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牆(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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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畫家暫時消失的時間裏,繼續著詩人的消息。詩人L是一種消息。見沒見過他是次要的,你會聽到他,感覺到他。空間對詩人L無足重輕。他是時間的一種欲望,疑問,和一種折磨。

沒有這種欲望、疑問、折磨,也就沒有時間。

從他用煤,在那座橋墩上描繪一個小姑娘的頭發時起,我聽見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願遭到嘲笑,草叢中童真無忌的話語成為別人威脅他的把柄,那時,我感覺他已存在。沿著長長的河堤回家,看見偌大的夕陽中注滿了溫存和憂恐,我想就是從那一刻,詩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沒。

L是個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夢見女人。

這未必不是詩人的天賦之所在。

L一歲的時候,奶奶讓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圍放了水果、鋼筆、書、玩具手槍、錢、一方銅印、一把錘子、和一張印了漂亮女人的畫片,想試一試這孩子的誌向。但是讓奶奶失望,還是嬰兒的L一點兒都沒猶豫就抓了那張畫片,而且拿在手裏上上下下仔細端詳。要緊的是,在所有那些東西中,畫片離他最遠,奶奶特意把那畫片放在離他最遠的地方,但他對別的東西睬都沒睬,直奔那畫片爬去。在場的人哈哈大笑,說這孩子將來必是個好色之徒。奶奶歎了口氣自慰道:“好色之徒,幸虧他沒再去抓那方印,這兩樣東西一塊抓了那才麻煩呢。”一歲的L不懂人們為什麼笑,坐在草地上顛來倒去地看那畫片,眾人的笑聲使他興奮,他手舞足蹈,把那個漂亮女人舉上頭頂拚命地搖,像搖動一麵旗幟,嘩啦嘩啦仿佛少女的歡笑,我記得於是天上燦爛的流雲飛走,草地上陽光明媚,野花盛開……

我記得母親抱著L立於湖岸,湖麵的冰層正在融化,周圍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們的漂亮和醜陋,我想那時L大約兩歲。冰層融化,斷裂時發出哢哢的響聲,重見天日的湖水碧波蕩漾。那些女人爭著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親親他,並且撥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記得L先是躲開,縮在母親懷裏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後忽然向其中一個張開雙臂。那一個,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們的笑聲中其餘的女人不免尷尬,嗔罵.在L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來……

L,我記得他更喜歡跟女孩子們一起玩,我記得,他重年的院子裏有幾個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兒,小姐姐和小妹妹,五歲的L總在想念她們。平時他被奶奶無比地嬌慣,說一不二,為一點兒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氣暴躁甚至喜怒無常,動輒滿地打滾兒,提些不著邊際的無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懷疑是否有什麼妖魔勾引了這孩子。五歲的L,一身的壞毛病。但隻要奶奶說“看哪快看哪,小姐姐和小妹妹們來啦她們都來看你啦”,五歲的L便從無端的煩惱中走出來,從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靜下來,乖乖的,側耳諦聽,四處張望,精神煥發。“L--L--!小L你在家嗎?”太陽裏,天邊,很遠,或者很近就在門前的綠蔭間,傳來她們悠揚的呼喚,“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幹嘛呢?”在變化著的雲朵裏,在搖動著的樹葉上,或者月光下矮牆的後麵,或者午後響亮的蟬歌中,要麼就在台階上,細雨敲打著的傘麵移開時,很遠和很近,傳來女孩兒們呼喚他的聲音。L他便安靜下來,快樂起來,跑出門去,把那些女孩兒迎進來,把他所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攤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處都是,毫不吝惜。五歲的L就像換了個人,和和平平安安穩穩跟女孩兒們一起玩耍,五歲的詩人就像個小聽差,像個小奴仆,對女孩兒們言聽計從忠心耿耿。奶奶又笑著歎氣說:“唉!這孩子呀,將來非得毀在女人手裏不行。”我記得那時,L相信奶奶說得對,奶奶的話非常正確,就要那樣就應該是那樣,那個“毀”字多麼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樣,他就是想毀在女人手裏

七歲的L,七歲的詩人,不見得已經知道“真理”這個詞了,但我記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們一邊,在女孩子們手中,在她們心裏。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們是真理的化身。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兒屁股後麵,像個傻瓜,十三、四歲的大女孩兒們並不怎麼理會他,不怎麼理解他。這沒什麼,七歲的詩人並不介意。她們走到哪兒L跟到哪兒,她們當中的一個也許兩個甚至討厭這個隻有七歲的小男孩兒,但是L喜歡她們,要是那時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這個詞,我想在他而言,跟著她們就是正確,看著她們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們要是也不介意,L就飯也不吃一直跟在她們身旁,無論奶奶怎麼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兒,她們要是討厭他了他就遠遠地退到牆根下去站著,看著她們遊戲,一聲不響,喜她們之所喜,憂她們之所憂,心裏依然快樂。她們如果需要他,比如說她們缺了一個助手,噢,那便是詩人L最幸福的時光,那便是真理光芒四射的時候。他幫她們搖跳繩,牽皮筋,幫她們撿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腦門兒隻相當於她們牽在腰間,他墊起腳跟伸直胳膊把皮筋高舉過頭頂,也隻與她們把皮筋牽在的耳邊一樣高,再要高呢,他就站在凳子上,還要高呢他就爬上了樹。大女孩兒們誇獎他,於是七歲的詩人倍受鼓舞,在樹上喊:“還想再高嗎你們?那很簡單,我還可以坐到牆上去你們信嗎?”所以,再逢大女孩兒們不理會他的時候,忽視了他,他就爬上牆去。這一下,不料大女孩兒們震天動地地驚叫起來。L以其詩人的敏覺,聽出那驚叫之中仍隱含著稱讚,隱含著欣賞和欽佩,他就大搖大擺地在牆上走,豪情滿懷一點兒都沒想到害怕。大女孩兒們就像小女孩和一樣嚇得亂喊亂跳了,停了她們的遊戲,緊聚成一團,仰望詩人,眼巴巴地開始真正為他擔憂了:“小心嗬——!小心點兒L--!”“下來吧——!快下來吧小L--!”既然這樣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還東一句西一句唱著自編的歌,期望女人們的驚叫和讚美更強烈些,期望她們的擔憂更為深切。但是大女孩兒們忽然嚴肅起來:“你要再不下來,我們就都走啦不管你!”詩人停下來,心中暗自惴測,然後從房上下到牆下,從牆上下到樹上,靈機一動把樹上未熟的果實摘下來拋給他的女人們。樹下的大女孩兒們又是歡聲笑語了,漂亮的衣裙飄展飛揚,東一頭西一頭爭搶著酸澀的果實。“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對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還沒有呢!我要幾個大的行嗎小L--?”多麼快樂,多麼輝煌,多麼燦爛的時光!樹葉間的L和藍天白雲中的詩人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和驕傲……可是功虧一簣。我記得,L從樹上下來的時候褲帶斷了,小男孩L的褲子瀑布般飄落下來,閃眼間一落到腳,而且七歲的詩人竟然沒穿褲權兒。功虧一簣差不多是葬送了大好河山!我看見,我現在還能看見,他那朵尚未開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日之下。L萬萬沒料到,幾分鍾前的光輝壯舉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竟以幾分鍾後這空前的羞辱為結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大難臨頭。在大女孩兒們開心的訕笑聲中,詩人一邊重整衣冠,一邊垂頭落淚……

79

十歲。L十歲,愛上了一個也是十歲的小姑娘。

那是詩人的初戀。

如果那個冬天的下午,融雪時節的那個寒冷的周未,九歲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樓房裏,在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的房間裏,並未在意有一個聲音對那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進來了,嗯?誰讓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如果Z並未感到那聲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個可愛的女孩兒身上,那麼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歲的Z而是十歲的L。

那個女孩兒呢,也就不再是跟畫家一樣的九歲,而是跟詩人L一樣,十歲。

如果在那個下午臨近結束的時候,九歲的Z走出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沒有再聽見那種聲音——“她怎麼把外麵的野孩子帶了進來……怎麼能讓她把他們帶進來呢……”那麼他,就是十歲的L。或者他聽見了——“……她怎麼把那個孩子……那個外麵的孩子……怎麼把他們帶了進來……”但他不曾理會,不曾牢記,或者一直都沒來得及認為這樣的聲音很要緊,他站在台階上一心與那女孩兒話別,一心盼望著還要再來看她,快樂,快樂已經把這男孩兒的心填滿再沒有容納那種聲音的地方了,那麼這樣的一個男孩兒,就不再是九歲的畫家Z,而成為十歲的詩人L。

那個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歲的L告別十歲的女孩兒,那時不再是冬天,那個融雪時節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過一家小油鹽店,走過一座石橋,沿著河岸走在夕陽的輝照裏,我記得那時滿目蔥籠,浩大的蟬歌熱烈而纏綿,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這樣,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誰呢?

這樣的話,她也就不再僅僅可能是未來的女導演N。

她是另一種情緒了。

她既像是未來的女導演N,又像是未來的女教師O。另一種情緒,在少女N和少女O之間遊移不定。這情緒有時候貼近N,有時候貼近O,但並不能真正附著於她倆中的任何一

這樣,在少年詩人初戀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見了另一個少女——T。當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緒中一時牽連、重疊,無從分離無從獨立之時,少年詩人狂熱的初戀把她們混淆為T。

這情緒模模糊糊地凝結成T,是有緣由的:有一天,當我得知詩人L不過是單相思,T並不愛他,T愛的是另一個人,那一天,O和N就還要從模糊的T中脫離出來,互相分離,獨立而清晰;愛上F的那一個是N,愛上WR的那一個是O。那一天L的初戀便告結束,模糊的T不複存在。至於模糊的T能不能成為清晰的T,能不能是確鑿的T、獨立的T,現在還不能預料。

現在,沿著河邊的夕陽,沿著少年初戀的感動,沿著盛夏的晚風中“沙啦啦…沙啦啦……”樹葉柔和爽朗的呼吸,詩人一路吹著口哨回家,一路踢著石子妙想聯翩,感到夕陽和晚風自古多情,自己現在和將來都是個幸福的人。詩人L一路走,不斷回頭張望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兒有少女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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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兩年,或者三年,L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替母親去打油、打醬油打醋、買鹽。因為,那座美麗的樓房旁邊有一家小油鹽店。

幾十年前有很多那樣小油鹽店,一間門麵,斑駁的門窗和斑駁的櫃台,櫃台後頭坐一個飽經滄桑的老掌櫃。油裝在鐵皮桶裏,醬油和醋裝在木桶裏,酒裝在瓷壇裏,專門舀這些液體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長,慢慢地沉進桶裏或者瓷壇裏,碰到液麵時發出深厚的響聲,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聲音。那深厚的聲音,我現在還能聽見。小油鹽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見陽光。店堂中偶爾會躲進來一兩個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裏的油鹽早日用光,那樣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鹽店去了。提著個大竹籃,籃中大大小小裝滿了油瓶,少年詩人滿麵春風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對岸,一直沿著河岸走,灌木叢生垂柳成行,偶爾兩三杆釣竿指向河心,垂釣的人藏在樹叢裏,河兩岸並沒有現在這麼多高樓,高一聲低一陣到處都是鳥兒的啼囀,沿著河岸走很久但這對詩人來說是最幸福的時刻,並不覺得其路漫長。然後上了小石橋,便可望見那座桔紅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樣燦爛,就在那家曆盡滄桑的小油鹽店旁邊。

老掌櫃一提一提地把油灌進L的瓶子裏。把那麼多瓶子都灌滿要好一陣子,少年L便跑出油鹽店,站在紅色的院牆外,站在綠色的院門前,朝那座美麗的樓房裏忘情地張望,興奮而坦率。不,他對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燦爛的色彩並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構造對他並不重要,因為現在不是畫家Z,現在是詩人L。在詩人L看,隻是那女孩兒出現之時這房子才是無比地美麗,隻是因為那女孩兒可能出現,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尋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個冬天的下午之後,畫家Z雖然永遠不會忘記這座房子但他再沒有來過。畫家Z不再到這兒來,不斷地到這兒來的是詩人L。單單是在學校裏見到她,詩人不能滿足,L覺得她在那麼多人中間離自己過於遙遠,過於疏離。L希望看見她在家裏的樣子,希望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或者,僅僅希望單獨被她看見。這三種希望,實現任何一種都好。

有時候這三種希望能夠同時實現:T單獨在院子裏跳皮筋兒、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來打油的。”

“幹嘛跑這麼遠來打油呢你?”

“那……你就別管了。”

“橋西,河那邊,我告訴你吧離你家很近就有一個油鹽店。”

“我知道。”

“那你幹嘛跑這麼遠?”

“我樂意。”

“你樂意?”女孩兒T笑起來,“你為什麼樂意?”

“這兒的醬油好,”詩人改口說。

T愣著看了L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詩人靈機一動:“別處的醬油是用豆子做的,這兒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當然。”

“噢,是嗎!”

“我們一起跳‘房子’,好嗎?”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隻要能跟她說一說話,那一天就是個紀念日。

這樣,差不多兩年,或者三年。

兩、三年裏,L沒有一天不想著那女孩兒,想去看她。但家裏的油鹽醬醋並木是每天都要補充。

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歲,或者十三歲,L想出了一條妙計:跑步。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裏,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紅色的院牆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那女孩兒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樹下滿懷希望地歇口氣。還是那三種希望,少年L的希望還不見有什麼變化。

那女孩兒卻在變化。逐日地鮮明,安靜、茁壯。她已經不那麼喜歡跳皮筋兒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階上,看書,安安靜靜,看得入迷……這太像是O了。在門廊裏她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到那邊,旋轉,裙子展開、垂落,舞步輕盈……這很像是N。但這是少女T。在院子裏哄著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螞蟻,活潑而溫厚的笑聲像個小母親……在我的願望裏,O應該是這樣,O理當如此。經常,她在自己的房間裏唱歌、彈琴,仍然是那支歌: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著淚光……這歌聲更使我想起N。但毫無疑問,她現在是T。

“喂!”L在陽台下仰著臉喊她,問她:“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T從窗裏探出頭,“是‘當我幼年的時候’。你又來打油嗎?”

“不。我是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當然。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當我童年的時候’?”

“‘幼年’。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少女T很快地再輕聲唱一遍。

詩人將永遠記得這支歌,從幼年記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進來喝點兒水嗎?”

“不,我一點兒都不累,也不渴。”這話一出口,L就後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嗎?”

每天都跑。要是並沒有看見少女T,L也一點兒都不感覺沮喪,他相信T肯定看見了他,肯定聽見了他,知道他來過了。因此L每天準時到達她的窗下,必須準時,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然要到達的時間,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定已經來過的證明,使那個時間不再有其它意味,僅僅是他和她的時間。要是T沒有出現,L相信那是因為她實在脫不開身,比如說因為她的功課還沒做完她的父母不準她出來。L起程往回跑的時候,心裏對他的少女說:我來過了。我每天都會來的。你不可能發現哪怕是隻有一天我沒有來……

這確實是一條妙計,否則L沒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兒去。這妙計,使得少年詩人每天都有著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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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妙計,得之於L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一個禮拜日。

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那個暑假,L整天都鑽在屋子裏看書。忽然之間好像有一種什麼靈感在他心裏開放,在他的眼睛裏開放,他發現家裏原來有那麼多的書,而且霎那間領悟了她們,被她們迷醉。竟然有那麼多動人的愛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邊,《飄》呀、《簡愛》呀、《茵夢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複活》、《白癡》、《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還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記》、《卡門》、《紅字》……還有很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一邊如饑似渴地讀,一邊懊悔不迭,他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她們的存在?他怎麼能一向毫無覺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日子裏她們默默地與他同在,詩人L竟莫名地感動。他一本接一本地讀,躺在床上從清晨直到深夜,被書中曲折、哀傷或悲壯的愛情故事弄得神魂顛倒寢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無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連綿的晴朗,也可以是豔陽高照的陰鬱。L心裏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陰鬱,與氣候無關,與風雨無關,與太陽的位置無關,完全根據書中的情節而定。少年詩人“熱來熱得蒸籠裏坐,冷來冷得冰淩上臥”,打擺子似地享受著那些故事的折磨。母親在窗外的夏天裏喊他:“L,別看啦!出去,喂,到外麵去走走。”“L,聽見沒有?出去跑一跑,書不是你那麼個看法。”

最讓L不能釋手的當然會是《牛虻》。他最欽佩甚至羨慕的,自然是那個曆盡苦難但是無比堅韌的亞瑟,那個瘸了一條腿、臉上有可怕的傷疤的“牛虻”。他最留戀、熱愛、不能忘懷的,是那個心碎的瓊瑪,最讓他錐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說,一定是那個美麗而蒼白的瓊瑪。母親在夏天的晚風中喊他:“聽見沒有L!這樣看下去你要成書呆子啦!眼睛要看壞啦!出去,不管到哪兒去跑上一圈兒不好嗎?”L把那本書合起來,放在胸脯上,在夏天遼闊的蟬歌裏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個亞瑟?可不可能經受住那樣的痛苦?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裏的小姑娘,會不會為了不讓列瓦雷士看見一輪血紅的落日而悄悄地把窗簾拉上?母親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對準說:“真沒見過這樣看書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沒辦法。”然後喊他:“L--!把燈關了,快來這月亮底下坐一會,夜來香都開了,有多香嗬。”那個淚流滿麵的瓊瑪呀,L想,那個苦難的亞瑟他的苦難應該得到安慰了,他為什麼不能更寬容一點呢。少年詩人想,如果我是亞瑟,我相信我會告訴瓊瑪我就是誰,應該讓她那顆苦難的心最後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裏,在心裏,把那些已經結束了的故事繼續講下去。母親在雨後初晴的夏天的清晨裏叫他:“L,L!快起來,快起床出來看看,外麵的空氣有多新鮮……”

L被母親拉扯著出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母親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對付一匹小狼,母親說:“跑吧!”母親說:“跑吧隨便哪兒,半小時內不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