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辮子的晚香(1 / 3)

這年,江南的霜好像降得特別的早,還沒到霜降的節氣呢,早上的河的兩邊已經鋪上了一層白霜,河岸人家的幾棵火柿樹上,零星地吊著的幾個火柿,也被早上的霜包裹著,鐵硬的,泛著白色的星光。弄得早起的喜鵲站在柿樹的樹枝上,歪著頭左右看看,不知道從哪裏下嘴了。

生產隊裏打著長辮子的晚香,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男式舊軍裝,一早就端著一個木盆來到了河邊。她在河邊上站住了,眼睛茫然地看著河對岸。沿河的石板台階一級一級地漸次往下延伸著,一直伸到河裏,河邊上的一塊做埠頭的大青石,又穩穩地盤踞在河邊,一半淹在水裏,仿佛是在挽留決意赴水而去的台階。河對岸一頭早起的老牛正在閑閑地嚼著帶著晨霜的小草,它的背上金雞獨立地站著一隻氣定神閑的白鷺,遠遠看著它們這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在一起,簡直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聯。

木盆是晚香的爹才用桐油油過的,晚香是她爹的寶貝疙瘩,爹知道晚香愛洗頭,隔三差五地就要端著木盆到河邊洗頭,有的時候甚至天天洗,村裏的女人沒有哪一個像晚香,洗頭洗得那麼勤。晚香爹這兩年每年都把木盆油一遍,晚香在裏麵放上草木灰濾過的水,那水洗頭下髒。晚香和村裏的婦人姑娘不一樣,她們是用皂角洗頭,晚香不用。以前晚香用香胰子洗頭,現在用草木灰。

晚香曾有過一塊香胰子,是楊樹莊的送的。楊樹莊的那次從部隊上回來探親,到晚香家看晚香的時候,送給晚香的,楊樹莊的說城裏叫香肥皂,他告訴晚香,城裏的年輕姑娘都用這個洗頭。那塊香胰子真是好看,四四方方光光滑滑的,帶紫的粉色,像院子裏那幾棵開著的木槿花的色澤,還有一股香味,洗過頭的頭發上都還留著那好聞的味道,那香味道是城裏的味道。楊樹莊的在城裏當兵。楊樹莊的告訴晚香,城裏的人多得很,城裏的百貨大樓,是女人最多的地方,走進去都有著香肥皂的味道,可好聞呢。楊樹莊送給晚香的這塊香胰子,著實讓村裏的婦人姑娘羨慕嫉妒了一陣子。晚香隻讓生產隊裏的薈子用她的香胰子洗過頭,用過兩次。在生產隊裏,薈子是和晚香年齡相仿的姑娘,和晚香是要好的姐妹。

晚香用香胰子洗頭用了一段時間,看看越洗越小了,就舍不得用了,放在了那個放香胰子的盒子裏,沒有事情的時候,常拿出來看看聞聞。盒子也好看呢,是大紅的塑料的肥皂盒,楊樹莊的說這盒子就是裝肥皂的,城裏人就叫肥皂盒。晚香聽楊樹莊的這麼說的時候,看了他一眼,裝胰子的盒子晚香還是見過的。

那年正月,大隊長的兒子大輝結婚,娶的是不遠的河那邊莊子的人家女兒,鬧新房的時候,晚香和薈子也去了。去之前,還特地換上了楊樹莊的帶給她的一件舊軍裝,穿好軍裝後的晚香對著鏡子照了照。人剛站到鏡子麵前,嘩啦一下就漫了個大紅臉,那紅都氤氳到了鏡子裏。晚香突然想到了,這件衣服曾經是楊樹莊的穿在身上的,它包裹過楊樹莊的滿身汗汽油味的身體,現在又穿到她身上了,像是楊樹莊的突然用他那兩條有力的胳膊箍住了她,就像那次他和晚香分手時用兩隻手箍著她一樣,楊樹莊的真是有勁啊。他說天不早了,他要回楊樹莊了,然後就站起來,走到晚香跟前,伸出雙手,一把箍住了她。晚香給他箍得生痛,卻感覺不到痛,隻是紅著臉想笑,晚香感到臉上發燙,像小時候有一次偷喝爹那酒瓶裏的酒以後那樣止不住地想笑。晚香不知道用幸福這個詞彙,卻知道自己是靠在了楊樹莊的懷裏了,她想這樣靠著,靠一百年也不嫌多。

這件軍裝可是楊樹莊的穿過的,貼過他那汗氣蒸騰的身體,現在又穿到了自己身上,晚香想著,心裏湧出一種和爹娘都不能說的溫暖的甜蜜。雖然,這時她的腦海裏怎麼也想不起來楊樹莊的模樣了,下回他再回來,是一定要問他要一張相片的,不能不好意思。她穿上了這件軍裝以後,覺得仿佛聞到他身上那帶著汗氣的男人味了,這個時候,晚香還有點想他了。

舊軍裝雖然是男式的,可穿到她的身上別有一種颯爽的秀氣。村裏的後生和姑娘們看著晚香有這樣的一件舊軍裝,都著實眼紅呢,一個後生家相親的時候還問晚香借過這件軍裝。

晚香已經和楊樹莊的已經定婚。楊樹莊大隊也不遠,三十裏路,起個早翻兩座山包,不到晌午就到了,吃個午飯就回,天不黑就可以到家。端午節、八月節、正月十五的時候,晚香都被楊樹莊的父母接了過去,手巾草帽球褲一身從頭到腳都給晚香買過。晚香一樣也沒有舍得用,常常晚上睡覺前一樣一樣拿出來看一看,放在鼻子前麵聞一聞,然後又放在家裏的那個落了漆的箱子裏。

她和村裏人一道擠在大輝的新房裏鬧新房的時候,想到自己已經和楊樹莊的定了婚,所以特別地不好意思,生怕人家說到她,拿她開心,所以一直是拉著薈子的手,看到別的後生在大輝新房鬧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臉上一陣陣地發燙,她用手背貼貼臉,就猜到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天邊的晚霞,連拉著薈子的那隻手都出了汗。可那晚上喝喜酒的人鬧新房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她,也沒有人提到她,甚至沒有人看到晚香身上穿著的那件楊樹莊的帶給她的舊軍裝。

鬧新房的時候,那撥年輕的後生隻是一個勁地給新娘子灌酒,然後又讓新娘子給他們點煙,接著又逼著新娘子吸他們吸過的煙,他們鬧著,把新娘子擠到了牆角。晚香沒有和他們一起去鬧,也沒有看他們鬧,她拉著薈子的手在人縫裏擠著,看著新房的擺設,悄悄地看著捏著新娘子的針黹女紅。新房裏兩個嶄新的髹上了棗紅色的衫木箱子摞在一起,上麵放著新娘子給婆家每個成員做的鞋,晚香把那些鞋一雙雙地拿起來看了看,鞋底鞋麵,連繰鞋幫口的滾口條的裏麵都翻過來看了看。

箱子靠牆放著一麵喜鵲登枝的小鏡子,鏡子的兩邊放著一紅一綠的塑料肥皂盒,肥皂盒上麵放著一紅一綠兩把塑料梳子,晚香不知道這是新娘子娘家的陪嫁,還是隊長家的彩禮。晚香和薈子,還有其他的姑娘媳婦們都把那兩個肥皂盒和梳子拿在手上仔細地看。嘖嘖,兩個這麼漂亮肥皂盒和梳子,恁好看,啥做的?塑料?塑料是啥?隊裏人家放皂角的都是一個竹節碗,晚香梳頭的梳子是奶奶用壞了的黃楊木篦子。婦女們爭著拿起了肥皂盒正麵反麵地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又放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對著燈光看,還透著亮呢。那紅色的肥皂盒透著紅的光,綠色的洇著綠的芒。盒蓋上還印著兩個字,晚香雖然不認識字,但她知道,那兩個伸胳臂伸腿的草字寫的是“上海”。晚香又把玩著一紅一綠兩把塑料梳子,喜歡得不想釋手,回頭看了一下新娘子,心想隊長的兒媳婦一人還要用兩把梳子,自己出嫁那天,也要爹再買上這樣兩個肥皂盒和兩把梳子作為陪嫁,爹要是沒有錢,自己就去采女貞子賣給藥店,讓楊樹莊的給買也行。

街東頭第一戶人家住著的是茂井一家,茂井奶奶已經年過八十了,她早早地用起了火籃了。那火籃是紫竹編的,籃子小巧得很,口麵就巴掌大,裏麵燒著灶裏取出的柴炭,茂井奶奶的那骨節突出的柴碳似的一雙手,就疊在上麵取暖。茂井奶奶先是捧著火籃坐在家裏的天井裏,待太陽出來了,就端出堂屋裏的一隻條凳,坐在門口。有趕早到自家菜園子幹活的人已經從菜園子裏回來了,他們帶著中飯的下飯鮮蔬菜,卷著給霜打濕了的褲腳,扛著鋤頭從街上走過,走到石板路上,跺跺腳上的泥巴,看見坐在門外的茂井奶奶,就對她說,茂井奶奶,火籃都燒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