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值得注意的是,各種才能之中,音樂才能在很幼小的年齡就嶄露頭角。例如莫紮特在五歲,貝多芬在八歲,洪默爾在九歲,就以音樂演奏和作曲博得親鄰們驚讚了。”

歌德說,“音樂才能很可以出現最早,因為音樂完全是天生的,表達內心情感的,用不著從外界吸收多少營養或從生活中吸取多少經驗。不過像莫紮特那樣一種現象實在永遠是個無法解釋的奇跡。是不是老天爺到處找機會創造奇跡,有時也憑依個別的非凡的凡人,使我們看到徒感驚奇,而不知道這是從何而來的呢?”

1831年3月2日(Daemon〔精靈〕的意義)

今晚在歌德家吃晚飯,不久話題又回到精靈。他提出以下看法來把這個詞的意義說得更明確些。

他說,“精靈是知解力和理性都無法解釋的。我的本性中並沒有精靈,但是要受製於精靈。”

我說,“拿破侖像是一個具有精靈的人物。”

歌德說,“對,他完全是具有最高度精靈的人物,沒有旁人能比得上他。我們已故的大公爵也是個精靈人物。他有無限的活動力,活動從不止息,他的公國對他實在太小了,最偉大的東西在他眼裏也太渺小。古希臘人曾把這種精靈看做半神。”

我問,“一般發生的事件裏是否也顯出精靈呢?”

歌德回答,“顯得特別突出,尤其是在一切不是知解力和理性所能解釋的事件裏。在整個有形的和無形的自然界,精靈有多種多樣的顯現方式。許多自然物通體是精靈,也有些隻有一部分是精靈。”

我問,“《浮士德》裏的惡魔有沒有精靈的特征?”

歌德說,“那個惡魔太消極了,不能具有精靈,精靈隻顯現於完全積極的行動中。”

接著他又說,“在藝術家之中,音樂家的精靈較多,畫家的精靈較少。帕格尼尼顯出了高度精靈,所以產生頂大的效果。”

1831年3月8日(再談“精靈”)

今天陪歌德吃晚飯。他首先告訴我,他正在讀司各特的《艾凡赫》。他說,“司各特是個才能很大的作家,目前還沒有人比得上他,難怪他在讀者群眾中發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他觸動我想了很多,我發現他那種藝術是嶄新的,其中有它自己的規律。”

我們談到歌德的自傳第四卷,我們無意中又碰到精靈問題。

歌德說,“精靈在詩裏到處都顯現,特別是在無意識狀態中,這時一切知解力和理性都失去了作用,因此它超越一切概念而起作用。

“音樂裏顯出最高度的精靈,高到非知解力所可追攀,它所產生的影響可以壓倒一切而且無法解釋。所以宗教儀式離不開音樂,音樂是使人驚奇的首要手段。”

“精靈常在一些重要人物身上起作用,特別是身居高位的人,例如弗裏德裏希大帝和彼得大帝之類。”

“精靈在拜倫身上大概是高度活躍的,所以他對廣大群眾有很大的吸引力,特別是能使婦女們一見傾倒。”

我探問他,“這種強大的力量,即我們所說的精靈,是否可以納入我們所了解的‘神’的概念裏去呢?”

歌德說,“親愛的孩子,你懂得什麼是神呢?憑我們的窄狹概念,對最高存在能說出什麼呢?如果像土耳其人那樣,我用一百個名字來稱呼他,還遠遠不夠,比起他的無限屬性來,還是沒有說出什麼啊!”

1832年2月17日(歌德以米拉波和他自己為例,說明偉大人物的卓越成就都不是靠天才而是靠群眾)

我把一座在英國雕刻的杜蒙半身像送給歌德看,他像是很感興趣。

我們接著就談論杜蒙,特別談到他的《米拉波回憶錄》。在這部書裏,杜蒙揭露了米拉波設法采用種種方便法門並且煽動和利用一些有才能的人來達到他自己的目的。歌德說,“我還沒有見過一部比這本回憶錄更富於教益的書。我們從這部書中可以洞察到當時最幽秘的角落,感到米拉波這個奇跡其實也很自然,而這並不降低他的偉大。不過最近法國報刊上有一些評論家卻對這個看法持異議,他們認為杜蒙有意要給他們的米拉波抹黑,因為他揭穿了米拉波的超人的活動才能,而且讓當時其他人物也分享到向來由米拉波獨占的那份功勳。”

“法國人把米拉波看成他們自己的赫剌克勒斯。他們本來很對,但是忘記了就連一座巨像也要由許多部分構成。古代赫剌克勒斯也是個集體性人物,既代表他自己的功績,也代表許多人的功績。”

“事實上我們全都是些集體性人物,不管我們願意把自己擺在什麼地位。嚴格地說,可以看成我們自己所特有的東西是微乎其微的,就像我們個人是微乎其微的一樣。我們全都要從前輩和同輩學習到一些東西。就連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單憑他所特有的內在自我去對付一切,他也決不會有多大成就。可是有許多本來很高明的人卻不懂這個道理。他們醉心於獨創性這種空想,在昏暗中摸索,虛度了半生光陰。我認識過一些藝術家,都自誇沒有依傍什麼名師,一切都要歸功於自己的天才。這幫人真蠢!好像世間竟有這種可能似的!好像他們不是在每走一步時都由世界推動著他們,而且盡管他們愚蠢,還是把他們造就成了這樣或那樣的人物!對,我敢說,這樣的藝術家如果巡視這間房子的牆壁,瀏覽一下我在牆壁上掛的那些大畫家的素描,隻要他真有一點兒天才,他離開這間房子時就必然已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較高明的人了。”

“一般說來,我們身上有什麼真正的好東西呢?無非是一種要把外界資源吸收進來、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務的能力和誌願!我可以談談自己,盡量謙虛地把自己的體會說出來。在我的漫長的一生中我確實做了很多工作,獲得了我可以自豪的成就。但是說句老實話,我有什麼真正要歸功於我自己的呢?我隻不過有一種能力和誌願,去看去聽,去區分和選擇,用自己的心智灌注生命於所見所聞,然後以適當的技巧把它再現出來,如此而已。我不應把我的作品全歸功於自己的智慧,還應歸功於我以外向我提供素材的成千成萬的事情和人物。我所接觸的人之中有蠢人也有聰明人,有胸懷開朗的人也有心地狹隘的人,有兒童,有青年,也有成年人,他們都把他們的情感和思想、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以及所積累的經驗告訴了我。我要做的事,不過是伸手去收割旁人替我播種的莊稼而已。”

“如果追問某人的某種成就是得力於自己還是得力於旁人,他是全憑自己工作還是利用旁人工作,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問題。關鍵在於要有堅強的意誌、卓越的能力以及堅持要達到目的的恒心,此外都是細節。所以米拉波盡量利用外在世界的各種力量,是完全做得對的。他具有識別才能的才能,有才能的人被他那種雄強性格的魔力吸引住,願意聽從他的指揮和受他領導。所以他有一大批既有卓越才能又有勢力的人圍繞在他的身邊,為他的熱情所鼓舞,被他動員起來為他的高尚目的服務。他懂得怎樣和旁人合作,怎樣利用旁人去替他工作;這就是他的天才,這就是他的獨創性,這也就是他的偉大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