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亡序幕(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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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裏,深夜。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和捶門聲叫醒的那個醫生,就是F醫生。

????悶熱的夏夜,急救車到來之前,驚惶失措的人們忽然想起的那個醫生,我想,他會不會就是F醫生?

????據說一位住在鄰近的醫生,匆忙趕來,推開眾人直奔畫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從死亡手中把她搶出來。當我聽到這個傳聞,眼前立刻浮現出F醫生雪白的頭發。因而在寫作之夜,那個匆忙趕來的醫生就是F:四十七、八歲,滿頭白發。

????但是已經太晚了。

????F摸摸畫家妻子的脈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實F醫生剛一觸到她的身體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動消失,體溫一會兒比一會兒更低下去。F醫生用一秒鍾時間又注視了一下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然後轉身離開床前。

????“多久了?”F醫生問。

????有人回答:“聽說十幾分鍾前還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間屋裏張望了一下,畫家坐在那邊一聲不響。

????“她吃了什麼?”

????“會不會是安眠藥?”回答的人再向畫家那邊望一眼,畫家仍無反應。

????“不,不可能。”F醫生說,“沒有那麼厲害的安眠藥。”

????F醫生環視四周,在紙簍裏撿起了一個小玻璃瓶。“這個小瓶子剛才就在這兒嗎?不是你們誰丟的吧?”

????眾人搖頭。

????小玻璃瓶上沒有標誌。F擰開瓶蓋,嗅一嗅,在桌上鋪一張紙,把瓶子倒過來上麵嗑幾下,掉落出幾片什麼什麼東西的碎屑。F用攝子夾起一片碎屑,湊近燈下看了很久,然後又裝進那個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F醫生問。

????有人回答:“教師。”

????“教生物?”

????“不,教曆史。”

????F醫生沒再說什麼,像所有在場的人一樣束手無策地站著。F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另一間屋子裏,另一些人陪伴著畫家。畫家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並不見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著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瘋狂,就勢必走向與日俱增的茫然。

????兩間屋子裏,人們站成兩個孤,分別圍著那兩個默不作聲的人。

????很久,兩個弧才有所鬆散、變形、無序地遊移。

????兩間屋子裏還有走廊裏,幾乎看不見牆壁,到處都掛滿了畫家的作品。F醫生顧不上看那些畫作,但還是能感到它的動蕩——說不清具體在哪兒,總有一縷縷徹骨的冷色似乎在飄展,就便悶熱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屋裏人又多,雖已是後半夜,仍然不見涼爽。窗戶都開著,偶爾飄進來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沒。人們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分散開。人群用最低的聲音,在屋子裏,在走廊中,在陽台上,在樓梯的拐彎處,斷斷續續地探詢和描繪事情的經過。偶爾可以聽清的總是這麼一些循環交替的字句:……為什麼……誰……是嗎……怎麼會呢……不知道……可到底因為什麼……噢……那麼那個人呢……不,不知道……。但是這些稍顯清晰的字句剛一冒頭,便仿佛立刻被凝滯的空氣阻斷、吸收掉了。緊跟著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候,低語和輕喘,細碎又沉重。人們不時在其中側耳尋找急救車的音訊。

????F醫生背對眾人,背對正在萌動的蜚短流長,一直注目著角落裏安臥的死者。那個角落幽暗、清寂,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像是有著一道邊緣,像是有另一種存在在那兒重疊,或是現世的時空在那兒打開了一個出口,女教師的形神正由那兒隱遁進另一種時空,另一維世界正把她帶走。死,F醫生記不清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樣使他驚訝,使他懷疑,他總不能相信:死,怎麼可以把一個人那麼多那麼多不容輕蔑的痛苦、願望、期盼、也許還有幸福,就那麼迅速、簡單、輕而易舉地統統化為0了呢?死是什麼?還有靈魂,那個剛剛離去的靈魂這會兒在哪兒?我甚至看見F醫生四處張望了一下。死是什麼,也許正像愛是什麼,不知在哪兒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這一次,是女教師那張憂鬱卻澹遠、柔弱又決絕的臉,給了F醫生更為深刻的印象。還有:她已經穿戴整齊,她已經為自己選好了素樸而優雅的行裝。未來,當F醫生也要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我想他不會不想起這個女人,不會沒有想起過這張消退了血色與凡塵的臉。——我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

????當急救車的笛聲終於在暗夜的深處出現,眾人再次慌亂之時,F醫生猛地轉過身來,但是停了一會兒,說:“要是不想讓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嚴,依我看,就把什麼急救車之類的玩意兒都打發回去吧。”我想F醫生是這樣說的。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但是我想畫家在另外的屋子裏還是能聽到。

????然後,F醫生擠出人群。他離開之前,把那個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說:“警察來了,交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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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回到家,夫人告訴他:那個畫家叫Z。他妻子,對,那女教師,叫O。夫人接著告訴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從哪兒?”

????“不從哪兒,”夫人說,“不一定非得從哪兒。”

????夫人說:“事實證明我沒看錯。”

????夫人說:“別看她表麵上那麼文靜、隨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對,你注意過沒有?”夫人說,“她很漂亮,可是她心裏有事。”

????夫人說:“她心裏有事,我們都看出來了。”

????“誰們?誰?有多少人?”

????“我!我騙你嗎?當然還有很多人!”

????夫人告訴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師總是獨自到那個荒棄的園子裏去看書。很多人都見過,很晚很晚,她一個人從那個園子裏出來,回家。

????夫人一邊準備重新入睡,一邊告訴他:女教師把書放在腿上,有時候並不看,光是兩眼空空地望著別處。倒是沒見有別人和她在一起。

????夫人告訴他: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裏。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沒人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老是到那兒去。那兒草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葉子很密,但即使這樣也不是能看出來有一已經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樹下。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燈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見她在那兒。不管她是埋頭看書,還是把書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張望,你走過去,你走過她眼前,她也看不見你。

????夫人說:“我沒猜錯,她心裏有事。”

????夫人說:“我上下班,有時穿過那園子。有幾次我跟她說過話。”

????夫人告訴F醫生:在街上,在車站,也許還在什麼地方,她跟她說過幾次話。其實女教師人挺隨和,她笑的時候很甜,那一笑甚至就像孩子。

????夫人說:“不過我什麼都看得出來。”

????夫人:“她好像挺喜歡跟你說話,可是很快你就發現她在想著別的,說著說著她不知道你說到了哪兒,你也弄不清她想到哪兒去了。”

????夫人:“我肯定這個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還不信嗎?”

????這時又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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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疲倦的警察,兩個還在發抖的街道積極分子。兩個發抖的人輪流把一個疲倦的人的身分、姓氏、職務、和來意介紹了一遍。警察試圖用拳頭攔截一個來勢迅猛的哈欠,也許噴嚏。

????警察問:“依你看這肯定不是他殺?”

????“我不是法醫,”F說。

????“這我們知道。不過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是第一個到場的醫生。”

????“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說,你認為肯定不是他殺?”

????“如果是,那麼被殺者一定很配合。”

????“什麼意思?”

????“依我看,這又是一件與法律無關的事。”

????“你說什麼,與法律無關?”

????“一個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條法律規定過他該怎麼做嗎?這不過是一個……涉及了一條魚的故事。”F指指警察手裏的那個小玻璃瓶。

????“魚?”疲倦的人擰開瓶蓋,看裏麵那幾片碎屑。“這是魚?”

????“我想是。”

????“什麼魚?”

????“很漂亮的魚。不過它的內髒和皮膚都有毒,毒性劇烈,比氰化物還要厲害。”

????“你怎麼知道?”

????“我剛好知道。”

????“到底是什麼魚?”

????“化驗師也許能告訴您它的確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兒有這種魚?”

????“海裏,隻有海裏。”

????“我們這兒離海很遠呀?”

????“它肯定不是自己遊來的,您說呢?”

????“嗬,當然當然。”

????“魚已經焙幹了,或者是晾幹了,研碎了,看樣子已經保存很久了。”

????警察擰緊瓶蓋,終於打響了一個哈欠,不是噴嚏。

????一個疲倦的人和兩個發抖的人走後,F夫人繼續告訴丈夫:“據說,這事,幾天前就開始了……”

????F醫生拉開窗簾,天蒙蒙亮了。陽台上的夜來香在蔫縮起黃色的花瓣,牽牛花正展開紫色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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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澀的晨曦從幾座巨大的黑影後麵浮現。或者說,昏黑的夜空,是從一些龐然大物的邊角處開始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