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說過了,我生於1951年1月4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字,幾十幾百遍地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曆史觀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製。我應該早一點兒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經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製就是,我隻能是我。事實上我隻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1955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並不隻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隻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製,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他們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並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麼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麼,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兒折磨。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居於我的角度上,我於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特征。
????我曾經這樣寫過:我沒統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生過關係,我本想借此關係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隻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築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隻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隻是借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隻是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
????我真應該早點兒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並且更多自信。
????42
????我寫過一篇題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裏拚命地
????哭,打著挺兒,
????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牆上
????剝落了一塊灰皮,
????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
????——,噢--,
????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
????說,“你快聽,
????聽見了什麼?”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
????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是落葉劃過
????屋簷?或者,隻是奶奶在
????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
????盆裏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麼飄飄的、緩緩的,變幻
????成和平的夢境,我又在奶奶懷裏安穩地睡熟……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並沒有就此結束。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作《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在其中我寫道: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
????啦!
????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麼哪?噢,
????那是樹。你瞧,刮風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
????了出去,一陣叮嘟嘟的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刮風——。”
????我說:“刮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幹什麼。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樹。刮風。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刮風。”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刮風,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兒,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刮得動彈了。風一刮,樹才動彈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裏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把天刮得多幹淨。”
????天,多幹淨,在所有東西的上頭。隻是在以後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把那些黑色的枝條刮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奶奶扶著窗台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
????幹淨。”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
????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遮不到的地方有
????根電線杆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裏走進樓附中去的
????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額頭的鼻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
????因此後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征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征兆。然後是: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
????菜的聲音,
????又飄轉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
????涼的。
????後來蒼茫了。
????再後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
????裏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淒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麼歡愉和我為什麼淒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象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象那無從想象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隻是人們並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象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呆在那兒很久,已經並不緊貼住牆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於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裏都抱著鴿子,背後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淨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台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麵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鍾,“嘀一噠一、嘀-噠-嘀-噠-”,聲音很輕;但很有彈力,“嘀-噠-、嘀-噠-、當--”,最後一下響,聲音很厚,餘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鍾: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複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裏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樓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麵談出。
????據曆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據曆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另一幅畫麵談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淨、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台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然後仿佛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漫漫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梁、屋簷,都還是那麼安靜著呆在那裏,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麵看它的一幅畫麵,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車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簷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曆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曆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麵堅硬且凶狠,心裏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嚎陶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裏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聯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作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裏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鍾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的印象裏才似真似幻地浮現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鍾聲,但那教堂和那鍾聲在我的記憶裏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的鍾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裏找到了那座教堂。
????44
????我和幾個童年的小夥伴尋著那鍾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小路上跳耀。鍾聲停了,四處靜悄悄的,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過了花期。高的後來我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心甘情願地燃燒。我們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就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唱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看門的白發老人問我們:找什麼呀,你們?或者:你們要到哪兒去呢,孩子?
????後來那教堂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一無聲息。
????這更增添了我們對它的神秘感。有一天乘看門的老人打盹的時候,我們翻過園牆,跳進園中遊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我們的腳印。北風在冬日靜寂的光線裏揚起細雪,如沙如霧,晶瑩迷蒙。教堂尖頂的影子又從雪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寂寞的路,我們走進去,慢慢地走進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來,有點地懷念往日那悠遠凝重的鍾聲。我們終於弄開一扇窗戶鑽進教堂,教堂裏黴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踏得一片狼藉。我們爬上鍾樓,用木棍去敲那鏽蝕斑斑的大鍾。鍾聲雖然微弱但依舊動人,在空曠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陽光裏彌漫,飄搖溶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
????45
????後來那鍾樓倒塌了。繼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無存,在教堂拆除後的那塊空地上建起了一個大國的使館。後來,那使館的旁邊又建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