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作之夜(3 / 3)

但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卻不是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個淩晨--

傳說我在那時出生,我想象那個淩晨,於是1951年的那個淩晨抹殺了1955年的一個星期

天。那個淩晨,奶奶說,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

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從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1958

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知道我們居

住的地方叫作地球。而此前的比如1957年呢,很可能是1964年才走進了我的印象,那時

我才聽說1957年曾有過一場反右運動,因而1957年下著1964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

我聽著曆史課從而設想人類遠古的情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還要從今天走去未來,因

而遠古之中又混含著對2000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

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過去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

※※※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無影無蹤,甚至談論

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

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

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隻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

予。那麼我們真實地占有現在嗎?如果占有,是多久?“現在”你說是多久?一分鍾?

一秒鍾?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於0了?也許,

“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

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0的,現在若不與過

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麼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真

實在於它是未來,在於它的不曾到來,在於它僅僅是一片夢想。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

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在它們的重疊之處,我

們在途中,我們在現在。

※※※

但是,真實是什麼呢?真實?究竟什麼是真實?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曆史中尋找真實,要在

紛紛壇壇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

的前麵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裏,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

我都在那片樹林裏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

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

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

隻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裏,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從

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裏的我隻有想象他們,依靠那些

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進黑暗裏的。我無法看到黑暗裏他們的真實,隻能看到

想象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象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

的麼?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象它們,因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

照亮它們,但想象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

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也隻是我印象中的

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進明亮

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隻能在我的印象裏成為真實。

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作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

呆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

夢想,它們在心靈裏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

而且,它們在雕鑄我的印象時,順便雕鑄了我。否則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又能是

什麼呢?就是這些印象。這些印象的累積和編織,那便是我了。

有過一個著名的悖論:

下麵這句話是對的

上麵這句話是錯的現在又有了另一個毫不遜色的悖論: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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