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以前有很多工廠。工業局,輕工業局,建材局,紡織局,商業局都曾辦過工廠。不過是些小型國營企業,或是集體所有製企業。

它們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構成了這個縣裏的工業基礎。大部分就業和稅收都依靠它。像什麼製鞋廠,床單廠,水泥預製構件廠,河沙廠,在小城裏還曾紅極一時。青年男女搞對象,有個工人身份,心裏便會覺著有底氣。

那都是以前的事。現在這些小廠都垮掉了,沒垮的也給改了製。

原先企業比較集中的五一大道,看上去滿目蒼涼。衰草,幾寸厚的浮土,頹敗的圍牆和樓房,看著就想哭。而現在的工廠,有限公司,大都在開發區。寬闊的街道,樹木,路燈,千篇一律的棋盤式結構。它們多半是招商引資從外地遷入,也有極少數的本地企業。隔不幾日,開發區就會有盛大慶典。閃光燈,紅地毯,縣委書記、縣長和企業老總攜手並肩而行。

五一大道在城南,開發區在城東。兩相比較,就像舊戲文裏唱的新人舊人兩重天。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舊廠都在五一大道。以前的鋁合金門窗廠就在河濱路,它建廠的時候,圍牆圈著一座荒涼的小山包。無論車間,還是辦公室,一推開窗戶,就能望見府河。

鋁合金門窗廠隸屬於建材局。建材局後來改製為建材總公司,又後來並於行業管理辦公室。還在建材局改製以前,門窗廠就賣給了私人。廠裏臨時工被辭退,一百多名正式工和土地工則被分別買斷。

據說,當時買這個廠的老板出資並不高。其中有個協議,就是要讓工廠繼續運轉,工人們可以繼續就業,也就是要“養活”一批人。但是老板並沒有按協議行事,他很快就讓職工們買斷下崗。普遍認為,他賣掉的設備,以及庫存產品和原材料,差不多就抵償了他買廠所花的錢。然後,沒過幾年,他在這兒搞起了房地產開發。

目前,它是城裏最炙手可熱的親水樓盤。有一個蠱惑人心的名字:夢幻水城。

高大的廣告牌,新栽入的名貴花草樹木。小區內部的停車場,遊泳池,超市和物業管理公司。所有這些,和以前沒有任何聯係。以前的工廠,在這兒不再有一絲痕跡。它消失在別致的建築、車道或人行道裏。

工廠很容易消失,但那時的人還在。

李自由在廠裏是勞模,他為這一稱號付出過代價。他喜歡並願意一生做勞模,這是他的誌向。

依傍著府河,長滿蒿草,間隔著埋有座座野墳的這隻山包,是金泉村的地盤。要在修建了河濱路之後,它才會變得寸土寸金。而在建廠時,它還很荒蕪。因為占用了金泉村的土地,必須在村裏招收一批土地工。土地工不是正式工,但在待遇上隻比正式工略低一點。李自由被招了進來,一夜之間,他由農民變成工人。

李自由的父親李可能是更有名的老勞模,他的事跡廣為人知。這個男人個頭矮小,身材瘦弱,是一名不知疲憊的掏糞工。在一些節假日,領導們接見或看望勞動者時,人們都能見到李可能的身影。他笑著,咧開一張略顯闊大的嘴,雙手使勁地握著領導。那樣子洋溢著真誠的喜悅和自豪。

而且,在比較重要的聚會場所,李可能總是坐在前排,有時甚至能坐到主席台上去。此時的他,腰板挺直,胸佩大紅花。

他是老黨員,自願幹到很老了才退休。這沒什麼不好,事實是他還很長壽。有一段時間,李可能不得不用他的退休金去養著李自由一家。那時候,全家人最害怕的事情是:李可能將會死去。因為人一死,就意味著停發退休金。

進廠的前一天夜裏,李可能和李自由談了很久。他跟兒子談他的榮譽,他做勞模,從班組一路做到省裏。他是省裏的勞模,省裏的領導接見過他,他們握手的照片登在省裏的報紙上。說到這裏,李可能淚流滿麵。他要兒子也做勞模,好好做事,老實人不會吃虧。他還說,把工廠做興旺了,你自己的日子也跟著會好過。

這些話李自由都記住了。他吃得了苦,幹活舍得下力氣。還在第一年,李自由就真當上勞模了。他的照片和事跡,貼在廠辦的榮譽室裏。

李自由是安裝工,老在外麵跑。具體說來,是把廠裏做好的鋁合金門窗,安裝到客戶的建築物上去。他常年在外,跑得最多的城市是武漢,孝感,長沙,株洲這些地方。安裝時,經常會被吊在空中。

吊籃,堅韌的軟體繩索。李自由習慣於空中作業,他沒有恐高症。隨著吊籃升降,他戴著頭盔,懷抱電鑽和射釘槍。

事故發生在一個嚴寒的冬季。在株洲,寒冷讓人的手指僵硬蜷曲。連日來老被吊在空中,李自由患上了重感冒。他流鼻涕,咳嗽,喉嚨幹疼,身體時冷時熱。在空中冷風一吹,人就直哆嗦。按道理,李自由應該可以休病假。但對方對工程催得緊,他堅持著沒有請假,一向都身子骨硬朗,他想著一挺就能挺過去。

在牆壁上鑽窟窿,用電鑽鑽,再把鋼釘射進去。要固定住門窗,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活。李自由的手腳不靈活,誰那麼病著都會不靈活。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他右手的射釘槍,射中了他自個兒的左手。

他左手的掌心被射穿了,到醫院拔出釘子後,能看到那上麵赫然露出一個洞。

從此,李自由在廠裏得了個綽號“斷手”。但是他的手並沒有斷掉,隻是曾經有一顆釘子像一粒子彈一樣,從他手上呼嘯著穿掌而過。他手掌的正反兩麵,因此各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疤痕。

銅錢般大小,像是對稱的補丁。

不過是個土地工,待遇比正式工還要略低一些。李自由不計較這些,他拚命幹活。在年終的總結會上,他被選上勞模,此後年年當選。廠領導向他許諾,如果將來有“指標”,能把土地工轉為正式工,李自由一定會在第一批被轉上。

領導的許諾並沒有變成現實,一直到廠子垮掉,他仍然是土地工。那幾年,正是李自由的青春歲月。他在廠裏戀愛並結婚。女孩肖銀花在車間裁玻璃。她是臨時工,臨時工比土地工還要低一個層次。工人也有級別,一級一級往上,呈梯形。李自由那些年是有夢想的。他想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來:他轉上正式工,肖銀花再轉成土地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