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亡序幕(2 / 3)

????據說幾天前的晚上,畫家和女教師的家裏來了一個朋友,對,一個男人。現在,誰也猜不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那個男人已經無影無蹤……

????幢幢龐大的建築腳下,暗淡的路燈驟然熄滅,明顯的電力不足,路燈熄滅後暗藍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層層疊疊。印象中寬闊的長街,像一條僵臥的細蟲。灰色的建築群,深淺不一綿延漫展,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有玻璃的地方開始發光,灰白閃亮,像是大大小小的鹽的晶體。

????街上,剛剛醒來的人群還稀疏,還沉悶,動作遲緩。城市還很安靜。也沒有鳥叫。

????據說,那個男人是女教師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畫家Z共同的朋友。這應該不會錯。那個男人差不多是六點鍾來的,Z和O和他一起共進晚餐。他們一塊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為太晚了誤了本班車,那男人就在另一間屋子裏住下了

????沒有鳥兒,到處都沒有,早就沒有了。

????隻好幹等著城市自己醒來。

????有人說那個人是從挺遠的地方來,但也有人說他可能就住在這個城市裏。

????據說,整個晚餐的過程中,三個人的談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氣。酒喝得也很沉悶。酒雖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個男人並沒有真正說過什麼,隻是互相問一些別人的事,講一些別人的事。三個人一起閑聊罷了。講到過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比如人體特異功能,比如飛碟和外星人,比如這宇宙中也許存在著更高級的智慧,據說隻在這時O認真地問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樣呢?據說這樣,酒一直喝到很晚,那個男人要離開的時候發現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清晨來臨時沒有鳥叫,誰也說不準這是從哪年開始了。人們很少注意到清晨裏已經沒有了鳥叫。這兒已經沒有鳥的棲息之地。連烏鴉也逃離在別處。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從腸胃裏卷起的一陣陣咕嚕嚕的欲望。在影影綽綽的樓群後麵,從這浩翰都市的腹地那兒,一付巨大的腸胃或是一架巨大的發動機開始呻吟、轟鳴、喧囂,那聲音沿著所有剛性物體的表麵流傳、聚積、碰撞、衝天而起再四散飛揚……但如果你走進去,走進網膜一樣粘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無論是那付轆轆饑腸還是那架永動的機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個微弱的“咕嚕嚕”參加進去而已。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夜裏,丈夫醒來,妻子不在床上,屋門開著,畫家起身走進廳廊,廁所的門開著,廚房的門開著,還有陽台的門,開著。這下你應該猜到了,哪個門關著……

????樓與樓之間,有著峽穀一般的裂隙,白晝之光從那些地方升騰,擴展。被豢養的鴿群成為唯一的鳥兒,它們的祖輩因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帶進城市,從此它們就在這兒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唯唯諾諾淒淒艾艾地哼詠,在空中畫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地。從樓峰廈穀中可以看見一段規整而汙濁的河,黑綠色的泡沫像一條沒頭沒尾的大舢板在河麵上漂移,平緩地隱沒在土堡一樣的矮房群中,在朝陽燦爛的光輝裏熏蒸,與幹家萬戶的炊煙一起升騰。遠遠近近的蟬鳴開始響亮。老人們在蟬歌中回首往事,年輕人興奮地走出家門為昨夜的好夢去奔波一生。

????女教師和另外那個男人在一起,對,隻有那間屋的門關著。關緊著的門裏很靜,偶爾傳出斷續的低語。眾說紛法。他們——O和另外那個男人,當然,也許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到了什麼程度,眾說不一。因為鄰居們從夢中驚醒紛紛跑來時,隻見所有的門都開著,畫家正衝著他的妻子大喊大叫,聲色俱厲,女教師一聲不吭。0目光遲滯地望著她的丈夫,什麼也不解釋。另外的那個男人站在近旁,臉色慘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

????除畫家之外,沒人能證明當時的細節。但細節無關緊要。

????據說這之後女教師到死隻說過一句話,她隻堅持一點:她今生今世隻愛畫家。畫家,懂嗎?她的丈夫。

????提到那個男人,那個逃走的家夥,據說女教師隻似有或無地笑了一下。

????有人說:沒見過她笑得那麼不屑和冷漠。有人說:在當時那場合很難相信她會笑得那樣輕慢。有人說她還說了:“那個人嘛,不用誰為他擔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條彩色的蜈蚣那樣動起來,五顏六色的車流像一條條豔麗的蛇。當金碧輝煌的煙塵裏一條沙啞的歌喉,模仿著哀愁,東一句西一句興衝衝地唱遍各個角落的時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開始。

????車站的晨鍾,一下一下,清朗悅耳。

????幾天後,對,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場的時候,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在另一間屋子裏說話的時候,女教師走進臥室,關上門,找出一個小玻璃瓶,鎮靜地擰開瓶蓋,把一些什麼東西的碎屑倒進了嘴裏。

????據說是一條魚。一條毒性非常劇烈但色彩相當漂亮的魚,晾幹了,研碎了,可能已經保存了很久。

????據說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發現時,女教師的呼吸已經很困難了。她示意畫家看桌上的遺書。向妻子俯下身時,Z的眼睛裏全是困惑,從未有過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著畫家那雙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你不要……不要,你千萬不要……”不知道她這是指什麼,“不要”到底指什麼,她究竟不要他怎樣?

????18

????這樣的事不可能不流傳。對於O的死,對於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說還是愛著她的丈夫,眾說紛紜。

????O的自始至終什麼也不解釋,使人們傾向於相信,她與那個男人之間確是發生了越軌的行為。那個男人的逃走,更使這種猜測占了上風。

????要是一個女人瞞著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個男人關起門來在一起——當然不是簡單地在一起——這怎麼說?一般來說,是這個女人已經不愛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簡單的理解是:要麼她已經無可逃脫地迷上了另一個男人,要麼就是她在兩性關係上持一種過分即興的態度。

????但在0的朋友中,沒有人不認為0在性行為方麵一向是嚴格的,是信奉傳統價值的。事實顯然也不支持那種占上風的猜測,如果0是那種夠隨便便就可以同一個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會那麼果斷尤其那麼鎮靜地去死了。她的朋友們說,如果她需要請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個更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隻需要一個愛人和不止一個朋友。她的朋友們說,在她的異性朋友中間有人對她抱有多年的幻想,這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但是那個夏夜的事件畢竟是發生了。事情發生在0身上,發生在與那樣一個席卑狠怯的男人之間(他覺那麼迅速地逃之夭夭並且再沒露過麵),這不僅使那些對她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許“庸卑狠怯”不過是嫉妒生出的偏見?也許那個男人真是有什麼不同凡響的扭力,他看中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在劫難逃?也許0真是迷上了他,愛上了他?

????但是了解0的人(看來隻是自以為了解)無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愛情上O是一個撤不了驚的人,況且她既已決定去死,又何必撒謊呢?在O的遺書上隻有寫給畫家的一句話,仍是她在最後的幾天裏唯一強調的那句話:在這世界上我隻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我寧願相信這話的真實。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她最終唯一想說的,也是唯一能夠說得清的。就像一句禪語,聽不聽得懂要看聽者的悟性了。

????我不懷疑,她的朋友們誰也不懷疑,O恰恰又是那種絕不能與不愛者維持夫妻關係的人,一分鍾也不能。在這點上她並不遵從傳統,完全不遵從,而是發自本性地認後現代觀念。她以前的那次離婚給大家留下的這種印象相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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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當0遇到了畫家,愛上了畫家,並且根本不知道畫家可不可能愛上她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她當時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裏看他作畫之後,從那間簡陋昏暗的畫室裏出來,驟然走進四月午後的陽光裏,那時成熟的楊花正在到處飄擺到處垂落,也許是那楊花強烈而虛幻的氣息所到,o感到心裏(而不是頭裏)一陣昏眩,這昏眩並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讓人覺得空間和萬物都在飄散,一切都顫動著震響著飄散得無邊無涯。我感到她有點兒想喊,有點兒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強忍著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在路邊坐下,希望弄清楚在這從未有過的情緒背後都是什麼。在那兒坐了將近三小時,能夠弄明白的隻有一點:她以往並沒有愛過,在這之前她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

????太陽快要下去的當兒。耳邊有人問她,要不要一張到某個地方去偽臥鋪車票?她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是坐在火車站的近旁。(這件事她至死都覺得神秘,畫家的畫室離火車站足足有十公裏,他是怎麼走過來的?後來她常常以為那或許是一幕幻景,隨後的旅行不過是一個夢,可是她明明還保存著那張車票。)她把那張退票買了下來。她給學校撥了電話,說遠在千裏之外的祖母病危,種種緣故總之“隻好我去”。不能說謊和不會說謊是兩碼事。然後.她竟然想得周到還給她當時的丈夫打了電話。“出差?”“對。”“這麼急嗎?”“是,火車就快開了。”“去哪兒?”她又掏出車票看了看才記住那個地方,一個十分鍾之前對她來說並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還沒來得及去想:畫家會不會愛她,會不會接受她的愛。似乎,此時此刻這並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車,其間她似睡非睡再什麼也沒想。天將亮時車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她以為到了那個地方,隨著下車的人們一起下了車。火車繼續往前開走時她才看出,這是另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座小鎮,小鎮的名字與車票上的那個地名完全不是一碼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鎮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夢?還是她夢進了這小鎮黎明的清寂?我想,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走。畫家此刻在哪兒?在幹什麼和想什麼?不知道。但這也仍然不重要。她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到什麼,她來這兒不如說是為了逃離。逃離一種與她的夢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離與她真確的心願不相融洽的狀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我已經明白:她要逃離的是那個她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是那個她曾與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離的是一個無辜的男人。逃離、欺騙、不忠、背叛,這些詞她都想到了,甚至變成聲音她都聽見了。傷害、折磨、負疚、對一個無辜的人和對她自己,這些她都想到了,變成畫麵她都看見了,變成一縷味道她已經聞見了,而且知道這上切注定要成為現實永遠都不能消滅了。但是別無它法。必須得這樣,別無它法,正如那間簡陋的畫室裏的味道再也不能消滅一樣。很久以後,在她成了畫家的妻子的很多年裏,她會經常想起這座小鎮,那時她便聞到兩種味道:遠方小鎮上空氣的清新,和畫家小屋裏油彩的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