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跟張美娜回家李舍就產生了很不好的感覺。
那是一個夏天,頭頂上的太陽狠毒,天氣很熱。他們倒了兩次車才來到鎮上,這裏離張美娜家所在的村子還有五華裏,不通公共汽車,更沒有出租車,隻得步行。李舍手上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兜子,裏麵是為晉見丈母娘所準備的禮品,無非是些煙酒什麼的,但還是有些講究的。據張美娜說他們那個地方逢紅事都得是雙數,尤其是毛頭女婿頭次拜見丈母娘那更是少不了,至少要有四樣禮,每樣還都要四份,以取四鴻禧之意。趕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本來皮膚就有些黑的李舍經過一路太陽的炙烤都快要變成一塊紫焦炭了,這跟白淨的張美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未來的丈母娘第一眼看到汗流浹背的李舍就有些大驚小怪,一邊給李舍拿擦汗的毛巾一邊說,這城裏人不見太陽咋也長得這麼黑?這話本來是專門說給自己閨女聽的,但由於丈母娘的嗓門大,整個屋子都被這亮堂堂的聲音灌滿了。李舍一下子難堪起來,初次進門心裏本來就有些緊張,這下更是不著調了,手裏正拿著的毛巾也不知道往哪裏擦了,隻在手裏團弄著,目光也不敢朝向丈母娘,把頭深深地低下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丈母娘很快就把剛才的話頭兒給圓了起來,說男人黑點兒好!黑點兒,看著讓人踏實。說著就開始風風火火的忙活起來,先把早已準備好的西瓜放在井水裏冰上,再泡上茶,然後就出門去菜地割韭菜,說中午要給他們攤雞蛋韭菜餅。
張美娜那天穿了一條白色的緊身褲,這一路走下來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就扒翻出了一條在家時穿的舊裙子要換上。張美娜家共有五間房,西邊三間給了分家另過的大哥,中間還有院牆隔著。張美娜的娘就住東邊的這兩間,這兩間大通著,沒有隔牆,是臥室兼客廳,冬天點上炭爐子還要再兼廚房,要換衣服隻能在這間房裏。此時張美娜跟李舍認識已經有一年多了,雖是第一次來認親,但這純屬於先上車後買票,兩人私下裏早就把該辦的事情辦了,所以張美娜要換衣服對李舍也就不回避。未來的丈母娘長得大手大腳粗壯敦實,而生的這個閨女卻小巧玲瓏白淨細膩,如果不是有眼前的事實擺著,打死李舍也不會相信張美娜會有這麼個娘。李舍一看見張美娜那雪白的身體就有些忍不住了,剛剛有了這種體驗,自然對那事就貪了一些。當時李舍使勁咽下一口唾液就把張美娜往床上擁,起初張美娜沒有想到李舍會有這麼大的色膽,還以為是在開玩笑,就沒太當真,一邊嬌笑著還一邊捶李舍的後背,隨後見李舍拉褲子的拉鏈就有些急了開始往外推拒,但卻晚了,這時李舍已經得手,張美娜不敢聲張隻好半推半就的依從了。
兩人正在熱火朝天,院子裏的大門忽地就響了一下,應該是丈母娘回來了,兩人本來就非常警覺,一聽見外麵的動靜就趕緊手忙腳亂的收拾自己,還好是夏天,身上的衣服不多,饒是這樣李舍還是把褲子穿反了。張美娜的娘手上托著一捆韭菜猛地邁進來,見張美娜跟李舍坐在床上,都低著頭,自己女兒的頭發很淩亂,床上的麻布單子也皺在了一起,心裏就明白了八九分,抽腿就要往外走,一邊還說著,這韭菜根子上的蟲子太多了,我得趕緊去洗洗。
利用這個空隙李舍趕緊把褲子穿好,張美娜也整了整自己的頭發。丈母娘再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丈母娘。丈母娘卻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張美娜為了逃避尷尬也趕緊給自己找了個事,去院子裏取來了剛才在井水裏冰過的西瓜。西瓜是沙瓤,紅彤彤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張美娜先拿起一塊較大的遞給娘,然後再遞給李舍,經過這一番折騰李舍正有些口渴,接過西瓜就迫不及待地往嘴裏送卻被丈母娘一下子攔住了。李舍心裏有些不快,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張美娜也不理解,還以為自己的母親是因為剛才的事情要責難李舍,就說小李渴了,先讓他吃完西瓜再說。誰知丈母娘把眼一瞪,對著自己的閨女說你個死丫頭,懂什麼?你們剛在一塊了,男人是不能接著吃涼西瓜的!
這話丈母娘盡管用了隱語但從她那大嗓門裏說出來表達的效果卻很強烈,這就等於一下子把他倆扒光了衣服由幕後推到了前台,剛才所有的遮掩都大白於天下了。兩人的臉頰一下子漲紅了。張美娜正低頭啃著西瓜,這時把臉深深埋進了那塊西瓜後麵,恨不得那西瓜就是一根傳說中的隱身草。李舍把手裏的西瓜放在矮桌上想站起來,看了看又無處可去,隻好把眼睛翻向頭頂那隻有氣無力的吊扇。丈母娘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窘迫的樣子,也覺得話說得有些唐突了,想補救一下,就說,沒事,娘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聽了這話李舍更感到無地自容了。
之前,通過張美娜的介紹,李舍對她家的情況早就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張美娜早就沒有了父親,是娘把她和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日子自然就過得艱難一些,粗糲的生活練就了大嗓門也練就了母親潑辣直率的性格。張美娜這樣說的時候李舍當時並沒有把這當成缺點,心說潑辣直率有什麼不好呢?這樣的人更應該好相處一些,沒有想到真正一接觸,李舍才感到潑辣直率也是一件很令人頭疼的事情。
李舍這次來認親還肩負著一個更大的使命,就是要把結婚的日子定下來。這一年李舍已經二十五歲了,張美娜比他小兩歲,正好都到了國家規定的晚婚年齡,廠裏像他這麼大的小青工大都雙宿雙飛了。事先李舍已經向廠裏遞交了申請,廠長批給了他一間筒子樓宿舍。有關結婚的問題他也跟張美娜商量過多次,平時逛街的時候還零打碎敲地買下了一些過日子用的東西,現在就等著跟張美娜的娘家敲定日子了。
午飯做的非常豐盛,未來的丈母娘殺了自家養的土雞,還炒了不少菜。菜的味道很好,尤其是那隻盛在瓦罐裏的燉土雞,黃亮亮的雞湯上還飄著幾片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小白片,遠看就像晶瑩的雪花飄落在嫩黃的麥秸垛上,很是養眼,那味道更是有說不出來的鮮美。張美娜的大哥也帶著老婆孩子過來了,見了李舍一口一個妹夫地叫著,挺親熱的樣子,身邊那個泥猴一樣的小男孩也嬉皮笑臉地叫姑父,李舍有些不適應,抿著嘴不敢答應。吃飯的間隙張美娜一直給李舍使眼色,李舍明白張美娜的意思,可就是開不了口。一開始他還不時轉頭看看未來的丈母娘,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把事情提出來,但一想到她那直筒子脾氣就趕緊把頭低下,李舍實在害怕了未來丈母娘的那個大嗓門。後來李舍就有些不敢觸及張美娜的目光。張美娜有些急了,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俯下身子撿筷子的時候使勁在李舍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李舍猛然哆嗦了一下,坐在旁邊的丈母娘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故意問李舍冷嗎?李舍慌亂地說不冷,不冷。說著還順手擼了一下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兒。看到李舍的窘態,張美娜的嫂子最先笑了出來,接著是丈母娘那敞亮的大嗓門,最後除了李舍滿桌子的人都笑了。
這天的事情最終還是由張美娜的娘主動提出來的,看著李舍跟張美娜眉來眼去的那個樣子,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就有些不耐煩了,說小娜現在既然已經成了你們李家的人,剩下的事情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但結婚出嫁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們不能虧待了俺閨女,得按路數來。聽到這話,李舍心裏墜著的那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張美娜卻沒有這麼樂觀,問李舍你知道娘說的“按路數來”是什麼意思嗎?李舍以為張美娜是指彩禮,他早就聽說在農村討個老婆是要花很多彩禮的,這點李舍不怕,他從十八歲就參加工作,這麼多年下來是有些私房錢的。李舍當時說她要多少我們給她就是了。張美娜說什麼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按照我們這裏的習慣像結婚這樣的大事得由雙方家長坐在一起商定,我原來還以為娘什麼都不在乎呢。
這話讓李舍傻眼了,他心說這不僅是你們那裏的習慣,大概全中國都有這個習慣,哪有孩子要結婚了雙方父母不照個麵的?可我要是能拿得出來還費這個勁幹嗎?李舍的家庭有些特殊。父親原本是索道公司的工程師,母親是中學地理教師,出身於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李舍本來是應該有個更好前程的,但命運有時就是非常殘酷。在李舍出生的前一年父親所在的索道公司在湖南承接了一個大工程,父親在那裏工作了一年,當然期間也回來探了幾次親。李舍出生後父親就起了疑心,父母都長得很白淨,而李舍卻越長越黑。父親懷疑李舍不是他的孩子,從此父親對母親開始了永無休止的折磨。李舍從記事起家裏就彌漫著沒有硝煙的戰爭,父親從來不給他好臉色,動不動就罵他是野種。李舍上中學的那一年,母親終於不堪忍受父親的淩辱進了瘋人院,失去鬥爭對象的父親也很快就失蹤了。李舍從此就變成了有父母的孤兒,後來還是街道給他爭取了一個就業指標,讓他招工進了罐頭廠。
李舍跟張美娜戀愛的時候就一直回避著自己的家庭,這是他從多次的失敗中汲取的教訓。自從參加工作之後李舍沒有少談戀愛,但對方一了解到李舍家庭的真實狀況就立刻跟他說拜拜。所以一開始張美娜隻知道李舍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這曾經讓張美娜一度產生過自卑。直到兩個人生米做成了熟飯李舍才向她袒露了真相,張美娜聽了倒很通情達理,沒有表現出李舍想像的那種失望與氣憤,隻是淡淡地說她要嫁的是李舍而不是李舍的父母。
話雖這麼說,但許多具體問題還是回避不了的,譬如說現在他們要結婚,李舍的父母不照麵總是說不過去的。張美娜的娘有這樣的要求非常正當,張美娜不僅是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而且她為這個閨女付出的比一般的農村母親要多得多,張美娜現在能在城裏上班就是丈母娘鼎力支持的結果。那幾年地區的街道建了很多的商廈,為了吸納資金,街道就出台了政策,隻要交一定數目的錢就可以來商廈上班,戶口也隨之轉為城鎮的,張美娜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成為商業大廈營業員的。一個寡婦拖著兩個孩子要湊這麼多錢其難度就可想而知了,一直到現在張美娜的嫂子為了這事還跟婆婆鬧意見。所以未來丈母娘的這個要求實在是不過分。可李舍卻為難了,總不能讓兩親家在瘋人院見麵吧。
後來李舍就想幹脆實話實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己的家庭狀況丈母娘早晚都得知道,晚知道不如早知道,省得到時候再落更大的埋怨。張美娜卻不同意,女孩子心中的甜蜜往往是最藏不住的,一跟李舍認識她就給娘說了,並重點介紹了李舍的出身,未來的丈母娘聽了當時表現得非常激動,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剛從泥巴地裏拔出雙腳就攀上了這樣的高枝兒。沒有喜事丈母娘那嗓門就夠大的了,有了這樣的喜事她豈能藏得住!整個村子很快就都知道張美娜找了個好婆家,不僅公公婆婆是城裏人,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真相抖摟出去丈母娘會受得了嗎?
二
最後還是張美娜想的辦法。隔了不久張美娜回家似乎是在無意間提到自己有兩個月沒有來例假了,娘立刻就警覺了起來,吃飯的時候張美娜又裝模作樣的出去嘔吐了幾次,這下張美娜的娘更坐不住了,自己清清白白守了一輩子寡,到老了,再讓閨女把孩子生在家裏,以後再怎麼抬頭做人!這次是她主動要求早定結婚的日子的,並說親家隻要不嫌自己的閨女,見不見的就無所謂了,並很快跑到村裏王三瞎子那裏給掐算出了好日子。但她最終也沒能免俗,讓李舍交三千塊錢的彩禮,說是養兒防老養閨女也不能白養。
三千塊錢在那時可不是個小數目,李舍一個月的工資當時才二百多元,一年就是不吃不喝也攢不下這麼多錢。李舍心裏有些不情願,嘴上也就有了牢騷,埋怨張美娜的娘是看起來直爽心裏卻有彎彎繞。張美娜對娘的行為也有些不理解,在她心目中娘不應該是這樣的,但嘴上卻替娘辯解說,你撿錢還得彎腰呢,我這麼一個大閨女總不能白送給你吧!
結婚的日子定了下來,彩禮也交了,按說剩下的事情就應該順順當當了,讓李舍沒有想到的是結婚這天還是出了岔子。
按照張美娜那地方的風俗迎親和送親的人數都是確定好了的,迎親的除新郎之外是兩男兩女,送親的是八男八女,這其中就包含了新娘,去的時候是雙數,回來就成單數了。但那幾天李舍忙壞了,手頭準備結婚的錢猛地被抽出去三千,原來的購買計劃就要調整,彩電三十五寸變成了二十七寸的了,冰箱就暫時不買了。這麼一折騰李舍的腦子就有些亂套了,迎娶那天本來說好了的兩個女迎賓,走的時候就忘了招呼帶人家,隻帶去了廠裏的兩個比自己年齡小的男工友。張美娜的娘一看沒有女迎賓,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張美娜想讓娘遷就一下,誰知話剛出口,丈母娘那大嗓門就叫了起來,你這個死妮子,還沒完全嫁出去就胳膊肘朝外拐,要去你自己跑著去,我們沒有人送你了。她這麼一說誰也不敢上車,也不敢言語了。
說完這話丈母娘似乎還不解氣,就又開始數落張美娜說,出嫁對女人來說就等於鯉魚跳龍門,你這一腳跳好了就能到天堂,跳不好就跌落在陰溝裏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人家不當回事你自己不能不當回事,如果就這樣毛毛草草地嫁出去,本來咱就是泥腿子出身,這下人家就更不拿你當人了。李舍雖然站在院子裏但卻聽得真真的,知道丈母娘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想進屋去解釋一下又怕遭到更大的奚落。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李舍心裏著急,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子。家裏還有十幾桌客人等著,都是廠裏的同事跟自己的親戚朋友,今天不把新娘迎回去這人就丟大發了。再回去拉女迎賓?來回要一百多華裏,顯然也來不及了。最後還是送親隊伍中的一個老太太想了個辦法,這個老太太年齡已經很大了,在村裏輩分很高,張美娜的娘還要稱呼她四奶奶,四奶奶蠕動著沒有牙齒的嘴巴說,沒有迎賓女客不是不能出門嗎?那就讓新郎一個一個地背出去。這個辦法得到了丈母娘的認可,李舍一看丈母娘總算是吐口了,心裏像卸下千斤重擔一樣一下子輕鬆起來,不就是八個人嗎!自己反正有的是力氣,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但要連續背八個人其難度還是超出了李舍的想像。張美娜家住在一個小胡同裏,汽車根本就開不進來,隻得停在二三百米開外位於村中央的小石橋上。第一個先把張美娜背上車,這是新郎分內的一項任務,背完張美娜,李舍還信心十足,覺得剩下的那七個也不在話下,誰知以後就沒這麼容易了,送親的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老娘們了,體態臃腫不說,身上還有這樣那樣的氣味,雖是為了送親穿了幹淨衣服,但身上的怪味道卻怎麼也遮不住。更讓李舍感到難堪的是,街上滿是看熱鬧的人群,看到李舍這種狼狽相很多人都掩麵笑了起來,更有那不懂事的孩子在大呼小叫地喊,看嘍!豬八戒背媳婦了,看嘍!豬八戒背媳婦了……有的幹脆就唱起了民謠:醜女婿,迎媳婦,站門外,樹碌碡,立不住,滾著走……最後李舍就不敢抬頭了,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陣風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完成了這樁不太甜蜜的婚姻,張美娜的娘也正式升格為李舍的丈母娘,但李舍心裏卻怎麼也對這個丈母娘親不起來。所以是盡量的回避,能不陪張美娜回娘家就不陪,有時丈母娘來城裏小住幾天,李舍也總以住不開為借口不回家,在廠裏找個單身的工友去擠幾天,等丈母娘走了再回去住。回到家他也不消停,就是在大冬天也要把窗子打開提著鼻子到處聞,丈母娘抽煙,而且是抽那種大葉子的旱煙,隨身帶著個大煙布袋子,隨時隨地的把裏麵的煙末子卷成炮筒子狀來抽。李舍不抽煙,對煙味還特別的敏感,尤其是討厭那種辛辣的旱煙味道。張美娜見李舍對她娘這樣心裏自然有些想法,有時就話裏話外地暗示她娘過這一輩子日子不容易,讓李舍對丈母娘好一點。李舍卻一直不以為然,總感到丈母娘跟他過去從電影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苦大仇深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形象反差太大。有次張美娜實在忍不住了,就質問李舍說看在她的麵子上也不應該對她娘這樣啊,打狗還得看主人呢!這話說完張美娜感到自己這個比喻用的不恰當,趕緊更正說我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現在落在你這個狗嘴裏,你吃飽了,就忘了肉從哪裏來的了?這個比法李舍有些反感,就想故意氣一下張美娜,說自己吃飽就行了,想那個幹嗎?更何況又不是什麼好肉。
雖然嘴上這麼說,從心裏李舍還是想對丈母娘好一點的,畢竟是張美娜的親娘,雖然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但將來自己孩子的身上至少要流有她四分之一的血液。可是一聽見她那大嗓門,心裏就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所以有時候想好也好不起來。更讓李舍不舒服的還有稱呼,第一次跟張美娜回家的時候李舍叫的是阿姨,當時丈母娘沒有提出什麼異議。結婚以後丈母娘第一次登門,李舍本來是隨著張美娜叫娘的,但一緊張叫成了媽,丈母娘當時就扯著嗓子說,別叫媽,我們農村人聽著不習慣,你要願意叫就叫聲娘,要不願意就什麼也別叫了。這話一下子把李舍給噎了回去,再麵對丈母娘的時候,他真的張嘴結舌什麼也叫不出來了,這樣麵對丈母娘的時候李舍就感到無比的尷尬。丈母娘對此當然也有所察覺,所以沒什麼事情一般不來閨女家。
結婚第二年李舍又迎來了人生中的兩件大事,這一年春節後不久他被提拔到廠長辦公室幹上了宣傳幹事;到了年底兒子聰聰出生了。兩件大事一個在年初一個在歲末,既是好的開始也是完美的結局。李舍跟張美娜在興奮過後,一個猝不及防的問題猛然就來到了麵前,誰來照看小寶寶?李舍那邊就甭指望了,張美娜所在的那個商廈隻給了她三個月的假期,三個月之後不來上班就被視為自動離職,光憑李舍的工資是養活不了一家三口的。那時候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城還不興請保姆之類的說法,再說就是興他們也沒有閑錢去請,看來最好的人選就是丈母娘了。但這時李舍卻再次為難了,因為他剛把丈母娘氣走。
說起來這事也不光賴李舍。張美娜一住進醫院,丈母娘就得著信兒趕來了,還帶來了兩隻家養的老母雞跟一大籃子曬幹的紅棗。孩子一出生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有七斤四兩,李舍跟張美娜都很高興,丈母娘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一直說王三瞎子就是會掐算,他早就說是個帶把兒的果然沒有錯。興奮過後就從自己帶來的包裹裏扒拉出來了個心形香囊,說這裏麵裝滿了敬獻玉皇大帝的香灰,是她跑了十五華裏的山路專門到鴨架山上的三皇廟給求來的,這個東西能保佑寶寶一輩子平平安安大富大貴。李舍一聽說香囊裏麵裝的是香灰就覺得套在寶寶的脖子上有些不幹淨,但看到丈母娘這麼虔誠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他知道丈母娘是疼外孫的。
到了下午護士要抱寶寶去洗澡,看到孩子脖子上的香囊就要摘下來,丈母娘趕緊伸手製止,說這是專門在玉皇大帝麵前許過願的,要連續在孩子身上戴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應驗。護士心裏感到好笑,就說戴著這個東西洗澡不方便,再說要弄濕了也沒法再往寶寶身上戴了。丈母娘說沒事,濕不了,有老天爺保佑著呢!護士覺得眼前這個農村老太太真是有些不可理喻,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的孩子沒事,其他孩子呢?這麼一個髒東西泡進水池裏,水不就都被汙染了嗎!你們不洗就算了,到時候可別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丈母娘一聽不願意了,氣憤地說,你這小丫頭是怎麼說話的,這是髒東西?這是我費心巴力求來的寶貝,怎麼會是髒東西呢!我看你才是髒東西呢。丈母娘的大嗓門把醫院的整個樓道都灌滿了,護士一下子就臉紅了,白了丈母娘一眼轉身就要走。李舍心裏對丈母娘那一套早就煩了,隻是礙於麵子沒有說出來,現在不得不說了,趕緊上前攔住了護士,說護士小姐,你別生氣,我是孩子的父親,我們給寶寶摘下來就是。說著俯身從寶寶的脖子上把香囊取了下來,又順手小心地抱起了孩子遞給護士。
李舍的話外之音丈母娘當然能聽得出來,孩子的父親顯然比孩子的姥姥更有發言權,丈母娘一下子就噤聲了,眼巴巴地看著護士把孩子抱走,自己在房間裏訕訕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去院子裏抽煙。到了晚上丈母娘就偏要回去,說孩子落了地,她這個當姥姥的也就放心了,她還牽掛著家裏養的那幾隻雞沒有人照管。本來丈母娘來的時候說是要伺候完月子的,現在才過了三天。張美娜和李舍都知道症結出在了哪裏,張美娜讓李舍給丈母娘去道個歉,李舍梗著脖子不答應,他料定丈母娘不是想真走,隻是想讓他說個軟話,天這麼晚了,早就沒了通往鄉下的班車了,她怎麼走?丈母娘卻是認真的,說她來的時候就跟村裏開門市部的朱三約好了,朱三今天要來城裏躉貨晚上用三輪車把她捎回去,最後丈母娘還是執意走了。直到後來張美娜的大哥打來了電話,他們才知道那天朱三根本就沒有來城裏躉貨,丈母娘是步行回家的,五十多華裏的路程,到家的時候天都要亮了。
三
張美娜產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李舍硬著頭皮去請丈母娘,沒有經受想像中的暴風驟雨,但丈母娘也沒有放過他,等李舍把話說完,丈母娘敞開大嗓門說,丈人兒,娘還尋思著您有更高明的辦法用不著俺了,就沒打這個譜,衣服也沒洗,什麼也沒有準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丈母娘開始稱呼他丈人兒,一開始李舍還以為是他們那個地方對女婿的專用稱呼,後來聽張美娜說不是,娘喜歡某個人就這樣罵他。李舍這才明白“丈人兒”是丈母娘在罵自己,有點打是親罵是愛的意思,但“喜歡”這兩個字他覺得跟丈母娘之間應該是絕緣的,他怎麼也看不出丈母娘是喜歡自己的。
當天下午,丈母娘就跟著李舍返城了,收拾行囊的時候,李舍注意到丈母娘往包裹裏塞的都是些幹淨衣服,這時才意識到院子裏原來遊來蕩去的那幾隻雞不見了,看來丈母娘嘴上說沒有準備,心裏早就有譜兒了,她就等著自己來接她去城裏照看外孫,自己事先的種種擔心原來都是沒有必要的。
在請丈母娘來常駐沙家浜之前,李舍和張美娜就做了種種準備,譬如說丈母娘抽旱煙,李舍一開始是想讓張美娜勸丈母娘盡量戒了,閨女說話畢竟比女婿更擔事兒一些,抽煙不但有損自己的身體,更重要的是怕她把寶寶給熏著了。張美娜說這個問題有點難,在這之前她也曾經多次勸過娘,但都沒有成功。張美娜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娘就開始抽煙,那時候日子過艱難,娘愁得整夜睡不著,就用抽煙來打發漫漫長夜,這一晃都抽了二三十年了,讓她猛地戒了恐怕不大現實。李舍一聽也感到了難度,就準備了兩條紙煙,還從夜市上買了幾個煙缸擺放在房間的角角落落裏,以避免她到處亂扔煙蒂。怕丈母娘說話聲膛子高把孩子給驚著了,李舍規定以後他和張美娜無論說什麼都要慢聲細氣的,就是吵架也不能大聲,僅限於兩個人能聽到,丈母娘的那個大嗓門沒有了對手自然就會偃旗息鼓的。還有衛生問題李舍也想到了,他把家裏的毛巾都換成了純白的顏色,髒手摸上去就是一個手印,想以此來提醒丈母娘勤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