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頭槍(1 / 3)

大人們早下地了。母親臨出工的時候對我說,小野,看好後園裏的菜,別讓豬娃子進去糟蹋了。我那時還在床上睡覺,迷糊地應承著母親。起來一看,太陽都老高了。我搖搖晃晃地端一個小凳到屋門前坐下,繼續著要醒醒覺的發呆。

我家的斜對門是癱子阿健家,我們兩家的中間隔著條公路。阿健坐在他家的大門口,好像在打瞌睡,沒精打采的。望一眼大路,一個行人都沒有。春日的暖陽懶懶地照著我家的屋頂,也照著癱子阿健家的屋頂。我已厭倦了這樣每天在家,不是看雞,就是看豬,無聊死了。我幾次吵著姐姐帶我到學校去,姐姐不幹,母親更不同意。姐姐說,再等一年你就八歲,八歲就可以上一年級了。可我覺得一年好長好長,有時到臘月了等過年,把人都等瘋了,還不見年的到來。

阿健從我看見他時就是個癱子。聽母親說阿健要到娶老婆的年齡了,可一個癱子誰會嫁給他啊,母親說的時候還歎了口氣。

我五歲的時候我媽和愛花的媽在一起閑聊,愛花媽說,愛花長大了就給小野做老婆,我媽聽了哈哈大笑,說那我們以後就是親家了。我那時知道老婆是怎麼回事,聽了心裏羞羞的。當時愛花也在旁邊,對我說,我是你老婆了。我伸手打了愛花一下,說誰要你做老婆了。愛花還哭了。這件事隻有我媽愛花媽我和愛花知道,別人是不知道的。少明說我想愛花做我的老婆,一定是聽他媽嚼舌頭的。而他媽媽也一定是聽我媽或者是愛花媽閑扯得知的。

為了證明不想讓愛花做我老婆,我跟少明去找愛花玩,想在她頭發裏撒帶刺的“狗卵子”(蒼耳)草。愛花坐在她的癱子哥阿健旁邊,她家的小白伏在愛花的腳邊,愛花用手順著小白的毛,說不和你們出去玩,少明老扯我的頭毛。

少明說,你和我們出去玩,我以後就不扯了。

愛花正準備從小凳子上站起來,阿健說,不要去!愛花說,少明說了不扯我頭毛了。阿健屁股從一條小板凳換到另一條小板凳,對少明說,你要是再欺負我小妹,我就扭斷你的手指。愛花來到門口,少明對阿健說,你捉不到我,怎麼扭我的手指啊?說完就牽著愛花的手跑。結果,在跟愛花玩了一會兒後,我們還是把狗卵子撒到她頭發裏了。愛花哭著回家,向她的癱子哥告少明的狀,阿健罵愛花,說鬼讓你跟他們出去啊,被揉了狗卵子活該。阿健邊說邊伸手幫愛花取頭發裏的狗卵子。我和少明躲在阿健家的後屋窗子旁,看著阿健怎麼也取不出狗卵子,少明笑出了聲。

阿健會做木頭槍。做好用黑墨汁一塗跟真的一樣。我做夢都想著自己擁有一把手槍,拿在手上向前一伸,扣動扳機,嘴裏喊著“砰砰”,威風極了。幾次做夢,我在夢裏都在打槍。阿健用桑木做了一把木頭手槍,他一個人在家沒人和他玩的時候,就讓愛花來喊我們,說誰到他家去玩,就把木頭槍給誰玩一會兒。我玩了幾次之後,一直想擁有這把手槍。從家裏偷了兩毛錢,我對阿健說,用兩毛錢買你的木頭槍。阿健開始不願意,但兩毛錢的誘惑也很大了。阿健最後說,用錢買可以,但要答應他說槍是他給我的,不能讓父母知道我是偷錢買來的。我說好。擁有了這把槍,我向姐姐討要了紅頭繩,係在槍的尾部,漂亮極了。

少明一直想要我的手槍,曾經提出用許多東西和我換,我沒幹。他老是和阿健作對,也是因我在他麵前炫耀,阿健給了我手槍而沒給他。少明常常看著我耀武揚威地把手槍掛在腰間,就罵阿健是“死癱子”。情急之下,我隨口說出了手槍是用錢買來的,說過我就有點後悔了。越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卻偏偏是自己第一個泄露了秘密。

少明追問,你騙人,你哪來的錢買槍?

我說,你管我哪來的!

少明說,不說就是偷來的。

我說,也沒偷你的錢。我推了他一把,他順手抓住我的衣服,我倆扭在了一起。

第二天少明跑到愛花家,愛花堵在門口不讓少明進,說,你說扯我的頭毛你就死,怎麼還沒死?少明說,我也不是找你,我找你癱子哥。愛花說,我哥要扭斷你的手指,你敢進來?少明說,阿健,你給我也做一把手槍,我不欺負愛花了,還有小野的手槍是買的我也不說出來。阿健說,你進來。少明討好地望著阿健,說我也想要一把手槍,像小野的一樣。阿健友好地對少明說,你過來。少明走到阿健的身邊,阿健一把抓住了少明的手,少明痛得大叫了一聲。阿健那像老虎鉗一樣的手緊緊攥住少明的手,一邊暗暗地用力一邊警告少明,你下次還敢不敢欺負愛花?少明痛得眼淚都要下來了,說不敢了。阿健說,如果再欺負愛花怎麼辦?少明說,你就像現在這樣捏我。阿健說,還有,以後不準用石頭砸我家小白,聽見沒有?少明“哎喲”著說,聽見了。阿健放了少明,慢慢鬆手的當口對少明說,我說的你都做到我就做一把槍給你。少明從阿健的手中一離開,就跳到門口,推了愛花一把,嘴裏罵著“死癱子”就飛快地跑開了。

我從家裏偷錢買阿健木頭槍的事,最終還是讓母親知道了。母親用桑樹條狠狠地抽了我幾下,背上一下屁股上兩下,三條血痕,我當時痛得差點暈過去。心想著一定是少明那破嘴說出來的。母親心痛兩毛錢買了塊燒火的木頭,她不知道對於我來說,那是我童年所有歡樂和夢想的起源。

阿健見我為木頭槍挨了打,就偷偷地讓愛花把兩毛錢送給了我媽。我媽有點不好意思,就從雞窩裏拿了幾個雞蛋,叫我送到阿健家。愛花媽不接,硬是要我拿回家,說,小野啊,你媽真是的,我們是兒女親家啊,不就是一把木頭槍嘛,拿回去拿回去!我滿臉通紅地站在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愛花媽大笑,說我的小野還害羞呢。我回到家,生著媽的氣,放下雞蛋我就跑出去了。

那時鄉間開始玩起了麻將。麻將在鄉村是個稀罕物,一開始出現的是那種竹麵白底,竹麵為醬紅色,下半部用膠粘在一起的老式麻將。玩的時候常常容易摔壞,不是兩半脫離,就是下半部給摔破了。於是這些破了的麻將要用備用的白坯子來重新雕出,而這手上的細活一開始人家是看阿健沒什麼事做,就讓他隨便雕一個試試,想不到阿健雕得跟真的一樣,幾乎沒什麼區別。我就見過阿健雕七筒,雕得像一把手槍。阿健雕麻將牌漸漸地在方圓十幾裏都出了名,於是就不斷地有人來找他雕。每次有人來找,阿健都樂嗬嗬的。我和少明常常放學以後書包還挎在背上就跑到阿健家,看他用各種刀雕著麻將。

少明看著阿健手裏的刀,怯怯地問,刀快不快?阿健說,你說快不快?少明說,一定快。我問阿健,那八萬就像大刀一樣,摸起來會不會割手啊?阿健說,你摸摸。少明搶著要摸,摸過後說,不割手,像摸屁股一樣。我一摸,也說是像摸屁股。阿健笑了,說是像摸你自己的屁股還是別人的屁股啊?少明望著我我望著少明,不知道摸自己的屁股和摸別人的屁股有什麼區別。我很少看見阿健笑,他總是愁眉苦臉的。少明見阿健笑了就討好地說,阿健哥,你答應做一把槍給我的。阿健說,等我把這些麻將雕好了就做。少明說,那你什麼時候能雕好啊?阿健說,反正雕好了就給你做一把和小野一樣的槍行了吧?

愛花見我和少明都上學了,每天在家吵著她媽媽要到學校去念書。我和少明那年上的是紅衛班,現在叫學前班。等我和少明上一年級的時候,愛花也報上了名。本來愛花也是要念一年紅衛班的,但那年湊巧紅衛班取消了,所以愛花就和我與少明同上了一年級。阿健對我和少明說,上學了別讓人欺負愛花。少明說,阿健哥,你答應給我做的木頭槍還沒做呢?阿健說,過一時就給你做好。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我的書本還沒收好,少明拉著我就跑。愛花緊跟在我們後麵,少明停下來對愛花說,我和小野有事,你不要跟著。我說,你那麼急著拉我幹嗎?少明說,等一會你就知道了。少明拉著我把愛花甩掉了,興奮地從書包裏掏出來一把鐵手槍,說是他哥哥用自行車的鏈條給他做的,叫“鏈條槍”,能打火藥呢。他讓我拿在手裏掂掂,很重。我仔細地看著這把手槍——整個槍身是用自行車的零部件做成的,槍身是廢鏈條,槍栓是自行車的鋼絲,添火藥的孔是鋼絲上的螺絲孔,撞針是經過打磨的鋼絲,扳機是自行車鈴鐺的把手,動力是車子的內胎皮,剪成若幹根的紅圓圈套在槍栓上。少明說,我哥說要玩就玩真家夥,木頭槍隻能做做樣子。說完少明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盒火柴,用小刀削下火柴頭上的黑硝,添進槍端的孔裏,用細鐵絲把黑硝築緊,用力拉起了套在槍栓上的橡皮筋。少明說,小野你站遠點,我要扣扳機了。少明像電影裏的解放軍戰士一樣把手向前伸直,眼睛注視著前方扣動了扳機。“哧”地一聲,“鏈條槍”火花一閃,接著冒出了一股青煙。我說給我試試。少明重新裝上火柴硝,我像少明一樣地扣動了扳機。當青煙冒出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像個真正的戰士,這是我玩木頭槍從沒有過的。少明說,好玩吧,裝上真正的火藥,打起來跟真槍一樣響。我說,那你怎麼不買火藥打?少明說,我錢不夠。接著他問我,小野,你身上有沒有錢?我翻了翻衣服口袋,說沒有。少明急切地說,你再找找。我說真的沒有,我身上有沒有錢我還不曉得嗎?少明說,假如找到了一分錢呢。我說,一分錢有什麼用?少明說我這裏有四分錢,再有一分湊足五分就可以買一張火藥了。我說就買四分錢的吧。少明說人家不賣,要買就是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