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薄荷(1 / 3)

野薄荷

短篇小說

作者:張楚

1

這個早晨不安生。蘇芸正蜷在沙發裏塗指甲油,便聽到河南侉子大聲喊:“生了!生了!”隨後是劈裏啪啦的腳步聲。蘇芸知道是侉子老婆跑出去張看了。侉子老婆也是個侉子,梳兩條歪扭的麻花辮,白日裏低眉耷眼,隻到了晚上叫得比誰都歡。這兩個侉子養了隻母鹿犬,不曉得從哪兒偷來的,夏日裏鬼祟著配了狗,這幾天要生養了。想想狹窄的院裏又要多幾隻小畜生,蘇芸隱隱厭惡起來。她打小不喜歡畜生。她信父親的話,畜生眼裏住著死者的魂靈。

“要一隻不?”侉子老婆撩開一角門簾,探著脖頸細聲細氣地問。她眼如席篾,又老怯生生彎著,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諂笑,“不要錢的,白送的。”

“你倒貼錢我都不要,”蘇芸懶懶地盯著指甲,“你也不想想,我哪兒有空拉扯那玩意?又拉屎又撒尿的,渾身都是虱子。”

侉子老婆囁囁道:“那我們送給別人,說實話,人都排隊等著呢。”

蘇芸和這對夫婦從春分起就住在這處租來的房子裏。三間平房,蘇雲住東屋,他們住西屋,中間的屋子兩家合用,算是廚房。不過蘇芸很少開火煮飯,大都在店裏吃盒飯。這夫妻倆就把廚房當成了私有廚房,什麼物事都堆:瘸了條腿的手推車、掉了隻耳朵的煎餅鍋、一麻袋紅辣椒、半桶地溝油,還有破鞋爛襪子。夫婦倆在街上賣豫南板麵,不過在蘇芸看來,他們更像收破爛的。他們似乎對黴爛氣味的物品有種天然的癖好。

“你摸摸,你摸摸,”侉子老婆怎麼就進了屋,手裏顫顫巍巍地捧著隻剛生的鹿犬,“多招人疼啊,小耗子似的。你真不想養一隻?”

蘇芸探頭看了看,確實像皮耗子,渾身濕漉漉,乳眼還沒乍開。“要是實在沒人要,就扔炕上吧,過兩天養肥了,我殺了吃狗肉涮鍋。”

侉子老婆張大嘴,懨懨地盯住蘇芸,半晌才轉身出屋。蘇芸聽到她嘰裏咕嚕的嘟囔聲。如果沒猜錯,大概是用他們的家鄉話罵人。她把指甲油扔在沙發上聳身出屋。她想,如果侉子老婆膽敢罵她,她就把這女人的大餅臉摳得滿是芝麻粒。

可一到院子,心就不惱了。秋日的黎明,天邊滿是重疊的灰藍魚鱗,日頭還沒噴躍出層雲,空氣淨是薄荷味兒。滿院子的野薄荷,不是房東種的,也不是侉子們種的,就那麼著洇了一大片,夏天綠得逼人眼,現下葉子雖打了卷,可味道仍沒散盡。蘇芸喜歡這微涼的、若有若無的味兒。侉子夫婦還在給狗接生,蘇芸瞄了他們一眼,蹲蹴下去,掐了兩片葉子塞嘴裏細細著嚼。然後,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麗梅推開鏽跡斑駁的鐵門閃進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蘇芸就覺得不對勁。步行街八十家店鋪二百來位女孩不得不承認,麗梅不耀眼,可絕對養眼:她化妝,可你根本看不出她化過妝;她不笑,可你覺得她隨時都在笑;她話少,可你總忍不住把她當成最貼心的閨蜜。那日清晨,蘇芸看到麗梅的清晨,麗梅的頭發根本沒有梳,不但沒梳頭,小臉也沒洗潔淨。

“進屋,我有話說。”麗梅徑自從蘇芸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你最好快點。”

蘇芸把薄荷咽下,邊猶豫著走,邊佯裝沒心沒肺地問:“我的親姐啊,咋了?看你急赤白臉的。”

麗梅轉過身,嘟著嘴剜她一眼。蘇芸從沒見過她用這種眼神瞅人。蘇芸撫了撫胸口壓低嗓門問:“可別唬我啊姐,我是麻雀心眼兒,小著呢。”

她們一前一後蜷沙發裏。麗梅呢小腿圓規般戳沙發上,細長胳膊摟住腳踝,一張棗核大小的臉磕住膝蓋。她似乎想讓自己靜下來,可她的肩胛骨在不停哆嗦。

“咋回事啊?”蘇芸去摸麗梅的頭發,“這麼苦大仇深的。被查了?”麗梅木木地搖頭。蘇芸心就放下,說:“嘁,查也沒事。公安局的孫局長,是我的老朋友呢。”說到“朋友”兩字,蘇芸故意將聲調略嫌誇張地上揚。她想讓麗梅明白,在桃源鎮,沒有誰不買她的帳。“那你慌啥?”蘇芸笑了笑,將那管指甲油從沙發褶皺裏摳出,重新塗指甲,“待會我幫你美甲吧。孫三從上海買的,叫火烈鳥。你不是巨蟹座嗎?這款最配你,人家書上說了,珠光粉最能體現巨蟹溫柔細心的母性氣質呢。”

“養漢的生的兒子,”麗梅罵道:“養漢的生的兒子。”

蘇芸從沒聽麗梅罵過人,她罵起人來聲音也柔柔的。她歪著脖子問:“你罵誰呢?”

“我操他媽,”麗梅繼續罵道:“養漢的生的兒子。”

蘇芸不得不重新審視著麗梅。她小臉刷白,眼淚吧嗒吧嗒落膝蓋上。

“他……是不是……”

“不得好死!”麗梅幾乎將牙齒咬碎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

蘇芸歎了口氣,問:“郭金弟到底怎麼了?”

麗梅這才抬起頭看蘇芸,看著看著淚珠又滾下來:“不是說好了嗎……兩千塊錢。”

蘇芸說:“誰說不是啊?他郭金弟的吐沫吐在牆上也是枚釘子啊!”

麗梅豎起中指吼了句髒話,覺得不解恨又嚶嚶著哭。蘇芸隻得撚了撚手指,硬著頭皮問:“那…..那他……到底給了多少?”

麗梅半晌沒吭聲,嘴唇翕動幾次都未能開口。後來她終於從沙發上近乎勇猛地跳下來,趿拉著紅色高跟鞋踉蹌著跳出屋子。她連頭也沒舍得回。透過塵埃遍布的玻璃窗,蘇芸看到麗梅幾乎小跑著逃出庭院。在關那扇油漆斑駁的鐵門時,麗梅扭過脖子朝這廂掃了兩眼。那是一隻小獸掉進陷阱後方才有的眼,仿佛隨時都會將靠近它的人撕咬下一口血肉。蘇芸不禁摳了摳嘴唇,一股寒氣從腳底浩浩蕩蕩逆流至心髒,讓她覺得,天還沒亮多久,卻馬上就要黑下來了。

2

蘇芸趕緊打郭金弟的手機,打了幾遍都沒打通。她皺著眉頭縮在沙發上,隨手拽了條毛毯蓋了,愣愣地盯著地板上的一隻野蜂。這幾天到處飛的都是蜜蜂。入秋了,它們就像那些終年哮喘的老人,一些將冬眠,一些將死去。蘇芸蘸著吐沫將蜜蜂粘上掌心,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翅膀上的金斑點,當她用指甲將它掐成兩截時,一股綠汁細小煙火般泚出,黏糊糊的粘蓋住指肚上的紋絡。

說良心話,蘇芸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幹這一行。初中畢業後,蘇芸就混到了桃源鎮的步行街。這是縣城最鬧騰的一條商業街。她先在“黑天鵝”化妝品店站了半年櫃台,之後去“冰點”冷飲店,打上腮紅戴上紅絨帽端冰激淩、雞腿和炸薯條。再後來,到一家所謂的名牌專賣店當售貨員。這一待就是三兩年。蘇芸頭發短,眼白多,愛說話,不光愛說話,還會說話,一條舌頭從早到晚塗了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嘴又甜,自會開枝散葉莖藤纏繞,如此就生了自己的根。步行街站櫃台的女孩十之八九來自鄉下,閑來無事也串著店鋪聊天,姐姐妹妹胡鬧一番。蘇芸一副假小子相,心腸熱,人家有什麼為難著窄的事都願奔她來說。步行街沒幾個不認識她。

有個叫“小酸梨”的最喜黏她。“小酸梨”長了雙狐眼,見了有模有樣的男人就直勾勾盯看。之所以叫“小酸梨”,一則家裏窮穿得寒酸,二則脾氣不好,說話總帶著棘刺才解恨。不過跟蘇芸倒投緣,她這廂說著旁人是非,蘇芸那廂隻顧笑聽。那天蘇芸正和“小酸梨”聊,晃進個中年男人。這男人蘇芸認識,他總是買店裏最貴的鞋,家裏是做鐵精粉生意的。他慢慢悠悠兜了幾圈,蘇芸就陪著他轉了幾圈。這樣的熟客店家最中意。“小酸梨”見她忙,找個借口走了。那男人徘徊半晌,方才朝蘇芸招了招手。蘇芸狐疑著走過去。男人扒著她耳蝸低聲問道:“剛才那姑娘……是誰啊?”

那天晚上,她帶“小酸梨”去吃男人的飯。“小酸梨”吃得高興,男人也吃得高興。“小酸梨”還喝了點紅酒,喝了點紅酒的“小酸梨”眼睛更不老實了。飯後男人就把“小酸梨”帶走了。頭上車前,男人用手勾住蘇芸的手“嘿嘿”笑兩聲。蘇芸垂頭去瞧,手裏卻是二百塊錢。蘇芸蒙了,不曉得是如何道理。等隱約想明白,臉騰地下紅了。她想,幫男人介紹女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錢拿得委實玄妙,第二天還是給“小酸梨”好。可到了翌日,那錢就粘兜裏了。那時蘇芸一個月的工資不外乎七八百。“小酸梨”再來找她,脖子上戴了條純金項鏈,見了蘇芸隻顧傻笑。她本來覺得有點對不起“小酸梨”,仿佛自己把她賣了般,可見“小酸梨”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兒,她也隨著快活起來。

第二個男人是那男人帶過來的。是個毛躁的年輕人,開輛霸道,胳膊上紋隻黃金老虎。他話不多,隻是問蘇芸,是否跟“福鑫坊”的呂珠熟?“福鑫坊”是家金店,呂珠前些日子還跟蘇芸借過五百塊錢,說父親肝癌晚期,現下隻能托人弄臉買杜冷丁。蘇芸尋思著說,不但熟,還是好姐妹呢……說實話,這男人釣呂珠頗費了心思,蘇芸陪他倆吃“海底撈”吃到一見南美蝦都反胃,男人大抵才得手。呂珠那幾天眼圈紅腫,見到蘇芸總欲言又止。不過後來也沒事兒。本來就沒什麼事嘛。蘇芸常看到那男人開車來接呂珠。再後來,男人也就沒出現過。呂珠呢,還是在“福鑫坊”老老實實站她的櫃台。這男人比上一個手闊,前後給了蘇芸八百塊錢。她買了部手機送給父親。父親不是盲人,卻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

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開始,蘇芸還怕街上的姐妹們曉得了自己的事,落個不潔的名聲。她還沒找婆家,也不想當個一輩子嫁不出的老姑娘。可讓蘇芸訝異的是,有幾個長相出挑俏美的怎麼就聽到風聲,私底下竟偷摸找過她幾次,讓她幫忙挑“合適的”介紹。所謂“合適的”,無非是時下流行的“高富帥”,婚結沒結倒在其次,果結不結更不理會。她們隻想手指上能多枚白金戒指,或者肩上多款式樣新穎的包。況且這種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照不宣,沒的風險。她也慢慢想通了:人都說如今養二奶的越來越多,養奶奶的越來越少;未婚同居的越來越多,婚後同居的越來越少,看來一點都不假。這是種現象。凡事成了現象,臭的也成香,髒的也成淨,暗的也成明,總會有人蛆蟲般蠕爬過去。這樣想通了,無疑是快馬又加了皮鞭:那些麵孔模糊的女孩沙粒般從她指縫間細密有致地流啊流,流向那些不同的男人:有本地商人,也有外來巨賈;有耄耋老人,也有弱冠少年;有某局局長,也有某科科長。男人嘛,總是管不住下身那杆槍……然後呢,沙粒再從這些男人們的指間流回來,一粒粒流向她慢慢長滿老繭的手指……

不過這次像是遇到點麻煩。麗梅呢,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麗梅不好對付,郭金弟更不消說了。隻是讓蘇芸意外的是,郭金弟竟舍不得出那兩千塊錢。郭金弟家有錢。郭家到底有多少錢?估計連他們自己掰著手指都數不清。除了整個步行街的房子是郭家的,他們還有兩家私立醫院、三家鋼鐵公司和若幹紡紗廠。在桃源縣,年輕點的都知道有個郭金弟,都知道郭金弟開著輛藍色的蘭博基尼。

郭金弟是個聰明人,關機呢,說明他不想跟蘇芸說什麼廢話。可他幹嘛食言?有錢人不都財大氣粗一擲千金麼?不過,他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有可能。前段時日他喝醉了,把一個鐵哥們的眉毛用剃須刀給剃光了。據說那鐵哥們蜂腰虎背麒麟臂,柔道六段,竟連聲兒都沒敢吭一下。

蘇芸皺著眉頭走出屋子。日頭終躍出雲層,灰藍魚鱗幻成流淌火焰。侉子夫婦的鹿犬也分娩完了,窩裏不時傳來狗崽嗷嗷的叫聲。女侉子又一次小心著問詢蘇芸是否想要一隻。蘇芸懶得搭理她,快步出了院子。這個早晨,蘇芸想,首要的事還是要找到麗梅,當麵把話問明白。女人不會為難女人,女人家沒有說不開的隔夜話;第二件事便是等父親來訪。她要帶他到醫院做眼部檢查。他什麼都看不清了。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這個世界在他眼裏再也沒有白天,隻有老鴰翅般的翳黑。

3

麗梅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超市剛開門,員工們正在打掃衛生。蘇芸揪住一位大嫂,問麗梅來了沒有。大嫂說還沒呢,你打她手機吧。蘇芸就一屁股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她想,這荒唐事無非有兩個結果:要麼郭金弟賴賬,要麼郭金弟還賬。可無論哪種,都會讓麗梅憋屈。若錢到了手呢,雖然憋屈,可畢竟錢揣進腰包了;若錢沒得手,等於白送了郭金弟一個人情。誰願意白送人情?誰願意白白被人睡?一想到麗梅早晨那小眼神,蘇芸不禁打個哆嗦。

“把爪子抬起來。你來這兒幹嘛?”

是麗梅。麗梅穿著超市裏皺巴巴的藍套裝,手裏攥著把破笤帚。

“我的親姐啊,我可找到你了!”蘇芸盡量使聲音謙卑溫潤,“你一走,我這心拔涼拔涼的。我們姐妹一場,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啊,況且你生氣是應該的……”

麗梅瞥她一眼,兩人尋個僻靜角落站了,蘇芸問:“到底是咋回事?你倒跟我說個明白,我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他真的挺稀罕你……”

麗梅沒說話,望著旁處。蘇芸說:“哎,你要不說實話,那我也沒轍了。”

麗梅半晌抬起頭,冷冷道:“他說我不是處女。”

蘇芸心裏咯噔一下。

麗梅攢著眉頭問:“我是不是處女跟他有關係嗎?”

蘇芸咬著牙根說:“沒有,狗屁關係都沒有!”

麗梅說:“他有錢又怎麼了?有錢就能上嘴唇頂天,下嘴唇支地嗎? ”

蘇芸搖搖頭說:“不能。”

麗梅說:“這事就交給你了。”

蘇芸說:“放心吧,姐,我這就去找他。”

麗梅最後說:“晌午前把錢給我送來。”

蘇芸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道:“我盡量啊……姐……”

“姐”字還沒等叫出來,麗梅轉身就走了,隻剩蘇芸一人孤鴰般站在那兒。

看來問題還在郭金弟。郭金弟找過她幾次,都是為了麗梅。郭金弟是什麼樣的人蘇芸不是不清楚。這種人,用父親的話說,就是生來不辨黑白不知禮義廉恥。以前蘇芸曾給他介紹過兩個十七八的姑娘,他也算滿意。這次他看上麗梅,讓蘇芸頗為為難。她了解麗梅。麗梅是大專生,心氣比別的姊妹高,在超市當收銀員怕也隻是權宜之計,將來肯定是要去企業當會計的。可熊瞎子舔馬蜂窩,怕挨蜇別想吃甜頭,想想父親的眼疾,蘇芸底氣好歹足些。

父親是她世上唯一揪心的人。有時她想,世上怎麼有這麼倒黴的人?1958年,當鄉村教師的他因為同情右派亂說反動言論,被勞教過三年。1976年文革剛結束,縣裏新來位姓宋的書記。那時但凡縣裏有屁大點的事,都要將曾經的五類分子集中起來訓話。他們讓父親說兩句。父親是怎麼說的呢?這個戴著八百度眼鏡、趿拉著破棉鞋、眼白多眼仁少的人清清喉嚨,隨後用濃重的周莊方言說,“四人幫”是極左,可新來的宋書記也是一丘之貉哇。他在文革中是個“運動紅”,如今呢,也不過是座過路橋,著不幾日,自會有後來者踏他過河,過了河再拆他這座紙橋……一席話石破天驚,他很快獲刑三年……出來後他靠在搪瓷碗盆上燒字為生,再後來他走街串巷賣耗子藥,日複一日……直到有天,他在橋下撿到個嗷嗷待哺的棄嬰……上次回家,父親什麼都看不清了。她必須帶他去醫院檢查。沒準要動手術,這會是筆不菲的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