這裏,人也還是有理由要感謝上帝。屬於這一類創造力的有按計劃來執行的一切工作、其結果已經曆曆在目的思想線索的一切中間環節以及構成藝術作品中可以眼見的形體的那一切東西。”

“例如莎士比亞最初想到要寫《哈姆萊特》時,全劇精神是作為一種突如其來的印象呈現到他心眼前的,他以高昂的心情巡視全劇的情境、人物和結局,這個整體對他純粹是來自上界的一種禮物,他對此沒有直接的影響,盡管他見到這個整體的可能性總要以具有他那種心靈為前提。至於一些個別場麵和人物對話卻完全可以憑他自己的力量去操縱,他可以時時刻刻寫,天天寫,寫上幾個星期,隻要他高興。我們從他的全部作品看,的確可以看出他始終顯出同樣的創造力,在他的全部劇本裏我們指不出某一片段來說,‘他在這裏走了調子,寫時沒有使盡全力’。我們讀他的作品時所得到的印象是,他這個人無論在精神方麵還是在身體方麵都很健康剛強。”

“不過假如一個戲劇體詩人身體沒有這樣強健,經常生病虛弱,每天寫作各幕各景所需要的創造力往往接不上來,一停就是好幾天,在這種時候他如果求助於酒來提高他的已虧損的創造力,彌補它的缺陷,這種辦法也許有時生效,但是,凡是用這種辦法勉強寫出的部分,總會使人發現很大的毛病。”

“……創造力在休息和睡眠中和在活動中都可以起作用。水有助於創造力,空氣尤其如此。空曠田野中的新鮮空氣對人最適宜。在那裏,仿佛上帝把靈氣直接噓給人,人由此受到神力的影響。拜倫每天花大部分時間在露天裏過活,時而在海濱騎馬遨遊,時而坐帆船和用櫓劃的船,時而在海裏洗澡,用遊泳來鍛煉身體。他是從來少見的一個最富於創造力的人物。”

1831年2月14日(天才的體質基礎;天才最早出現於音樂)陪歌德吃晚飯。他剛讀過拉普將軍的《回憶錄》,因此我們就談起拿破侖來,談到他母親生下一大家強健的兒女,她對此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她生下第二個兒子拿破侖時才十八歲,她丈夫才二十三歲,所以拿破侖出世時正當父母都身強力壯,這對他的體格很有好處。在生拿破侖之後,他母親又生了三個兒子,天資都很高,在世務方麵很能幹,都精力充沛,而且都有一定的詩才。生下四個兒子之後,她又生了三個女兒,傑羅姆最小,在兄弟姊妹之中,天資似乎也是最差的。

歌德說,“才能當然不是天生的,不過要有一種適當的身體基礎,一個人是頭胎生的還是晚胎生的,是父母年輕力壯時生的還是父母衰弱時生的,並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