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麼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裏,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樓裏的事。那座大樓裏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閱覽室、公共電話間、公共娛樂廳……在那兒,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報酬,錢就快要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人們講得興奮,廢寢忘食,嗓子沙啞了眼睛裏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閑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們一直眺望,遠處塔吊的轟嗚聲片刻不息。奶奶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台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裏肯定會有很多很多孩子,遊戲的隊伍無疑會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高興而激動。但後來又有消息說,那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去。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才明白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們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
????據曆史記載,有過一次“反右”鬥爭。想必就是那些年。
????據曆史記載,有過一次“大躍進”運動。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曆史,將要或者已經與我的生命相通了。就在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無牽無掛地消磨著我的童年時光,就在那時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團渾沌子變萬化終於推出一部獨特的曆史。這樣的過程無論需要多久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以其一點等待著我的進入了。當你必然地要從其一點進入,我說過了,你就會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張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並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那就證明曆史的確在。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個確鑿的年份。我看見過它。我翻開日曆看見了它,黑的、綠的和紅色的字:1958。我記得有一天它是紅色的字,奶奶、媽媽、爸爸都在我麵前,為我整理書包、筆、本子、和一身嶄新的衣裳,他們對我說:你就要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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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學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廟,紅牆斑駁,坐落在一條小街中央。兩扇又高又厚的木門,晨光中吱呀呀地開啟,暮色下吱呀呀地關閉,依舊古刹般森然威肅。看門並且負責搖鈴的,是個老頭,光光的頭皮仍像是個剃度的僧人;都說他原就是這裏的廟祝。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牆根、牆頭、甬道的石縫中間蒿草蓬生,說不準是散布著頹敗還是生機。有幾棵柏樹,有一棵巨大的白皮鬆。那白皮鬆要三四個孩子拉起手來才能圍攏,樹皮鱗片似地一塊塊剝落,剝落處滴出粘粘的鬆脂。再進一道垂花門,迎麵是正殿,兩廂是配殿,都已荒殘,稍加清理裝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誦經聲改為孩子們的讀書聲而已。
????我記得我是個怯懦的孩子,是個過分依賴別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我生來受著奶奶太多的愛護。我想我曾經一定是個畏怯得令人厭倦的孩子。我記得,很多天很多天我還不敢獨自去上學,開始的幾天我甚至不能讓奶奶離開,我坐在教室裏,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麵的院子裏,奶奶一走我就從教室裏跑出來跟著她走,老師的斷喝和同學們的嘲笑都不能阻擋我,隻要我跑到奶奶身邊我想就平安了。後來好了些,但去上學的路上還是得奶奶陪著。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裏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鬆和它渾身滴淌的鬆脂,以及滿院子草木隨風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在學校門前跟奶奶分手時我感到像是被拋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奶奶到那個世界裏去,心中無比淒惶。那是一個有著那麼多陌生人的世界呀。
????我說過,我的生日並沒有一勞永逸地完成。
????也許是我生性膽小,也許那個陌生的世界裏原就埋藏著危險。在那兒,在那所小學在那座廟院裏,世界的危險將要借助一個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現,使我生命中的孤獨和恐懼得以實實在在地降生。
????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麼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現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鬆,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鬆脂抹在我的頭發上,他說否則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誰好誰就要孤立,他不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誰好,誰就要倒黴了。他長得又矮又瘦,臉上有一條條那麼小的孩子難得的皺紋兒,但他有一種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隻要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特別高興;他說他第二跟誰好、第三跟誰好、第四跟誰好……最末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傷。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現在我想,他的才能在於,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歡借此實現他的才能。但是一個孩子具有這樣的才能,真是莫測高深的一種神秘,我現在仍有時戰戰兢兢地想,那個可怕的孩子和那種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種沒計不可。否則怎麼會呢?他是個天才。不錯,那也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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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幾十年後的一天,我偶然又從那座廟前走過,那兒已經不是學校了,廟門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廟又派作了什麼用場。忽然我望見那棵巨大的白皮鬆還在,在牆頭和殿頂上伸開它茂盛的枝葉。我站下來,心想,我不見它的這麼多年裏,它一向就在那兒一塊塊剝落著鱗片似的樹皮,滴淌著粘粘的鬆脂,是嗎?那條小街幾乎絲毫未改,滿街的陽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廟裏上課的鈴聲仿佛又響起來,讓我想起很多少年時代的往事,同時我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陰影籠罩著我的少年時代,使種種美好的記憶都經受著它的威脅。
????他把粘粘的鬆脂抹在我的頭發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並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後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並占據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於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雲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的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隻好一個人玩。有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判罰離群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輸了,我現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為沒有哪一個孩子願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鬱鬱寡歡一個人呆呆地發愣。奶奶摸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本——都是5分。“怎麼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個可怕的孩子並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後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並不想還我一拳也並非隻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願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吧。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應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可怕的孩子馬上指著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後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來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老師看著我,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雙手背後挺胸抬頭,全力表現其對紀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著不容置疑的誠實。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呆呆地坐著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這是怎麼啦?”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麼事就說,哭什麼呀?”我的屈服、諂媚、諂媚的願望和諂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拍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那麼快地想到了這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奶奶說:“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
????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為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麼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製做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他畢竟是個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接任何雜質的欣喜若狂。他托著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後跑,心裏鬆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麼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絲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為這個足球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計謀,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著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為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絲不安很快煙消雲散。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遣,比賽就開始了。在那條胡同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群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著非凡的意誌,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作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衝撞,他守大門他敢在滿是砂礫的地上撲滾,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誌在那隻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明天還給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但是,刻骨銘心的悲哀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隻足球的壽命相等。
????終於有一天我要抱著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抱著一個少年陰雲密布的心,並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牆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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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與此同時,畫家Z也正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從另一條小街上回家。也許那也正是畫家Z走出那座美麗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理進心裏,埋下未來的方向,獨自回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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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
????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勢必會記得從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獨自回家的時刻。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後,永遠,每當從這世界上獨自回家,都難免是朝著那個方向。
????我寫過一篇小說,(禮拜日)。其中有一條線索,寫一個老人給一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一段經曆。那像是我的記憶,但不是我的經曆,我寫那段經曆的時候想的是詩人L,那是我印象中詩人的記憶。當有一天我終於認識了詩人L,我便總在想,詩人是在什麼樣的時刻誕生的?我和畫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麼,詩人的生日是什麼呢?我在(禮拜日)中朝詩人生命的盡頭望去,我在(禮拜日)中看見一個老人正回首詩人生命的開端: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對那
????個女孩子說,
????“現在我還記得怎麼玩‘跳房子’呢。”
????“我喜歡上她了,”老人對女孩子說,“倒不是因為跳
????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女孩子說:“什麼歌?您唱一下,看我會不會。”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
????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這歌挺好聽,”女孩子說。
????老人說:“那大概是在一個什麼節目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那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女孩子問:“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其它地方轉學到我什1這兒的。”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夥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小女孩們把她圍在中間,親聲秘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什1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跌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米偽。有個叫小不點的說,喲喲喲——,你又知道。虎子說,廢話,不是不?小不點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眉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房,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虎子說五號。小不點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小不
????點說,打什麼賭你說吧。和尚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
????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又說,喲喲喲——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