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祖父說,那年的雪其實在秋天就有預兆了,隻不過誰也沒有在意。那年的秋天同夏天沒有什麼區別,門前那棵千年桐樹的葉子一直綠著,始終不肯落下來,桐球就藏在葉片間,搖頭晃腦的,一臉調皮的表情。山嶺上的映山紅又開了,姐姐采了一大束,用父親喝剩的酒瓶子插著,放在窗台上。祖父在床上叫,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可誰也沒有閑工夫聽他胡言亂語,那個秋天的事好像特別多,忙也忙不過來呢。再說好端端的,秋高氣爽,陽光普照,天空藍得就像一塊澄明的鏡子,難見的好天氣,怎麼會下雪呢,八成是老頭在床上躺久了,一個人寂寞得瘋了。
一段晴朗的日子過後,某個早上起來,太陽突然不見了,仿佛被那個夜晚藏匿了。天陰沉沉的,像一塊醃醃臢臢的抹桌布。後來就起風了,它從袖子口,從脖子上,從褲管裏鑽進來,用蛇一樣的舌頭舔在身體上。後山的林子在嗚嗚地叫,有點像鬼哭狼嚎,怪瘮人的。天也變臉了,像醉了酒的父親,黑了一張臉,看不見一絲半縷的陽光。我立在門口尿尿的時候,打了一個寒顫,身體也跟著哆嗦了。母親也感覺天變了,在屋裏喚著我加衣服。每年的這種時候,她都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像包裹父親的那隻酒壇子一樣,生怕漏了一點酒氣。傍晚時分下起了毛毛雨,飄落在臉上,冰涼冰涼的。
接下來的三天都是這樣的天氣,一樣的陰沉,一樣的毛毛雨。而且那雨特別的怪異,是我從未見過的,接在手掌上是一個雨點,落在地上卻成了冰。整個地麵都成冰地板了,哪裏都是油光可鑒的。在家裏關了幾天,我憋不住了,到山野裏轉了一圈。可我根本走不遠,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爬起來,又摔倒了,手掌也蹭破了。那些樹枝都被冰淩包裹了,地上的草也成了細細的銀絲。摸一把自己的頭發,竟然也結滿了冰,硬朗朗的,像把竹刷子。我趕緊跑了回來,在火爐邊烤了大半天,才有水從頭發裏流出來。天上下冰了,我說。不是下冰,是要下大雪了,祖父說。是下冰了,你看我頭發上都是冰。我堅持說。蠢崽,你明天看吧。祖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他的手掌很冷,像是結滿了冰。
第三天的傍晚,雪,真的就下了。先是雪粒兒,綠豆那麼大,落在屋頂上,丁丁當當響,比過年的鞭炮聲還要密集。臨黑的時候,雪粒兒漸漸少了,雪花開始飛舞了。下雪了,下雪了。我接了一朵雪花在手心,趕忙往裏屋跑,我想將它送給祖父看。等我跑到他床前時,雪花早化成了水,祖父看到的隻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子。你小點聲,你越喊雪就下得越大呢,祖父說。原來我以為祖父騙我的,刮風時,我叫過,刮風了。祖父說,你小點聲,當心風將瓦刮走了。我不信,偷偷叫了一聲,風真就大了。那一次屋頂上丟了好多瓦片,跌在地上,裂成四瓣五瓣,一塊也回不到屋頂上了。下雨時,我也喊過,下雨了。祖父又說,你小聲點,屋頂還沒補漏呢。我又不信,躲在屋後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回,後來是傾盆大雨,那缺了瓦的屋角被雨澆透了,崩了一大塊。
你叫得那麼歡,老天爺聽到了,以為你喜歡雪,他就往地上倒雪了。祖父說。
我的內心突然填滿了恐懼。我緘了口,默不作聲地靠在了祖父的床邊。祖父又拿手撫在了我的頭頂,他的手仍然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二
很多年後,母親臨終時支開了我和其他所有人,單獨將姐姐留了下來。等我再回到她床前,她已經離開了人世。她的表情很舒展,很平靜,像是放下了一件壓在身上多年的重物。又過了許多年,姐姐才將母親臨終時的話告訴我。我才知道,父親並不是生我的父親,母親也不是生我的母親。以前,父親罵我野種的時候,我甚至猜測過,我是母親和別個男人生的孩子。事實上我的猜測是錯誤的,是對母親的一種極大侮辱。姐姐說——我是別人用一隻背簍掛在我家屋簷下的。
到那時,我才明白自己並不是害怕祖父的話,而是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雪給我的就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
姐姐說,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說了,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三十年前的夜晚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未出嫁的女人因為一場春天發生的情事,孕育了一枚苦果。就在那個晚上,那枚苦果掉下了地,那就是我,一個乳名叫桑的細伢崽。三天後,那個生下苦果的女人,也就是生我的母親,跳進了村前的那條小河裏,再也沒能回到岸上。三十年後,我去過那條小河邊,它已經沒多少流水了,河底的沙石徹底裸露著。母親下水的地方有一棵老桑樹,有了朽枝,一些葉子還綠著。樹下是一小潭積水,並不深,剛剛過膝。我在桑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後來就沿著河岸慢慢走,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但我沒有嗅到有關母親的任何氣息,連河流的腥味也沒有了。我有些懷疑事情的真實性,這樣的一條河怎能奪去一條生命呢,也許是她們,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她們杜撰了一個故事來騙我。但我又想到她們沒有理由這麼做。後來,我在姐姐的引領下,去拜祭了一個女人的墳墓。那已經不是一座墳墓了,隻是一個小小土堆,還塌了一角。土堆上亂草淒迷,野蒿都高過頭頂了。我燃了檀香,燒了紙錢,放了鞭炮,還磕了三個響頭。姐姐說,繼娘,桑來看您了,您要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的,沒災沒病。姐姐說了一大堆話,四十多歲的女人有些嘮叨了。我沒說話,由著她去囉嗦。
三十年前的晚上,我被我的外公,一個腿有點瘸的老人將我送到了現在的家。我的外婆很細心,生怕我受了寒,給我裹了一層一層的棉布片,再用一床小棉被將我徹頭徹尾包裹了,還戴上了一頂小棉帽。帽子上有兩隻耳朵,像小狗那樣的耳朵,有可能是生我的母親縫的。我的外公呢,他找了一隻破舊的背簍,在底部墊了厚厚一層幹稻草,才從我的外婆手中接過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簍裏。他做這些事時始終輕手輕腳的,麵對一個稚嫩的生命,他有氣也發不出來。他不停地搖晃著腦袋,說,造孽呀,真是造孽呀。那會兒,我的母親身上血水還沒擦幹淨,淚水又來了。她掙紮著坐起來,從手腕上捋下一隻銀鐲子,那是她母親給她的銀鐲子,她將它塞到了背簍裏。我的外婆並沒有阻止她,回過頭卻瞪了我的外公一眼,說,你就不能少說幾句,你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我的外公就不再說話了,彎身背起了背簍,一扭一拐地,走進了漫天的風雪中。
那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睡在背簍裏,背簍始終壓在我外公的背上。我睡得很安靜,一絲動靜也沒有。我的外公走了一截路,停下來,用手試了試我的鼻息。我的呼吸很輕,很均勻。他擔心他背著的是一條死去的生命。可我活得好好的,三十年後我還參加了他的葬禮。這麼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下半夜,天都快要亮了。他將背簍掛在門邊的一個大竹釘上,那兒原來掛的是一隻土箕。之所以將我放在較高處,是因為擔心有野狗,或者別的野物發現了背簍會侵害到我。如果掛得太高,又怕別人發現不了。掛妥了背簍,他才從懷裏摸出一掛鞭炮,那是過年剩下的一掛百響小炮。他將它放在我祖父窗前的階沿上,劃燃一根火柴,將它點著了。鞭炮還沒響起來,我的外公就轉身跑了,雖然他瘸了一條腿,跑起來卻是飛快,眨眼就藏到了遠處的柴垛後。直到門口亮起了燈火,他才扭著腿離開。
最先走出門的是我的祖父。那時候,他的身體還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他舉著手電筒,四下裏照射著,他是在尋找那個放鞭炮的人。可他什麼也沒發現,我的外公早走遠了,他的手電筒照不著他了。雪地上隻有兩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母親比祖父要慢一步出來,她要找到火柴,點燃煤油燈,才有光亮。雖然她的行動遲緩,卻是第一個發現我的。她將我從背簍裏抱出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開棉布片,看看我是男的還是女的。當她看見我那隻稚嫩的小雞雞時,竟然在上麵親了一嘴。她在大雪飄飛的晚上笑了。她終於有了兒子,我家後繼有男人了。
回到屋內,母親還不放心,又拆開棉布片看了我一次,這一回她徹底看清了,是個男孩兒。隻是她想不明白,這世道還有誰會將男伢崽往外扔,想都想不到呢。我的母親還在背簍裏找到了一隻銀鐲子,和一個紙條,是張煙盒紙,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桑,××年××月××日戌時。桑,就是生我的女人給我取的名字。母親又有些霧水了,桑同殤是同音的,有時說一個剛死去的人,就叫殤。罵人時就說你這瘟殤,你這死殤,這是一個不吉祥的名字。後來,她幾次試圖給我換個名字,當她得知生我的女人跳了水之後,就再也沒提改名字的事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對我的名字也做過一番研究,他們將村裏人的名字全想了一個遍,可誰的名字中也沒有一個相同的字,往後他們就放棄了。我真正的父親到底是誰,隻有生我的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了。三十年後,我在河邊行走的時候,偶然看見了河岸邊有一片老桑園。我猜想,我的母親也許就是在桑園裏懷上我的。我繞著桑園走了一圈,我的猜想對誰也沒有說。
而那個晚上最沮喪的是我的父親,在我的外公出發的時候,他也頂著風雪走出了家門,一個人走進了後山。他背著我曾祖父留給他的鳥銃,腰間吊著一隻酒葫蘆,悄無聲息地行走在雪地上。這種時候他是快樂的,雖然他不喝酒,也不唱那流裏流氣的山歌。他在十來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打獵,可那時鳥銃不在他手上,想也是空想了。那個晚上他的運氣實在太壞了,走了大半夜,一根獸毛也未找到。後半夜,他突然發現了一串腳印,尖尖的腳印一直深入到雪地裏,雪還沒來得及覆蓋。他循著腳印追了下去,在我的外公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他也追上了那隻獵物。那是一隻野麂,正在一棵矮樹邊吃著什麼。我的父親端起鳥銃的那一刻,我的外公也點燃了鞭炮,在寂靜的雪夜,鞭炮聲有如雷聲一般驚天動地。那野物受了驚嚇,幾個蹦跳,眨眼就躥入了雪地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詐屍呀。我的父親跺了一下腳,恨恨地收起了鳥銃。他又一次空手而歸了。
那會兒,我的父親根本沒有想像到他多了一個兒子。他是個沒有想像力的人。突然的鞭炮聲沒給他帶來任何幻想,有的隻是詛咒,詛咒它驚跑了他的獵物。沒有什麼比失去獵物更讓他傷心的了。結果就隻有喝酒,走一步喝兩口,那隻葫蘆很快底朝天了,連沾在底部的那一滴酒也被他搖落到了嘴裏。慢慢地,他的步子就不成步子了,歪歪扭扭的,但他沒有摔倒,這就是他的本事,無論喝得有多麼醉,從來沒摔倒過,至少我沒有看到過。當他一身酒氣走進家門的時候,一向慢吞吞的母親不知怎麼變成了急性子,她幾乎是跳著將我抱到了我的父親麵前。我的父親呢,以為她是給他端來了茶,或者別的什麼吃的,他頭也沒抬就說,放桌子上吧。母親沒答話,而是將我塞到了他懷裏。父親首先看到的是那頂長著狗耳朵的帽子,他一臉狐疑地盯著那頂帽子,不明白我的母親是什麼意思。是個男伢崽。這麼僵了一會兒,我的母親才不緊不慢地說。你說什麼?父親像是突然醒了酒,他一把將帽子揪在手中,帽子下是一張小臉。
野種!肯定是個野種!
這是我的父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經過了三十年的漫長歲月才傳進我的耳朵。很多年後,遇著高興的事,他依舊是那句話,野種,一邊罵還一邊捏著我的臉頰。父親罵過我之後,便抱起我衝進了雪地裏,他要將我送回去。他順著我外公的腳印一直往前追,他有著豐富的追獵經驗,很長一段路程,他都沒有迷失方向。可我的外公並不笨,他沒有順著原路返回,而是往人多的地方兜了一個圈子。也許他預感到會有人追過來的。追到後麵,我外公的腳印被雪湮沒了,而且混雜在其他的腳印裏,越來越難以辨認了。到最後,父親將我的外公追丟了,不得不折了回來。臨進門時他才發現我躺在他的懷中睡得正酣。那一刻,他真正是惱了,將我丟在了雪地上,頭也不回進了門。
人呢?母親問。
父親沒有答話。
送回去了?母親急了,又問。
丟了。好半晌父親才應了一聲。
母親聞言呆了一呆,很快她就清醒了過來,扭身進了廚房。再回來時她手上多了一把鍘刀,那是平常用來鍘豬草的刀,刀口還粘了些微草屑。母親什麼話也沒說,刀就往我父親身上招呼過去了。我的父親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凶煞,一時慌了手腳,抱著頭就往外躥。母親沒有砍著父親,氣咻咻地在門邊立住了。你個畜牲,你要不將伢崽抱回來,我砍你不到,晚上你別想睡覺,你睡著了我一樣結果了你。母親一改往日的溫順,幾句話就像鍘刀下的幾根草,一截一截蹦出來。我的父親嚇著了,乖乖地將我從雪地上抱了起來,拍打幹淨棉被上的雪花,然後還給了我的母親。事後,我的父親問我母親,你真的敢砍我?如果不信,你將伢崽丟出去試試看。我的母親依然冰了一張臉,臉上沒一絲笑容。我的父親是徹底相信了,這個往日在他麵前不怎麼多話的女人,關鍵時刻真的下得了狠心,絕對出得了手。後來,他對我母親的態度多少有了一些變化,不喝酒絕不敢再在她麵前耍瘋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呢,他就被兔子咬過。
三
那年的後半個秋天,祖父也許叫得有些累了,聲音一天比一天低,氣息一天比一天微弱,有一聲沒一聲,重一聲輕一聲,到後來隻有站在他床前,貼近他的嘴巴,才能聽清楚他的叫聲。他還是那幾句話掛在嘴邊,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聽起來一點吸引人的地方都沒有。沒了他的叫聲,整個院子也安靜了下來,老鼠在樓板上跑動的聲音就重了,咚咚咚,像是誰在打鼓。我家那隻貓不管一點事,它懶懶地睡在秋陽裏,老鼠的叫聲充耳不聞,見了我也隻是隨便“喵”一聲,算是招呼過了,連身子都不曾動彈一下。
其實,這樣安靜也沒有什麼不妥,至少可以不聽祖父單調而乏味的叫聲。可他的聲音一旦停止了,母親又慌了。快去看看你爺爺在做什麼,她說。她的聲音很急促,就像我偶然幹了什麼壞事,她在後麵拿著掃帚追趕我一樣。我不知道她在慌什麼,雖然一萬個不情願,可還是依了她的話慢慢吞吞走進了祖父的房間。祖父的房間在前院,向著陽光,本來光線非常明朗,可自從他躺倒在床上後,就讓我的父親紮了一床厚厚的稻草簾,嚴嚴實實將窗戶蒙住了,就是在大白天,他的房間也是黑咕隆咚的,人從外麵進來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看清房間的東西。我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還在說,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看見他的眼睛裏好像有光,可能是在黑暗中待久了,所以像星星一樣會發光。我轉身跑出了他的房間。
他在說下雪呢,我回答母親。
我怎麼沒聽見呢,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母親說。
他在同他自己說呢,我說。
莫不是瘋了?母親說著就放下了手頭的活計,親自去了一趟祖父的房間。她在裏麵並沒有待多久,很快就退了出來,從她臉上的神情來看,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可就在我往外溜的時候,她又將我叫住了。桑,娘不在家的時候你多去你爺爺屋裏耍耍。她的聲音並不高,落在我耳朵裏卻像石頭一樣沉。我不明白母親是什麼意思,兩隻眼直直盯著她。記得娘跟你說的話,你去一次,娘就煮一個鹽水雞蛋給你吃。她知道我很嘴饞,就拿鹽水雞蛋來誘惑我。要在以往,用不著她說第二遍,我就爽快應允了。我不是不願意親近我的祖父,他在我眼裏是個慈愛而善良的老人,一個同父親完全不同的男人。而問題是他總在不停地說著,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聽不得他說到雪,一聽到雪我的身體就發冷,像打尿顫一樣直激靈。他說一句,我就打一個尿顫,我想控製卻怎麼也控製不住,那會兒身體好像不是我的,我在不停的尿顫中逃出了他的房間。
母親看出了我的猶豫,繼續拿鹽水雞蛋來誘惑我。去不去?你去三次,娘就給你煮三個鹽水雞蛋,她說。我依舊沒有接話,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拒絕她。見我沒有動靜,她的臉色漸漸有了變化,像下了一層淺淺的霜。母親生氣了,她很少拿冷臉對我的,即使平常受了莫大的委屈,再傷心不過,她也是笑容滿臉,除非事情相當嚴重了。我很害怕見到她的冷臉,隻要她臉色一沉,我馬上就屈服了。即使打定主意不做的事,我也會先答應下來,然後再找理由推脫,過後她也不會再追究了。可在這件事情上,母親卻是少有的嚴厲,第一天,去割薯藤之前,她反複叮嚀我,多去祖父房間玩一玩。我見她出去了,隨後溜了出去,以為她根本不會知道。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後來,她罰我跪在階沿的麻石條上,用杉樹刺狠狠抽了我一頓,屁股上紮出了好多的血點,半個多月才脫了痂。再不聽話,下次用銼樹刺抽你的狗骨頭,母親說。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躲避了。
祖父對我頻繁的進出並沒有表現什麼異樣來,他似乎一直沉醉在那場假想的大雪中。這樣很好,我用不著在他麵前待太久,走個過場就可以放心玩我的去了。山裏的孩子少,我幾乎沒有玩伴,以前也隻是房前屋後轉轉,玩不出什麼花樣來。有一次,母親和姐姐都出去了,家裏頭隻剩下我和祖父,我就在祖父床前坐了下來。爺爺,您能不能不說下雪了?我鼓足勇氣對祖父說。他聽了我的話,好長時間一聲不發,眼睛裏的光也暗了一些。有一刻,他甚至將兩束光芒全藏匿了,他閉上了眼睛,不想搭理我了。我以為我的話傷著了他,內心一片惶然。過了片刻,他才緩緩睜開眼睛,那兩束光芒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就像窗外暖暖的陽光。我是沒必要說了,說了也沒有用,祖父歎息說。我點了點頭,又拚命搖了搖頭。我不明白怎樣才算說了有用。隻要祖父不說到雪,我就能安靜地坐下來,履行我在母親麵前的承諾。桑呀,坐過來。祖父用手拍了拍床沿。
祖父睡的是一張老式大床,床鋪很高,同我的肩膀平行了,我要跳上去才能夠得著。我跳了幾次,都滑了下來,但我沒有放棄。他的床頭有很多好吃的東西,糖果,餅幹,桔子,梨,什麼都有,都是那些進山的木材販子送給他的。那些木材販子怕我父親不將木頭賣給他們,想著法子巴結我的父親,給我的祖父送東西是他們普遍用的方式。隻要祖父拍打床沿,肯定就是有什麼東西要拿給我吃,這在我已是一種條件反射。我跳上去之後,他給我的是一隻梨,皮很白,雪一樣的白。我咬一口,滿嘴都是甜蜜的汁。桑,你將那些你爹不要的木頭屁角收拾起來,爺爺有用呢。我吃完了梨,下床的時候祖父對我說。
收拾妥了,爺爺給你罐頭吃。他又拿罐頭誘惑我。
這些年,父親一直在砍樹。他將樹放倒,鋸出木頭芯子賣了,木頭屁角都被他扔掉了。房前屋後,附近的山頭上到處都是。經過長時間的日曬風吹,木頭屁角都幹透了,抱在胸前沒了多少重量。我家煮飯炒菜,燒的都是木頭屁角。母親還揀過一堆鬆樹的木頭屁角,賣給外地的一個木材販子,得了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做這樣的事,是我力所能及的。不過半個月,屋簷下就堆滿了木頭屁角,如果不是我個子矮,連祖父的窗口都可以遮蔽起來。這半個月,我吃了祖父二瓶罐頭,一瓶是梨罐頭,另一瓶是桔子罐頭,還有糖果和花生,每天都有的吃。看著我的吃相,祖父眼裏的光芒更濃釅了,是那種慈愛的濃釅。臉上也有了笑容,我從來沒見他這麼開心過,最重要的是他不再瘋叫了。
我沒問過祖父那些木頭屁角能有什麼用,對於我不感興趣的事情,我懶得過問。我收拾它們,隻是因為能吃到祖父的罐頭。一段時間過去之後,祖父不讓我再碰那些木頭屁角了,他要我去撿拾別人丟棄的紅薯藤,還有稻草。山裏田地不多,能種紅薯和稻子的地方更少,山裏的糧食大部分都是拿樹從山外換來的。我按照祖父的吩咐,將附近的田地尋了個遍,收集到的薯藤和稻草卻是少得可憐。很多人都砍樹去了,那一點點土地也荒蕪了,偶爾種一點紅薯隻是為了磨紅薯粉。我將薯藤和稻草放在後院的一間空房子裏,勉強夠放兩個角落。後來還被父親扔到屋後了,他要房子堆木頭。有一天,我聽到祖父在罵父親,就曉得砍樹,還不去買些米回來,你到時吃雪啊。你就安心睡你的吧,餓不了你,父親說。咚咚,咚咚,祖父就開始擂床了。你個豬日的曉得什麼,到時讓雪埋了你,他一邊擂床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父親捂著耳朵出了門。我聽到祖父說到雪,身子又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尿顫,薯藤和稻草的事我就不想再告訴他了。
冤孽呀,冤孽呀。罵著,罵著,他老人家就哭開了,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
四
雪粒兒下過後,山野漸漸安靜了。隻有雪,像鵝毛一般的雪在漫天飛舞。它們窸窸窣窣的,像一群不知名的野物在野地裏躡手躡腳行走。一會兒跳上了屋頂,一會兒又在門前的場地上歡騰。風也停止了,樹木一動不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屋內的老鼠逮著了機會,又開始放肆了。它們在牆角,在樓板上四處亂躥。到處是它們的響聲,嘰嘰吱吱,聽不出它們是興奮還是驚慌。
躺在黑暗中,聆聽著雪,我的眼前是一片蒼茫的白。我的內心是少有的平靜。我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祖父唇邊的一個雪字能讓我忐忑不安,滿懷恐懼,而雪真正落下來的時候,真真切切落在我的手掌上,落在身邊的茅草上,落在腳下的土地上,我的心反而坦然了,甚至有了些許的憧憬和期待。我不記得那場大雪開始的夜晚自己到底想到了什麼。有一點可以肯定,不像現在,隻要看到雪,我就會懷想生命中的第一個夜晚,懷念我的外公,懷念他那一條瘸了的腿,懷念那一串讓父親迷失的腳印。或許我在感謝一場雪,它讓我失去了生我的母親,卻又讓我獲得了另外一個養育我的母親。
我聽姐姐說,我被送到現在的家裏來並不是偶然的,這同父親有著莫大的關係。這算不算父親的一種恥辱,到現在我也難以說清楚。這不能不再次說到我的外公。在女兒不知被哪個雷打的男人弄大肚子後,我的外公就謀劃著,是用胞衣將孩子憋死還是將他送給別人。當我哇哇落地後,麵對一條幼小的生命,我的外公又軟了心,我畢竟不是一隻雞或者一條狗,他下不了手,最後決定將我送給別人。可他又擔心送錯了人家,將來伢崽有受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村子裏常有人生了女伢,半夜裏掛到別人屋簷下。善良的人家就養著,有他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些人家本來就女伢多了,半夜裏又將她掛到另外的人家去。有些心硬的,就將伢崽拎到大路邊,扔在路旁的草叢上,管她野狗吃了還是被好心的人抱走,都不關他們的痛癢。有了這些顧慮,我的外公平常就多留了個心眼,看誰家需要伢崽,需要男伢還是女伢,家境不能太寒酸,離村子又不能太近了。後來,他終於看中了兩戶人家,一戶家裏有兩個男伢,想個女伢,另一戶就是我現在的家,當時就姐姐一個女伢,特別想要個男伢,最重要的是我父親不可能再生伢崽了。
父親失去生育能力的事一直是吊在人們嘴邊的一個笑柄。
事情就發生在父親的愛好上,他喜歡打獵,這幾乎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祖父是個平庸的獵人,隻知道喝酒吹牛,偶爾打到一隻野兔,也要拿來炫耀十天半個月。就是這樣的一個獵人,在父親眼中卻成了英雄。他隻教會了父親一樣狩獵工具——鳥銃,他告訴他怎麼填鐵砂,怎麼裝火藥,除此之外,再沒有教會他別的什麼法子。但父親不滿足使用一根鳥銃,在他的眼裏,一個稱職的獵人必須學會很多東西。後來,他也真的在別的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學會了挖陷阱,放陷櫥,設死套,還學會了釣野雞,埋蛇錐子。蛇錐子是一個進山挖草藥的老頭教給他的,他還告訴了他怎麼識蛇路。蛇也是有路的,在蛇路上埋下蛇錐子,蛇經過時被蛇錐子正巧劃著它的肚子,蛇疼痛難忍,卻隻能往前走,那蛇錐子就將它的肚子從頭破到尾了。他甚至還學會了射弩,而問題也就出在射弩上。有個老獵人,射了一世的弩,山裏的老虎幾乎被他滅絕了。老虎絕了,射弩這活兒也就沒了意義,這才將手藝傳了出來。父親學會了射弩,卻一次用場也沒派上。他有了生不逢時的感歎。
有一年,也是下雪天,父親照例背著鳥銃在山間轉悠。那一次,他發現了野豬拱下的一個土坑,有截嚼得稀爛的葛根吐在土坑邊。父親沿著野豬留下的足跡往前追,卻什麼也沒追到。之後,他又追蹤了好幾次,連野豬的影子也沒瞧著。他就想到了弩,能射到老虎的弩不可能射不到野豬吧。他拿了幾個紅薯,埋在一個偏僻的地角,野豬想吃紅薯就必須從埋弩的地方經過。可不知是野豬沒發現紅薯,還是它不願上當,直到雪化了,薯爛了,那弩還埋在原來的地方,一點動靜也沒有。父親去收弩的時候,可能是手藝不夠熟練,碰發了機關,那弩不射在別的地方,恰巧射在他的胯下,將男人的那點東西連根射掉了。那弩上了弩藥,弩藥是用尖辣椒、胡椒和花椒一起配製的。父親當即昏死了過去,等他醒過來,爬起來想走回家時,那點東西竟然從褲襠裏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