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民李木
中篇小說
作者:季棟梁
1
李木提著一泡尿出了大門,站在崗子上對著一個土帽兒恣意地撒起來。土帽兒都讓他射成了篩子底,當然也有兒子歡樂射下的小窟窿眼兒,就像麥蟲兒打下的洞洞。每天早晨李木第一泡尿,都是這樣解決的。崗子是老埂嶺呶出的一個嘴兒。李木家住崗子上。站在崗子上,有著八十九戶人家的老埂坪就像一頭老牛一樣臥在眼底,瞭一眼,老埂坪就一目了然了。李木暢快地射著,瞭著莊子,就看到“火柴盒”扯著一條土龍在莊子一起一落,像浮在水上。看得出來“火柴盒”已顛簸了老一陣兒,浮著的一道道塵帶像天上過飛機留下的煙帶,濃濃淡淡,把星散零亂的家戶勾聯起來。
“火柴盒”是老埂坪人對切諾基的叫法。切諾基四方四正,在塘土路上撒著歡進了老埂坪,蒙了厚厚的土塵,霧突突的,咋看咋像個“火柴盒”。自老埂坪人見過豐田越野,就覺得切諾基更像個“火柴盒”了。豐田越野老埂坪人也不叫豐田,叫“咆牛”。因為它力大聲奘,一發動就“哞兒哞兒”的,跑起來更像狂了的咆牛,多陡的坡都躥得上去。至於兩頭平中間鼓動不動讓圪塄架空的臥臥車,老埂坪人一概都叫了“鱉蓋”。老埂坪人就是這麼形象。
李木知道豬頭又帶著人來抓賭了。豬頭就是楊所長。楊所長頭大,肉多,脖子雍起拇指寬的三道肉棱兒,逢兒裏夾根煙都看不見。巴眼估摸過那頭至少有二十斤重,比年豬的頭差不了幾兩。叫楊所長“豬頭”當然隻能在背後叫叫。楊所長可不是李麥他大(爹),碰麵就能“豬頭”“豬頭”叫的。
老埂坪的賭在外頭名聲很大。要說這老埂坪的賭和老埂坪的“柴火羊肉”有關。老埂坪的“柴火羊肉”名氣很大,省上大領導都來吃過。老埂坪的“柴火羊肉”主要是肉好。老埂坪是綿延一百多公裏造就的一百二十多個村莊中的一個。老埂嶺上不但有鮮嫩的蒿草、蓯草、冰草,還有甘草、秦艽、刺五加、車前子、苦豆子等中草藥。這幾年人是這麼說的: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黃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還有更日賴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當然是外麵人總結出來的。山外的人總是叼吃搶喝的,眼尖手快把“老埂嶺羊肉”給注冊了,說是誰要用這個名號得掏錢。老埂坪人不理這茬,反正養羊不愁賣。那些年上頭鼓動養羊養牛,老埂嶺上總是牛歌羊唱的,外頭人整車整車往外拉。這幾年封山禁牧了,不準進山放牧,隻能圈在圈裏育肥,羊一下子少了,就愈發貴了。不僅是肉好,煮得也好。老埂坪人煮肉沒有高壓鍋,也不用炭,用刺棒樹根樹股,叫柴火棒子。大腿粗的柴火棒子擩進灶堂,火苗兒嗶剝嗶剝滿鍋底撲舔,味兒都煮進肉裏,肉味就厚了,不像高壓鍋壓出來,十幾分鍾就出鍋,肉給壓爛糊了,味兒也飛了,也不像炭火煮肉,火頭太硬太集中,舔著一坨兒鍋底,還花錢。老埂坪的水也好,煮肉,水就是一道上好的調料。十幾丈的深井,藍幽幽的,微鹹,外麵人還說含這含那的,不像城裏的自來水,多少層過濾,瞎的好的都過濾掉。有人在亂崗子、草鞋鎮都開過“柴禾羊肉”館子,肉煮出來就是不及在老埂坪的香,研究來研究去問題出在水上,別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埂坪人說一方水煮一方肉。還有就是老埂坪人煮肉不像城裏人十幾種調料一把一把往裏撂,老埂坪人就撂一把鹽,一把花椒,煮出來就一瓣兒蒜,一勺兒醋,調料多了反倒把肉味改了。除了羊肉,老埂坪的雞也很有名,像野雞一樣在坡上穀裏散落著,啗草根,啄蟲子,啄花飲露的。外麵人也給了好聽的名字,環保雞、蟲子雞、草芽雞。老埂嶺野菜也多,有沙蔥、苦苦菜、蘑菇、薺菜、沙蓋、燈苗兒、玉串兒、紅星星,都上口得很。當然還有野兔、野鴿子、呱呱雞,都是上等野味兒。而最後的一碗洋芋臊子貓耳朵麵,更是必上的。
要說老埂坪的“柴火羊肉”的名氣,是亂崗子的老板吃出來的。
老埂嶺慈眉善目綿延百十公裏,在離老埂坪十幾公裏的地方,忽然像肚子疼,一抖,抖出一疙瘩一疙瘩奇峰怪峁來,橫七豎八的,就叫了亂崗子。別看亂崗子亂得還不如亂墳灘,下麵全是煤。那些年煤隻是國家挖,後來私人也挖,煤礦就這疙瘩一個那疙瘩一個,亂崗子給鑽得像蜂盤,發財的就多了,就有了好多大老板。煮一隻羊,燜一隻囫圇雞,配幾盤野菜,運氣好熏烤一隻野兔,辣爆幾隻野鴿子、呱呱雞,老板來吃,也帶客人來吃,“柴火羊肉”被吃火了。起初,老板們來隻是為解饞,吃著吃著就上癮了,說隔幾天不吃一頓,渾身都不得勁。吃著吃著覺得在老埂坪開展另一項活動起來,也是再好不過了。那就是耍賭。亂崗子賭博名聲很大,賭出了一連串的社會問題,綁架勒索的,非法拘留的,撅胳膊斷腿的,賣兒賣女的,殺人放火的,傾家蕩產的,上麵的打擊力度就大,為了鼓勵捉賭,還給了政策,隻要捉在賭場,桌上、身上、包裏的錢統統沒收,還要重罰。沒收的錢和罰款,參與捉賭的人員有提成,參與捉賭的單位有提留,舉報者有獎金。因此,從上到下都很賣力盡心,不但礦上自己捉,鎮派處所也捉,縣公安局也捉,市公安局也捉,省公安廳也來捉。在亂崗子耍賭就提心吊膽,極不盡興。這老埂坪是老埂嶺彎出來,村莊就給老埂嶺抱在懷裏,清靜僻遠,重要的是路就在嶺上盤繞,外麵來車還在嶺上盤繞,狗先叫了。狗是比人還忠誠的哨兵,狗一叫,先有人出來探聽虛實,若是捉賭的來了,這廂立刻打掃戰場,一張塑料薄膜往上一鋪,賭桌變成了餐桌,肉、菜往桌上一擺,酒打開了,拳猜起來了。因此,常常是捉賭者還在坡上顛簸盤旋,這廂已經善後完畢。老板跟警察大都熟,還請到桌上一起大吃海喝。於是,老埂坪賣柴火羊肉人家也就成了賭窩。老板們耍賭不打麻將,不抹紙牌,更不折牛腿,說太慢,麻煩,還要洗牌碼牌抓牌出牌,累。老埂坪人就很感慨,說這還累呀,這些有錢人啊。老板們耍賭就是搖寶,三個色子,小碗往大碗上一扣,搖。別看賭具簡單,賭法傳統,賭得可大了,用皮包背著錢,煮肉的工夫,就有數萬輸贏。可這對於那些坐“咆牛”的老板來說,就是賣幾天煤的事。有人這樣形容:三分鍾致富,五分鍾破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是老埂嶺,風照樣翻得。風聲越來越大,於是到老埂坪捉賭就成了楊所長工作的重中之重,坐著“火柴盒”來老埂坪就像回家一樣勤快。楊所長把捉賭叫打獵,老埂坪人卻說是搞副業。想想真是這麼個理。都旱澇保收地拿著工資,捉賭有提成、提留加獎金,不知要自己要落下多少錢,可不就是副業?有一次沒收了六十多萬,巴眼眨巴著眼說咋也比出門攬一年工掙得多。更有人說沒收的錢隻往上報個零頭,剩下他們就分了。老埂坪人就咂出一片“嘖嘖”聲來。
李木瞥了一眼顛簸著的“火柴盒”,返身回到院裏,先進羊圈將羊轟起來。臥了一個晚上,該起來屙屎撒尿活動活動。整日圈在圈裏,不活動就吃得少,膘添得慢。轟了一陣羊,又進了牛圈,把牛解開從窯裏趕到日光下。外麵酷熱,窯裏晚上還有些涼陰,黑花兒懷了犢,受涼容易小月,小月了就是折財了,一個牛犢可不是小財。從牛圈出來,打開雞窩門,雞們爭先恐後出了窩,院裏一下活泛起來了。這時豆姑在屋裏喊:水熱了。
草鞋鎮來了展銷蹦蹦車的,有十幾種牌子,在集上展銷。李木要去看蹦蹦車。城裏人吃細糧吃出了毛病,血糖高、血脂高、血壓高、尿酸高……這高那高的,就開始吃粗糧。老埂嶺一帶產小米、黃米、蕎麵、大豆,豌豆、扁豆,都是城裏人要吃的。城裏人吃啥啥就貴了,雜糧一天一個價,比大米白麵還貴。李木想買一輛蹦蹦車,農閑時節走村串戶收販雜糧,這活兒要趕著牛車去做就慢了。不過今天他先去看看,這麼大價錢的東西,可慌不得。
洗了頭,噴了頭油,又換了過年置的新衣裳,皮鞋擦了油。李木出門還是講究的,日子順溜了,人就得講究點,人有精神,日子也有精神。豆姑把荷包蛋泡饃站上來,李木吃過,出門來蹲在崗子上候蹦蹦車。李家圈李瘸子買了一輛蹦蹦車,逢草鞋鎮集日拉人趕集,一來回一個人車費六塊,一車能擠三十多個人。李木就想平時收糧,集日也像李瘸子一樣開著蹦蹦車趕集拉人掙錢,也是好收入。
李瘸子的蹦蹦車還沒過來,“火柴盒”離開莊子向著這邊來了。李木知道豬頭又撲空了,就想那大扁臉又該綠了。“火柴盒”三蹦兩跳躥上了坡,掀起的土霧像旋風卷過來。李木剛洗過頭,噴了頭油,又換了幹淨衣裳,他可不想讓這條土龍把自己弄成一頭從土堆裏拱出來的豬去趕集,一個蹦子翻過園牆往瓜棚裏跑。“嘎吱”一聲,李木回頭一看,“火柴盒”停下了,車門打開,跳下三個警察翻進園牆撲他而來,高喊:站住,站住!李木左右看看,沒別人,忙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這是他攬工時從電視上學來的。
兩個小警察很麻利,撲上來一人扭了李木一隻胳膊往高一撅,李木覺得胳膊快給撅折了,忙深深豁下腰去,喊:做啥,我啥都沒幹。沒人接話,隻是連推帶搡往“火柴盒”跟前來。李木看時,三個人裏沒楊所長,不過有胡協警。他臉上堆著笑說胡協警,我是李木,不認識了?咱們喝過酒。
胡協警卻不答話,頭一甩,兩個小警察將李木塞進車裏。李木見楊所長就坐在前麵,懸著的心一下子實落了。他跟楊所長熟。村長在村上的時候,楊所長一到老埂坪,就在村長家吃吃喝喝。村長喝不了多少酒,楊所長酒量卻大,喝酒能喝出牛飲水的聲音來,“咕兒咕兒”的,偏愛劃拳喝,這就得有人陪。前些年出外攬工的人還不多,陪酒的人多的是,挨不上李木。這兩年,莊子上的男人大多數都出外攬工,像他這樣年輕力壯呆在村上的沒幾個,隻能是他了。多數情況下是他們吃喝得杯盤狼藉才來叫他陪酒,他往往是從地裏回來空著肚子陪酒,陪一次喝得吐一次。而且陪一次酒,他還得賠一隻雞。喝到差不多了,村長就會說李木,回家逮隻雞來燉上,給楊所長醒酒。李木隻能跑回去抱一隻雞來。後來,隻要村長喊他喝酒,他就順手捉一隻雞提上。楊所長還誇他懂事了,知道雞燉得時間越長越有味兒,骨髓都熬進湯裏了,大補哩。盡管村長也出去攬工,大半年時間他沒陪過酒了,但和楊所長喝酒次數他記都記不清了,楊所長咋能不認得他。
李木忙喊:楊所長,我是李木,李木。
楊所長沒有回頭。“哢嚓”,胡協警把銬子銬在了李木的手上,李木吃了一嚇,說,咋銬我?我沒犯啥事。
住嘴!胡協警搗了李木一拳。
這一拳正搗在李木的腰眼上,疼得他大咧著嘴。在村長家陪楊所長喝酒,當然也少不了陪胡協警喝酒,胡協警當然認得他。可胡協警卻一臉不認識的樣子,李木恨得牙根癢癢,臉上卻依然堆著笑。其實,李木是見不得這個胡協警的。胡協警以前就是草鞋鎮上一個混混,老歪戴著一頂帽子,斜叼著一根煙,這兒踢兩腳,那兒搗兩拳,向擺攤設點的收管護費,他在集上賣豬娃子、羊羔子,沒少從他手裏弄過錢。不知道憑啥關係妖身一變就成了協警,還不是正經警察,跟在楊所長後麵,耀武揚威的,把自己當做個人物,乍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人生父母養的了。
“日兒——日兒——”,“火柴盒”就開了。李木說楊所長,我是李木,咱們喝過酒,在村長家。楊所長還是沒有回頭,也不吭聲。“住嘴!”胡協警又喝了一聲,又搗了一拳,李木就再不敢叫楊所長了。
塘土路坑坑崗崗的,顛得像搗蒜,李木被三個人夾得半蹲著,腰酸腿困,頭撞得車頂棚哐哐作響。開始李木還想把他拉到草鞋鎮一問沒事放了,正好去看蹦蹦車,還省三塊錢車費。可不一陣就顧不上這麼想了,“火柴盒”像個悶葫蘆,加上顛簸,一進草鞋鎮派處所院內,剛被推下車,李木蹴在地上嗷哇嗷哇地吐了個一塌糊塗。
2
草鞋鎮派處的院子是個四合院,麵街的房子都租了出去,辦公在後院坐北朝南的一排房子裏。李木吐淨了,胡協警打開手銬,一個警察拿來鐵簸箕和芨芨掃帚擩到李木手裏,李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將吐下的拾掇幹淨。胡協警又“哢嚓”一聲將手銬給他銬上了。李木說銬我做啥,怕我跑了不成,我又沒犯事。胡協警沒理會他。
楊所長背著手走了。李木見楊所長走了,喊:楊所長,我是李木,李木。
楊所長沒有回頭,繼續走自己的路。李木急了,說楊所長,我沒犯事,我是良民啊。
楊所長掉轉頭來,幾步跨到李木跟前,給給給笑了一陣,說你是良民,那你的意思我們就是日本鬼子了,我們下去維護治安是日本鬼子進村了,侵略去了,掃蕩去了,燒殺掠搶去了?!
李木哪敢有這意思,他是見楊所長要走,一急才冒出個“良民”來。那年在城裏攬工,正放電視劇《小兵張嘎》。看完,“良民”這個詞就掛在他們嘴邊。雖然都是出來賣苦力的,可他們之間也常常起事,睜眼豹遇上撞牆鬼,三句話不投脾氣,就起事了。有了“良民”這個詞,隻要有人生事,勸架的會說:日他娘,都是良民,鬧個毬,有本事去跟那些不是良民的鬧麼。這麼一說,還真就息事了。有一次討工錢,他們把政府大院大門給圍了,來了一車警察,氣勢洶洶的,他們就喊:警察同誌,我們是良民。警察們嘎嘎地笑了,一個警察說:你們用詞不當,這是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創造的詞,我們是人民警察,咱們之間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李木急紅了臉,說楊所長,我不是那意思,我哪敢有那意思。
楊所長一張長臉幾乎吸到了李木的臉上說:那你啥意思?你就是這意思,你是良民,為了一方穩定安寧,我當定這個壞人了,給我關起來好好問一問!
李木被楊所長那張浮腫肥大扭曲變形的大柿餅臉一貼,又被那嘴裏臭肉的氣味一熏,又惡心得要吐,扭著頭說:所長,我、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給兩個警察架著,胡協警又從後麵給了一腳,踢在腿腕子上,李木腿一軟,跪在地上。李木扭頭翻了胡協警一眼。他們幾乎是把李木拖進一間房子。李木以為胡協警會給他打開銬子,不管咋說認識麼,再說他又沒犯事,銬著還怕他跑了?可胡協警並沒有給他打開銬子,而是坐在椅子上。李木說你把這東西卸了,戴上讓人看見了,還當我犯下了多大的事,壞名聲呢噻。胡協警吼一聲說給我戴著,想搞特殊?你犯事沒犯事我們說了算,你當你是哪頭蒜?!李木心裏罵X了狗屄拿磚砸,翻臉無情,說我又沒犯事,跑啥?胡協警說再不老實就把你銬到牆上。李木看看牆上,像老王家豬肉鋪,一根杠子上釘著一排鐵環。胡協警一副不認人的樣子,李木心裏就拔涼拔涼的。
房子黑乎乎的,白壁上一層煙漬黃,一看就是抽煙熏的,就知道這裏關過不少人。胡協警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稿紙說姓名?李木心裏說裝個毬,明明知道我叫李木,喝酒時咋記得那麼清?還捏著我手叫李哥哩。胡協警又提高聲說姓名?李木說李木。胡協警說家住哪裏?李木心裏說一年往老埂坪跑多少趟,荒山都跑成白路了,問爺?胡協警又提高聲音說家住哪裏?李木也大聲說老埂坪。
胡協警盯了他一眼,說你參與賭博了?李木說我沒參與賭博。胡協警拿筆剁著桌子說對抗對你沒有一點好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知道不?李木說我真沒耍賭。胡協警敲著桌子說沒耍賭你跑啥?看到我們比兔子跑得還快。李木說我啥時見著你們跑了?都是熟人麼,我跑啥?胡協警說你沒跑,我們車到跟前你沒跑?!李木腦子裏閃了一下,說噢噢,我是躲土塵麼。胡協警說躲土塵?李木說不躲?站在大路上啊,你們那“火柴盒”掀起的土龍還不把人埋了。胡協警說“火柴盒”?李木說就你們坐的那車。胡協警拍了一巴掌桌子,說見我們就跑,證明你做賊心虛。
胡協警點了支煙說在老埂嶺,你說你沒耍賭,誰信?李木說我給你賭咒,我李木要是耍了賭,出門讓卡車撞死,坐蹦蹦車翻溝裏。胡協警說你給我賭咒我就信了?誰能證明?李木說我自己能證明。胡協警說自己不能證明自己。李木說豆姑能能證明。胡協警說豆姑是誰?李木說我女人。胡協警說你女人也不能證明。李木說我兒子歡樂能證明,我摟著他睡的。胡協警敲著桌子說自家人不能證明,還有誰能證明?要說能證明的隻有老拐子,現在耍賭多數在老拐子家耍,可一說等於把老拐子告下了,支賭場的罪比耍賭的罪還重,李木撓著頭想想說要不你去問那些耍賭的,他們能證明我不在場。胡協警說要是捉住了耍賭的還用審你?胡協警翻翻眼睛,忽然說你看過他們耍賭?李木說看過一次,可隻看一把就讓人家趕了出來。胡協警說有認識的麼?李木說沒有,人家都是大老板,哪裏攀得上。胡協警把煙頭扔在地上,搓了一腳。李木隻想快點從這爛事裏脫身去看蹦蹦車,就說他們哪裏看上和我耍,莊子上人都不願和我耍,叫我毬毛。胡協警沒憋住噗哧笑出聲來,說他們為啥叫你毬毛?李木見胡協警有笑了,心裏鬆寬了一下,說你沒聽過毬毛上捋著吃蟣子的話麼?我怕輸,贏起輸不起,輸一塊錢都心疼。胡協警說你想耍,但舍不得錢,是不是?李木說他們那賭大著哩,錢都是用皮包提著,可不是裝一二百塊能耍的。胡協警說你還有啥要說的嗎?李木搖搖頭。
胡協警將記錄下的幾張紙撕下來遞到李木麵前說看看吧,和你說沒啥出入,就簽字。李木說簽啥字?胡協警說你的口供,不簽字?錄口供就說明你犯了事,這李木是知道的,嘴唇哆嗦著說我、我不簽,我又沒犯事,錄、錄啥口供?胡協警說你別耍賴,不簽是吧,那就給我關著,啥時簽字啥時放你。李木聽得這話,就拿起筆,看著那稿紙心裏說日他娘,字寫得像一堆堆攏起的幹柴禾,也能當警察?還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到哪裏說理去?看了一遍,有些字寫得他不認識,意思能辯明白,記的是他說的話,便簽了名字。胡協警拿出印色盒,指著幾個地方讓他按手印,李木心裏瞀煩,摁手印沒好事,卻又不能不摁。胡協警拿著那幾張紙出去了。李木往門口攆了兩步,說你不是說簽字就放我走麼?胡協警吼了一聲說老實呆著,邁出這個門檻以逃跑處罰。李木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就知道楊所長在壘長城。他聽朱遠說豬頭也是個賭徒,一晚輸過六萬,眼睛都不眨一下。李木說誰敢贏他的錢?朱遠說你當世上都是咱們這樣的苶障人啊,讓他像捏泥疙瘩一樣捏,比他厲害的人多了,不說你不知道的,就說鎮長不比他厲害,他輸了不掏行?
胡協警拿著那幾張紙又進來了,說交罰款吧,交了就可以走了。李木像給猛潑了一馬勺冷水,打個冷顫,說啥?你說啥?胡協警把嘴巴貼在他耳門上吼交罰款,你耳背呀?李木甩甩頭說我又沒耍賭,憑啥罰款?胡協警說你敢當著我的麵翻供?李木說我翻啥供?胡協警說你別嘴硬。說著就把口供拍在桌子,說剛說過的話就不承認了,自己看,看!
李木看了看說你看麼,這上麵我說我耍賭了?胡協警拿過口供說聽清楚了,你說他們看不起和你耍,叫你毬毛,就說明你以前耍過賭。你說你耍不起,就說明你不是不想耍賭,而是怕輸,你有耍賭的思想。你看別人耍賭,就是參與賭博,你不舉報,就是庇護,一個罪。李木大張著嘴心裏說我日他娘,讓這狗日的給繞進去了。早知這樣,就該像顧旦子那麼說話你姓啥?啊?你姓啥?啊?你姓啥?我剛吃過。
胡協警還是用筆剁著桌子,說交了罰款就可以走了。李木蹴在地上不說話。胡協警說你別磨蹭,別妄想能耗個啥結果。李木仰起頭說罰多少錢?胡協警說這次少一點,就交500塊吧,下次要再犯,可就沒這麼便宜的事了。啥?啥?500塊?還少一點?!搶人啊!李木像被蠍子蜇了一口,跳了起來,可他的手給銬在一起,他這一跳,就像在做揖。胡協警一把揪住李木的領子說你說啥,我們搶人?李木又打個冷顫,賠著笑臉說說溜嘴了,說溜嘴了,你別翻臉噻。胡協警說這都是少的,看賭和耍賭同罪,不舉報更要重罰,就憑這條罰兩千都不為過,我們捉住的從沒罰過這麼少!李木說可我沒耍,就是看也早了,昨日這次我知都不知道。胡協警說少給我胡攪蠻纏。
李木脖子一梗蹴在地上不說話,他想見楊所長。盡管楊所長裝作不認識他,可楊所長是官,是官就有水平,有水平處理事就公正,他不信楊所長不認識他,會這樣對他。胡協警說你交不交?李木不說話,他打定主意要等楊所長。胡協警拍著桌子說我警告你,耍賴是耍不過去的,耍賴的人我見多了。往外就走,到門口又說不交是吧,那就在這房子給我呆著。胡協警把門鎖上走了。這鐵皮門李木在城裏見過,門鎖從外麵用鑰匙一擰,就反鎖了,裏麵也打不開。
可楊所長就是不閃麵,麻將聲也沒了。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李木看看電子表,已過十二點,一陣吐把幾天攢下的東西都騰空了,肚子餓得貓抓一樣。餓過頭了,就是困乏,李木眼睛都睜不開,往那把椅子前走了兩步,又靠牆蹲了下去。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睡當然比蹴著睡舒服多了,可他怕胡協警看見又吼他,他懶得聽那像吆喝牲口的聲音。
“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又響起來,李木醒過來,看看腕上的電子表,已過了三點,門還緊閉著,李木有些著急了。到草鞋鎮趕集的都是這村那寨的,集半後晌就散了,蹦蹦車看不看都在其次,他還要坐蹦蹦車回去,不然得走回去,二十多裏路程哩。又等了一陣,還不見人來,李木正舉起手要拍門,門哐哩哐當一陣響,胡協警打著哈欠進來了,蜷著是指當當當地敲著桌子,說想明白沒有?別耍賴,我這人再沒長處,就會治耍賴的人。李木心裏說你原本就是個無賴麼。
李木盡管心裏著急,那可是500塊錢哩。胡協警說不交是不是,好,我看你能硬到啥時候。又要走,李木說我沒錢。胡協警說你沒錢?就在他身上摸起來。摸了半天,又把他的鞋扳下來,也不嫌臭,鞋殼郎裏掏挖了一遍,說你身上就10塊錢?李木說趕集來回的車費和一碗拉麵錢。李木趕集沒一定要買的東西從不多裝錢,裝上錢看這也好,看那也想要,忍不住就會花錢。人就是這樣,裝了錢會忍不住,不裝錢就忍得住。胡協警說趕集你不裝錢?李木懶得說話。
胡協警站在那裏想想,又把手擩進去摸捏李木的褲衩,李木怕癢癢,躲著說我又不出去攬工,沒穿防盜褲衩。胡協警咬咬嘴唇說你可想明白,搜出來全部沒收,不頂罰款。李木本身就討厭胡協警,現在胡協警這麼捏來摸去,渾身癢酥酥的,就更厭惡了,說你把銬子打開,我把褲子脫光翻給你看。胡協警卻不打開銬子,一雙手隻顧在裏麵摸捏,幾次捏到毬上,李木就扭著跳著說你別掏挖噻,掏挖得人渾身毛爪爪的,要不你先給我墊上,下次到了老埂坪,我還給你。胡協警說我給你墊上,你當你是哪頭蒜?!
胡協警又出來進去幾趟,說我給你說抵賴對你沒好處,過了四點就加倍。李木說我要見楊所長。胡協警說楊所長是你想見就見的?李木就垂下頭不看胡協警,也不說話了。胡協警轉起圈圈來,轉夠了又說你當楊所長會像我這樣對你客氣?
不一會兒楊所長來了。李木一喜,臉上堆著笑說所長,我沒耍賭。楊所長盯著李木說你要從思想上認識你的錯誤。李木說所長,我思想上也沒錯,我知道耍賭的危害,女人跑了的,被放板的撅折胳膊挑了腳筋的,在外一躲多少年不知死活的,見得多了,賭博真是害死人。楊所長說沒錯你怎麼在這裏?李木說我也不知道你們為啥要捉我。楊所長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冤屈你了?李木討好地說哪敢噻。楊所長說連自己的錯誤都認識不到,你思想深處錯誤大著哩。李木一張嘴,楊所長擺擺手說賭博是社會公害,賭博是萬惡之源,遠離賭桌,珍愛生命,遠離黑暗,擁抱陽光;一人參賭,全家遭殃,眾人參賭,難奔小康!這些寫在牆上的話都是給誰看的?一拍桌子,高聲道就是給你們這些頑劣不化的人看的!你是叫啥來著?啥木?張木還是王木來著?對,是柳木吧。胡協警說所長,叫李木。楊所長就說李木啊,你得好好反省,知道啥叫反省麼?就是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別總覺得自己冤屈得不行,我們冤屈過誰?我給你說這世上沒有人是幹淨的。
李木大瞪著眼睛盯著楊所長,啥話都不想說了。楊所長不但沒記住他人,連名字都沒記住,再說啥頂個毬用。陪楊所長喝酒的時候,李木還想楊所長有頭有臉,大所長,咋也得維下這個人,以後有個啥事,也是個可以奔往的人,楊所長也捏著他的手說以後有啥事直接找我,草鞋鎮沒有我辦不了的事。原來這話連個屁都不是,人家眼裏根本就沒有過他。想想也罷,胡協警說得對著哩,你當你是哪頭蒜,土裏刨食的東西,自己還把自己當成個人了。
楊所長點了根煙,咂了兩口,說你硬啥?你敢說你從未沒耍過賭?別以為我們都是吃幹飯的。我們要挖,你還沒問題啦?有你硬的啥?我們不是想捉誰來就捉誰來的,為啥沒把別人捉來?
李木垂下了頭。
楊所長回頭對胡協警說你跟他咋說下了?胡協警說我讓他交500塊錢罰款。楊所長說啥?罰500塊?!李木抬起頭來,以為楊所長會向著他說話,畢竟還是認識麼。楊所長說500塊?捉來的啥時候罰過500塊?像他這個態度罰款一千都是輕的。李木頭皮就一陣發麻。楊所長看看李木說既然小胡說了500塊,我也不薄他的麵子,500塊就500塊吧,交了回去好好種地去,少惹事生非的。胡協警說他身上隻有10塊錢,我摸遍了,多一分都沒有。楊所長又開始在地上轉磨磨,就像套在磨道裏的驢,最後說這樣吧,你想辦法,當下能交,就少罰100塊,要不就到你家裏去拿,罰款一分不少,來回汽油錢一百多也得你出。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喊我們。說著就和胡協警兩人往外走。
李木長咬咬嘴唇,歎息一聲,說所長,麻煩你把扁頭叫來吧。楊所長說誰叫扁頭?李木說就是朱記貨鋪的朱遠。楊所長對胡協警說那狗日的還叫扁頭?我心想做事掫著杵子打月亮,連個天高地厚都不知道,頭都長不圓麼,嘿嘿,快去把那狗日的叫來。胡協警就去了。楊所長指著李木的眼窩又說隻要進過賭場子,就是參與賭博,往深裏說你想想我們掌握了大量信息,為啥每次撲過去都撲個空,肯定是有人走露了風聲,老埂坪還剩幾個踢是起土的男人?通風報信這罪比耍賭更重。李木忙說我沒給他們通風報信,那些耍賭的我不認得,又不沾親帶故,通啥風報啥信。楊所長掏了一支“中華”叼在嘴上說這麼說你要認識他們,要是你的親戚,你就通風報信了?李木低下頭不說話了,他害怕和他們說話了,他們的話裏有坑哩,一句說不好就掉進去了。楊所長說我告訴你,憑我這些年的斷案經驗,沒一個人是冤枉的,誰溝子上都有屎臭。在一個人身上想找點事還不容易,按你的口供罰你這點錢是輕得不能再輕了。李木心裏說溝子本身就是屙屎的地方,當然有屎臭,你難道還能聞出飯香味來,可話說出來卻是:所長說得對,誰溝子上都有屎臭哩。
朱遠來了。楊所長嘻嘻一笑說朱大老板啊,沒想到你還挺義氣的,來撈朋友啊。朱遠遞給楊所長一根煙,楊所長沒接,說朱大老板的煙可不敢隨便抽,到時候又告咱受賄貪髒,可是吃不了兜著走。楊所長甩身走了,又回頭來說我還不知道你還叫扁頭哩,難怪做事都做不圓。朱遠掏了400元出來,胡協警收了錢,就打開了李木手上的手銬,說可以走了。
出了派處所大門,李木停住腳步,抬頭想了半天,又進了派處所院子。朱遠說你又回去幹啥?李木不說話,朱遠說別跟他們講理,別指望他們對你發善心。李木沒回頭,朱遠說對了,順便把收據要一下。李木推開傳出麻將聲的房門,看到楊所長坐正摸了一張牌。楊所長站起來,李木說楊所長,你到底記不記得我?咱們喝過酒,每次都是我家的雞給你醒的酒。楊所長用麻將“梆梆梆”敲著桌子說記得咋,記不得咋?記住了就不秉公辦事了?跟我喝過酒的人多了,喝過酒我就得當先人一樣敬著?!全鎮的人都認識我,我都得記住?!李木愣愣地站在哪裏,楊所長說人都說我六親不認,我告訴你隻要犯了事,就是親娘老子我也不認哩,你算個毬!
李木脖筋跳了下幾下,說楊所長,在你的眼裏我是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楊所長停了一下,臉上的肉抖了幾抖,在李木的臉上拍了兩巴掌,嘿嘿一笑,說你不是狗,你咋是狗呢?你是良民麼,大大的良民麼。其他人就哈哈哈大笑起來。胡協警兩把就把李木從房間裏掀了出來,說還不回家,想惹事?出了派處所大門,李木想起400塊錢,心像錐子紮一樣疼,心裏說就當出來遇上惡狗讓咬了看病了,又說,狗日的拿去吃藥去。
李木撒腿就走,朱遠攆上來說收據要上了?李木說要個毬!朱遠說罰了400塊錢,總得給個收據,去要收據噻。李木頭也不回說我看都不想再看狗日的一眼。朱遠說唉,你這人,你等著,我去要收據。胡協警走了過來,朱遠說胡協警,他婆娘厲害,你給開個收據吧,不然回去要不上錢,我的錢啥時候才能還上噻。胡協警說有你啥事,狗逮老鼠,想找事咋的?朱遠嘻笑著說看胡協警說的噻,我哪敢找事。胡協警上把撬住朱遠的領口說我警告你,別把頭往膠鍋裏擩。朱遠陪著笑臉說不開就算了,算了,不要了。腳下有一個喝過水的塑料瓶,李木抬起一腳,那塑料瓶就咣當當飛到胡協警前麵,胡協警回過頭撲到李木跟前,說給誰紮勢哩,這是給誰紮勢哩?李木忙笑著說哪敢噻,怕絆著你磕了門牙。
3
五點多鍾的日頭把光從草鞋鎮街西口鋪進來,街道上鋪了一層軟軟的金黃色。李木肚子嘰哩咕嚕叫喚,走上去就有些發飄。集市散了,街巷空蕩蕩的,街道兩旁到處是塑料袋、蔥皮、菜葉、牛屎、羊糞、雞毛,一片狼藉,擺攤設點的正在收拾。展銷蹦蹦車在東頭子市場裏,攤子是不是已經撤了?李木也就這麼一想,還哪有心思去看蹦蹦車。李瘸子的蹦蹦車肯定回了,就對朱遠說過兩集把錢給你送來。甩開步子就走,朱遠小跑著攆上來說早晨給捉來到現在沒吃飯吧?李木說還吃個毬。朱遠拽住李木說再大的事也得吃飯,還有二十多裏路要走。
這陣館子裏吃飯的人很少,服務員趴在櫃台上打盹,整個飯館懶洋洋的。隻有兩個人在喝酒,舌頭都直了,還在那裏糾纏,一個把一個叫哥,叫得那麼親。李木又想起和楊所長、胡協警喝酒的情形,往地上呸了一口。
朱遠說想吃啥?李木說燴肉,米飯。朱遠就對服務員說一碗燴肉,加二兩肉,一碗米飯。李木說你不吃?日子細到這程度了?朱遠說我還飽著哩。朱遠點了兩根煙,遞給李木一根說耍賭了?李木說要耍了也不冤枉。朱遠說那他們把你捉到賭場了?李木說都是外麵人耍,門閉得做賊一樣,進得去?朱遠說那憑啥捉你,憑啥罰你?李木說他們做事你不比我清楚,還問我?
李木餓急了,燴肉米飯端上來,呼嚕呼嚕刨著肉片粉條蘿卜片,燙得不停地哈氣,說再來三碗米飯。朱遠說這事有名堂。李木停下筷子看著朱遠,朱遠說一是不該捉你,二是不該罰你,三是罰了款就該開收據,不開收據就等於他們私吞了。李木說這就是你說的名堂?他們想捉誰想罰誰是個啥事?他們罰款給誰開過收據?去年過年,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熱鬧,讓他們掃住了,每個人罰幾百,開過一張收據?
李木連扒帶刨將一老碗燴肉和四碗米飯拾掇進肚裏,又要了一碗米湯,咕咚咕咚灌下去,出了一身大汗,打出幾個響嗝,抹了一下嘴巴,跳起來就走,說飯錢你也替我墊著,趕集一並給你。朱遠拉住說著急啥?事就這麼了了?李木說不了還能咋?我要是狗倒想把狗日的毬咬了,讓他們斷子絕孫哩,可我不是狗麼。
其實時間還早,趕回去來得及,李木是怕朱遠把他壓在心底的火燎起來,著了朱遠的道。心裏的火和灶膛裏的火一樣,壓一壓就滅了,可是,要讓人燎撥燎撥,就越來越旺。他當然想把豬頭好好整整,不是為400塊錢,就憑陪狗日的喝了多少場酒,吃了他多少隻雞,卻從沒把他當過個人看這一點,就該把狗日的整趴下了。日他娘世上還有這號人,老子那些雞就是喂了野狗也喂家了,見了還搖尾巴添腳麵哩。這口氣比那400塊錢難咽。可這口氣是那麼好出的?氣再難咽也得咽,人家上下都通著哩,拔根汗毛比你腰還粗,弄事還不是老鼠舔貓屄,做死?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少進來,進來了就是個破財消災的事。先人說過的話都是真理。他隻想平平順順種地,把自己日子過好,這些人惹下了災呀難呀就全來了,一指頭能把你的日子穿個天大的窟窿,他一輩子都不想招惹這些人,。
朱遠和豬頭弄過事。朱遠是老埂坪的人,後來在草鞋鎮買了兩間房子開了個鋪麵,跟豬頭好得穿一條褲子,大街上手拉手哥長弟短的,常常醉得一個扶一個走路,惹得人都眼紅。朱遠回家,有時候和豬頭一起回來,有時候就是那“火柴盒”送回來,好不威風,劃拳談笑爽朗朗的,整個老埂坪都聽得見,酒喝得昏天暗地的。朱遠他大的咳嗽聲都是響亮的。老埂坪人家裏遇上事了,都托朱遠找豬頭疏通。前年老埂坪出了一樁案件,一夜讓人趕走了六頭牛幾十隻羊。後來,案破了,賊頭正是朱遠的小舅子,既是內應,也是主謀。朱遠就找到豬頭希望罰點款別判刑。豬頭說這事可不小,他是主犯哩。後來又說咱是兄弟,我把話給你說明了,這事就是個上錢的事,要擺平別人得上十幾萬,你嘛少也得上八萬,你能上八萬,我保證你小舅子判不了刑。朱遠就去找小舅子媳婦,好說歹說,小舅子女人隻一句話,沒錢。小舅子媳婦在城裏打過工,自嫁了小舅子就不守心,有跑的毛病,一跑就不回來。一次小舅子背了一桶汽油攆到外父家,火機在手裏“吧噠吧噠”地打,媳婦才嚇得跟著回來了,小舅子麻繩醮水把媳婦打得一個月沒下炕,威脅說再跑老子把你活剮了。這回小舅子媳婦是寡婦站到門檻上,有走心無守心,當然不會出錢了。朱遠就說你不拿錢出來撈你男人,你男人判了刑,以後出來不一刀一刀碎剮了你一家才怪。小舅子媳婦嚇了,可隻能拿出來五萬來,沒辦法朱遠先墊了三萬。朱遠做這事,也不全是為了小舅子。小舅子有兩個娃,如果給判刑,媳婦定然飛了,家也就散了,這且不說,朱遠的外父去世了,外母改嫁了,小舅子就姐弟倆,兩個娃就會到朱遠家裏來討生活。八萬塊錢上給楊所長,可小舅子還是給判了刑,而且判得很重。事沒辦成,小舅子媳婦就找朱遠要錢。朱遠去找豬頭,豬頭說錢花出去了咋要回來?那些人都手大得遮天,要回來還活不活?朱遠說那你要回來五萬也行,那三萬是我墊的,就當我花錢買個教訓。豬頭說你的意思我給你掏三萬?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撕破了臉皮,豬頭幹脆不承認,說根本就沒這回事,罪犯是他捉的,他咋可能再活動著把罪犯放了,朱遠黑了小舅子的錢血口噴人栽髒於他。朱遠花錢找門路告狀。告是告響了,上頭下來也查了,可沒證據,事情不了了之,豬頭還是所長。豬頭把朱遠小舅子媳婦拉到派處所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道理我還不懂,可朱遠沒拿一分錢給我,他黑了你的錢往我身上潑髒水哩。小舅子媳婦就日日追在朱遠的溝子上要那五萬塊,朱遠說為了你們的破事我賠進去三萬,再給你賠五萬,我是印錢的機器呀。小舅子媳婦逢人就說朱遠黑了五萬塊錢,咒朱遠不得好死。有一次堵在大街上,把朱遠的臉抓了個稀爛。小舅子媳婦還是飛了,拉著兩個娃往朱遠家一扔,說黑了我們五萬塊錢,養活兩個娃夠了。朱遠弄了個裏外不是人。事還沒了,豬頭找上門去對朱遠說告我,也不看看你是哪根蔥哪頭蒜,經常耍黑稱耍得連自己有幾兩重都不知道了啊,你歪得狠麼,放出狠話來要把我咋樣咋樣的,你變個瘋狗來把我毬咬了,再告,老子不把你抓起來,告你個誹謗才怪哩。從那以後,豬頭每次到老埂坪來,都會到朱遠的爹娘家裏“問候”一下。閑得沒事,還會專門來“問候”。“火柴盒”“日兒——日兒——”來了,“日兒——日兒——”走了,有時候會把朱遠的爹、弟、姐夫、妹夫招呼起來問話。老埂坪人都知道朱遠把事惹大了。這朱遠他大的頭疼病就是那些日子得上的。朱遠他大給人說他頭裏麵老是“日兒——日兒——”的,可拿眼睛找,連個“火柴盒”影子都沒有,“日兒——日兒——”的聲音變成了巨大的潑煩。朱遠他大頭一疼,就吃去疼片。去疼片就一大瓶一大瓶往回賣。後來朱遠的鋪子也開不下去了,地痞來了,流氓來了,要這要那,白拿白吃,明拿暗刁的,都知道是派處所讓地痞流氓來的。朱遠回家來選地勢蓋房,準備關了鋪子回家來。不知咋就搬動了鎮長,鎮長給豬頭打過招呼,事才平息了。事平了,朱遠那口氣還窩在心裏,總想把這口氣出了。
朱遠說這事有弄頭,弄好了,他們要賠償你名譽損失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抵得上你種一年的地,外麵這麼弄成的事多了,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知道,我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李木心裏說就是賠償的錢再多,他們的錢是你能花的?你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咋把自己的事弄日塌了?李木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來說跟他們弄事你當是我和你弄事哩,弄了就弄了,今兒弄明兒和的,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就得走夜路了。朱遠說你住下咱們好好合計合計,這事能弄住他狗日的哩。李木說我不想弄,也不敢弄。朱遠說鬆包樣,就當啞巴虧吃了?李木說還能咋?你弄了個啥結果?把他們惹下了有好日子過?出了飯館門李木大步流星往回走了,朱遠追出來說軟蛋,難怪人家捉你罰你辱沒你。
一路上李木這樣想,虧吃下去都是福,誰都知道也就是個說法,有一份奈何誰願意吃虧?可是虧要找上你了,吃下去是福不是福由不得你,這世上不吃虧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這事明擺著就是吃虧的事兒,小虧不吃,豬頭給你吃大虧哩,一次虧好吃,惹下了就是觸了大黴頭,人活一輩子不怕倒一次黴,怕的是倒一輩子黴,罰了400塊錢,事也息了,人也寧了。又想這幾年日子過得順溜,不倒這麼個小黴,說不上哪天就會倒大黴,世事就是這樣,說個欺天的話,日子過得太順溜了,老天爺都妒嫉,會讓你受點磨難,這就像經常有小毛病的人不會有大病,不鬧病的人卻會得大病一樣。這麼想著,李木心裏豁亮多了,就深為自己脖筋一擰,腦子一昏,說的那句“楊所長,在你的眼裏我是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話和踢那個塑料瓶後悔不已,紮那勢做啥呢麼。
翻過老埂嶺天子口,老埂坪就現在眼前,一家一戶亮起一星一豆的燈光讓莊子顯得地老天荒。還沒給山穀汲盡的天光裏,豆姑牽著歡樂站在崗子上瞭著,兩隻狗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你一聲它一聲叫著,他嗷嗷地叫了兩聲,兩隻狗撲他而來,歡樂高叫起來:我大回來了,我大回來了。到了大門口,豆姑聲音顫顫地說沒啥事?李木嘿嘿一笑說能有啥事,熟得跟米湯一樣,他們都記著我哩。豆姑說可把人嚇死了。李木說嚇啥,咱是良民。豆姑說那幾個撲到園子來捉你的人,凶巴得,我還當禍事哩。豆姑是個屁膽子,一受驚嚇,整夜閉不上眼。李木怕豆姑嚇著,地裏的活都長起來了,睡不好咋做活。
大門口備下一大堆野柴禾,歡樂拿著火柴在點火。豆姑忙說別點噻,不是禍事,燎啥。李木說點,點點,燎麼,咋不了,火燒財門開,鬥大元寶滾進來。男娃跟火親,歡樂點著了柴禾堆,柴禾堆熊熊燃燒起來。李木在火堆上麵跳了幾個來回,又拤著歡樂在火堆上掄了幾圈。這是豆姑的老習慣了,隻要在外麵遇上倒黴事,就會準備野柴火像正月二十三燎疳一樣燎一燎。豆姑說一燎百了。
進了屋,豆姑係圍裙做飯,李木說剛吃過,飽飽的。歡樂撲上來說大,你下館子了,嘴張大我聞聞。李木就抱起兒子,大張著嘴讓兒子聞。歡樂聞過說你吃肉了,我也要吃肉。李木說給兒子炒肉,炒肉。豆姑說是楊所長請你吃的?李木騰了一下,說你咋知道是豬頭請的?豆姑說身上裝了十塊錢,能吃個啥,現在啥都貴得要命,指頭剁給人家?李木說當然是驢日的豬頭請老子吃的。豆姑說我就說不說你老陪他喝酒,單說吃了咱多少雞,也該回請你吃一頓館子,不是咱計較麼,人有了情總得還,他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這理還不懂?得是。李木說他驢日的當然是該請老子吃一頓了。豆姑說人家請你吃館子,多給麵子,還驢日的、豬頭的說人家,給人家當老子。李木咬咬牙說對哩,我不該驢日的驢日的說他驢日的,不該給他驢日的當老子,也不該叫驢日的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