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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在思想和文學藝術諸方麵,複古的空氣頗為活躍,這是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就一般民眾講,文化是有惰性的,而農業社會尢其如此。幾千年積下來的習慣和觀念,幾乎成了第二天性,驟然改動,是不舒服的。其實就這群渾渾噩噩的大眾說,他們始終是在“古”中沒有動過,他們未曾維新,還談得到什麼複古!我們所謂複古空氣,自然是指知識和領導階級說的。不過農民既幾乎占我們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數的知識和領導階級,不會不受他們的影響,所以談到少數人的複古空氣,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為他們的背景的大眾。至於少數人之間所以發生這種空氣,其原因與動機,可以分作四個類型來講。

(一)一般說來,複古傾向是一種心理上的自衛機能。自從與外人接觸,在物質生活方麵,發現事事不如人,這種發現所給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擔負,實在太重了。少數先天脆弱的心靈確乎它壓癟了,壓死了。多數人在這時,自衛機能便發生了作用。本來文學藝術以及哲學就有逃避現實的趨勢,而中國的文學藝術和哲學尢其如此。

中國人現實方麵的痛苦,這時正好利用它們來補償。一想到至少在這些方麵我們不弱於人,於是便有了安慰。說壞了,這是“魚處於陸,相濡以濕,相噓以沫”的自慰的辦法。說好了。人就全靠這點不肯絕望的剛強性,才能夠活下去,活著奮鬥下去。這是緊急關頭的一貼定心劑。雖不徹底,卻也有些暫時有效用。代表這種心理的人,雖不太強,也不太弱,惟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設法“自衛”,但也沒有弱到連“自衛”的意誌都沒有,所以還算相當的強,平情而論,這一類型的複古傾向,是未可厚非的。

(二)另一類型是帶有報複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與外人直接接觸較多,自然也就飽嚐屈辱經驗的人,一方麵因近代知識較豐富,而能虛心承認自己落後,另一方麵,因為往往是社會各部門的領袖,所以有他們應有的驕傲和自尊心,然責任又教他們不能不忍重負辱,那種矛盾心理的壓迫是夠他們受的。壓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機會來了,久經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圖報複的,於是緊跟著以抗戰換來的民族榮譽和國家地位,便是甚囂塵上的複古空氣。前一類型的心理說我們也有不弱於人的地方,這一類型的簡直說我們比他高。這些人本來是強者,自大是強者的本色,民族榮譽和國家地位也實在來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強者們看來,一種自然的解釋,是本來我們就不是不如人,榮譽和地位是我們應得的。誠然——但是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情總嫌有些不夠大方罷!

(三)第三個類型的複古,與其說是自尊,無寧說是自卑,不少的外國朋友捧起中國來,直使我們茫然。要曉得西洋的人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從別人來捧自己,因而也大幹起複古的勾當來。實在是這種複古以媚外的心理,也並不少見。

(四)如果第三種人是完全沒有自己,第四種人便是完全為自己打算的。

有的是以複古來掩飾自己不懂近伐知識,多半的老先生們屬於這一類,雖則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少數。有的正相反,又以複古來掩飾自己不大懂線裝書的內容,暴發戶的“二毛子”屬於這一類,雖則隻讀洋裝書的堂堂學者們也有時未能免俗。至於有人專門搬弄些“假古董”在國際市場上吸收外彙,因而為對外推銷的廣告用,不得不響應國內的複古運動,那就不好批評了。

複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說來,最顯著的不外上述的四類型。其中有比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問的。純粹屬於某一類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幾種揉合錯綜起來的一個複雜體。說複古空氣是最近新興的現象,也不合事實。趨勢早已在醞釀,不過最近似乎更表麵化了一點。為什麼最近才表麵化?當然與抗戰有關。曆史在轉向,轉向時的心理是不會有平靜。轉得愈急,波動愈大,所以在這抗戰期間,一麵近代化的呼聲最高,一麵複古的空氣也最濃厚。

就一般的人說,心理的波動,不足怪,但少數的知識和領導分子,卻應該早已認清曆史,使定主意,遊移雖不致改變曆史,但是會延緩曆史的進展,須知我們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容浪費。

我們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這道理並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曆史告訴我們,中國文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一成不變的文化,(如果是那樣的,它就早完了。)最初東西夷夏兩民族,分明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文化。

如果你站在東方,以夷(殷人及東夷)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為本位,那便是夏吸收了夷。但是這兩個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種程度,使得我們分辨不出誰是主,誰是客來。在血緣上,楚與北文夷夏二族的關係,究竟如何,現在還不知道。無論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戰國,他們還是被視為外國人的。逐漸的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漢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來。究竟誰是我們的“古”?嚴格的講,殷的的後裔孔子若要複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複古,就得否認《三百篇》。從西周到戰國,無肄是我們文化史中最光榮的一段,但從沒有聽說那時的人站在民族的立誌上講複古的。即便依你的說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還是一家,文化也不過是大同小異,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麼,打漢末開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樣呢?宋明人要講複古,會有他們那“儒表佛裏”的理學嗎?會有他們那《西廂》《水滸》嗎?還有一部清代的樸學史,也能不承認是耶穌教士帶來的西洋科學精神的賜予。以上都是極顯而易見的曆史事實,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來的刺激,而不是因為死抓著自己固有的東西。

不但中國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經因接觸而交流,而放出異彩。凡是限於天然環境,不能與旁人接觸,或有接觸,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願學習旁人的民族,沒有不歸於滅亡的。天然環境的限製,隻要有決心,有勇氣,還可以用人力來打開(例如我們的法顯,玄奘,義淨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執,不肯虛懷受善。其實那裏是不肯,恐怕還是不能,不會罷!如果是這種情形,那就居了。我深信我們今天的情形,不屬於這一類,然而我仍然有點不放心。佛教思想與老莊本就有些相近,讓我們接受佛教思想,比較容易。今天來的西洋思想確乎離我們太遠,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複古以資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歡嚷嚷孔學,和哼哼歪詩的人,究竟太我,而青年人尢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