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口氣,我差不多要感謝他了。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
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當有人管你叫爺爺的時候你作何感想?
太陽從這邊走到那邊。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群鴿子,落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咕咕地
叫,或在遠遠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飛。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話你會以為幾十年中一直就是
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飛著,叫著,活著,一直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它們,永
遠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生死相繼了若幹次,生死相繼了數
萬年。
※※※
那女孩兒問我看的什麼書,(“老爺爺你看的什麼書?”“不對,不是爺爺是伯
伯。”“噢,伯伯你看的什麼書?”)我翻給她看。她看看上麵有沒有圖畫。沒有。
“字書,”她說,語氣像是在提醒我。“對,字書。”“它說什麼?”“你還不懂。”
是呀,她那樣的年齡還不可能懂,也不應該懂。那是一本寫給老人的書。
那是一個老人寫下的書: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塵
灰懸在空中/標誌著這是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沒法證明絕對的虛
無是存在的,不是嗎?沒法證明絕對的無可以有,況且這不是人的智力的過錯。那麼,
在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必有其它的故事開始了,開始著,展開著。絕對的虛無片刻也
不能存在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或者正在開始,正在展開。也許就從那個
偶然的遊戲開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樹為開始,藉意猶未盡來展開。但無論如何,必
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那時候他們也會真正看見孩子,並感受結束和開始的神秘。
那時候,在某一處書架或書桌上,在床頭,在地球的這麵或那麵,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
方,仍然安靜而狂熱地躺著一本書——那個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寫的書。在秋
雨敲著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卷過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幹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
天要幹什麼,或在一個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著酒,
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鍾晝夜輪回,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為結束和開始,成為諸
多無法預見的生命早已被預見的迷茫。那智慧的老人他說: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
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那個從童年走過來的老人,
他說:如果你到這裏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裏出發,/那都是一樣/……
……/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你
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這個老人,他一向年青。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他
說:是愛。這個預言者,在他這樣寫的時候他看見了什麼?在他這樣寫的時候,這城市
古老的城牆還在,在老城邊緣的那座古園裏,在荒蕪的祭壇近旁,那棵老柏樹還活著;
是不是在那老樹的夢中,早就有了那個秋天的夜晚和那兩個孩子?或者它聽見了來自遠
方的預言,於是坦然赴死,為一個重演的遊戲預備下一個必要的開端?那個來自遠方的
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麵。/我們隻是活著,
隻是歎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這預言,總在應驗。
世世代代這預言總在應驗總在應驗。一輪又一輪這個過程總在重演。
※※※
我生於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
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麼大的雪。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兒來的這麼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
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白了。
父親便翻開日曆,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
你的生日。
不過,1951年1月4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
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於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
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
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過:我生於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卻在1955年之後發生。
1955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曆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那個周末。
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