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平一邊喘息,一邊問道:“此前在遼陽的那晚,我自認落在你們手中,絕無幸理,是因為你的求情,吳某方才活到今日。隻是,吳某不明白,你為何要那麼做?!”
高傑道:“我不喜歡殺人,更不希望鮮活的生命在麵前輕易地消逝。前輩所作所為,皆事出有因。您父親海龍王吳平在閩粵做海商,對大明朝廷而言,也許是海盜、是倭寇,但在晚輩心中,卻並不苟同。晚輩認為閩粵沿海的百姓,撒網打魚、出海跑商,理所應當。當年朝廷實行因為擔心外族居心叵測而實行海禁,斷了漁民們賴以生存的求生之道,吳平前輩帶領百姓冒死違禁跑商,被戴上了海盜倭寇的帽子,予以剿滅,本就是一場慘案,是悲劇!”
高傑來自後世,學的是考古專業,對明末的所謂抗倭戰爭做過頗多研究,在看待所謂倭寇海盜之時,有著客觀的評判。
要追溯這場奇特而慘烈的嘉靖倭患,要從明王朝開國時說起。出身農民,對藍色海洋文明無知且反感的皇帝朱元璋於洪武四年(1371年)頒布了一道海禁令——“片板不許入海”,僅剩下一種扭曲的官方朝貢貿易,因其能帶來“君臨天下、萬邦來朝”的感覺而存活下來,為中外交流留下了一道逼仄的門縫。
明嘉靖二年(1523年),寧波先後接待了兩撥日本朝貢船,為爭奪“正宗貢使”的身份,他們之間相互殘殺,殃及平民,釀成了極為惡劣的“爭貢事件”。這讓朝中海禁派找到了一個口實,上疏“禍起市舶”,閩、浙市舶司遂遭廢止。從此,朝貢貿易這道門縫也被封禁了。
然而,繁盛的海上貿易卻無法停止。時值16世紀大航海時代,以海路為連接的世界貿易圈蓬勃發展,中國所在的東方貿易圈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環,蘊含著巨大的財富和商機。很快,如生命力極強的藤蔓般,浙江沿海走私貿易迅速發展,並在雙嶼港紮下根來——此島懸居浙江外海,扼多條航線之要衝,明初時被列為“國家驅遣棄地”,島民內遷,遂成為走私船泊聚交易的風水寶地。不久,以雙嶼港為基地,以許氏兄弟、李光頭為首的幾股勢力較大的海商集團羽翼漸豐,葡萄牙人則在島上修路建房,開辟市鎮。鼎盛時期,雙嶼港還聚集了日本、馬來、琉球、暹羅等國海商,成為遠東最繁華的國際貿易中心。歐洲的自鳴鍾、火器,南洋群島的胡椒、香料,江南的絲綢、棉布、瓷器和數不清的白銀於此彙聚交易。
在雙嶼港崛起的20多年時間裏,雖然走私嚴重,但浙海堪稱寧靜,海商誌在利潤,並不打家劫舍;為了保護貿易安全,往往還剿滅小股海盜。泉州名宦林希元便曾公允地說:“佛郎機(指葡萄牙人)未嚐為盜,且有利於吾民也。”
然而,這份安寧並未維持多久,雙嶼港私商的貿易繁盛,令朝廷日益無法容忍。終於,一樁血案成為了雙嶼港之戰的導火線——餘姚大族謝氏賴了走私海商的賬不還,並威脅要報官,海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洗劫了謝氏莊園並掠殺了謝氏宗族。
謝氏血案觸痛了大明王朝敏感的神經,嘉靖皇帝派遣幹將朱紈前來鎮壓“倭寇”。這位出身進士的官員個性耿直,軍事經驗豐富,乃鐵血的海禁派。臨危受命,他誓以全部的智謀與力量來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他到任後雷厲風行,“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並培養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隨後他顛覆雙嶼港,並揮師入閩,繼續追殺逃跑的海商,攻陷福建浯嶼後又贏得走馬溪大捷,擒殺中葡海商百餘人。
朱紈在戰後上島勘查時也發現,40餘裏長的寬平古道寸草不生,足見人貨往來之多,且由於雙嶼戰事事發突然,外海不知,以至於戰後的一月間,陸續來港商船竟達一千二百九十餘艘之多,其貿易規模之大可想而知。
幾次大捷之後,朱紈在奏折中躊躇滿誌地寫道:“全閩海防,千裏清肅。”
然而,他沒有想到,這短暫的勝利,正是巨大動亂之前最後的平靜,當海禁的口袋愈收愈嚴,手段也越來越殘暴之後,被顛覆的海商巢穴卻變成了巨大的馬蜂窩,捅掉之後,不知從哪裏迅速湧出了成千上萬的“倭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使“濱海數千裏,同時告警”,掀起了嘉靖大倭寇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