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餘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見那兩個孩子了。我想那兩個孩子肯定不會想到,
永遠不會想到,在他們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後,他們正被一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他們正在
成為一本書的開端。他們不會記得我了。他們將不記得那個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園中,
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在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一盞路燈在夜色裏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
有老柏樹飄漫均勻的脂香,有滿地鋪散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有一個獨坐路邊讀書的
男人曾經跟他們玩過一會兒,跟他們說東道西。甚至現在他們就已忘記,那些事在他們
已是不複存在。如同從未發生。
但也有可能記得。那個落葉飄零的夜晚,和那盞路燈下那都隻是他自己的曆史。說
不定有一天他會設想那個人的孤
但那不再是我。無論那個夜晚在他的記憶裏怎樣保存,那都隻是他自己的曆史。說
不定有一天他會設想那個人的孤單,設想那個人的來路和去處,他也可能把那個人寫進
一本書中。但那已與我無關,那僅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設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
了。
男孩兒大概有七歲。女孩兒我問過她,五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隨後把所
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表達。當時我就想,我們很快就要互相失散,
我和這兩個孩子,將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囂的城市裏,失散在周圍紛紛壇壇的世界上,誰
也再找不到誰。
我們也是,我和你,也是這樣。我們曾經是否相通過呢?好吧你說沒有,但那很可
能是因為我們忘記了,或者不曾覺察,忘記和不曾覺察的事等於從未發生。
※※※
在一片楊柏雜陳的樹林中,在一座古祭壇近旁。我是那兒的常客。那是個讀書和享
受清靜的好地方。兩個孩子從四周的幽暗裏跑來——我不曾注意到他們確切是從哪兒跑
來的,跑進燈光裏,蹦跳著跑進那片明亮的圓區,衝著一棵大樹喊:“老槐樹爺爺!老
槐樹爺爺!”不知他們在玩什麼遊戲。我說:“錯啦,那不是槐樹,是柏樹。”“嗅,
是柏樹呀,”他們說,回頭看看我,便又仰起臉來看那棵柏樹。所有的樹冠都密密地融
在暗黑的夜空裏,但他們還是看出來了,問我:“怎麼這一棵沒有葉子?怎麼別的樹有
葉子,怎麼這棵樹沒有葉子呢?”我告訴他們那是棵死樹:“對,死了,這棵樹已經死
了。”“噢,”他們想了一會兒,“可它什麼時候死的呢?”“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
看樣幹它早就死了。”“它是怎麼死的呢?”不等我回答,男孩兒就對女孩兒說:“我
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有一個人,他端了一盆熱水,他走到這兒,嘩--,得……”男孩
兒看看我,看見我在笑,又連改口說:“不對不對,是,是有一個人他走到這兒,他拿
了一個東西,刨哇刨哇刨哇,哢!得……”女孩兒的眼睛一直盯著男孩兒,認真地期待
著一個確定的答案:“後來它就怎麼了呀?”男孩略一遲疑,緊跟著仰起臉來問我:
“它到底怎麼死的呢?”他的謙遜和自信都令我感動,他既不為自己的無知所羞愧,也
不為剛才的胡猜亂想而尷尬,仿佛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無知和猜想都是理所當然的。兩
個孩子依然以發問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可能是因為它生了病。”男孩兒說:“可它
到底怎麼死的?”我說:“也可能是因為它太老了。”男孩兒還是問:“可它到底怎麼
死的?”我說:“具體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兒不問了,望著那棵老柏樹竟猶未
盡。
現在我有點兒懂了,他實際是要問,死是怎麼一回事?活,怎麼就變成了死?這中
間的分界是怎麼搞的,是什麼?死是什麼?什麼狀態,或者什麼感覺?
就是當時聽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無法回答他。我現在也不知道怎樣回答。你知道嗎?
死是什麼?你也不知道。對於這件事我們就跟那兩個孩子一樣,不知道。我們隻知道那
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們所能做的一點兒也不比那兩個孩子所做得多
--無非胡猜亂想而已。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說: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
去投奔的都是什麼。
※※※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早晨聽收音機裏說,北方
今年旱情嚴重,從七月到現在,是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水,正在到處引起恐
慌。
我逐年養成習慣,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然後,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
若是沒人來,我就坐在這兒,讀書,想事,命運還要我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仿佛隻
是寫了幾篇小說,時間便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已經沒有了。那天那個
女孩兒竟然叫我老爺爺,還是那個男孩兒畢竟大著幾歲,說“是伯伯不是爺爺”,我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