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牆(2 / 3)

L先是滿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狀態。是個禮拜日,街上人少,但從每一個門中、每個窗口、每一個家裏,都傳出比平日喜悅紛雜的聲音。路麵和屋頂還都是濕的,顏色深暗,樹幹也是濕的近乎是黑色的,樹冠搖動得幾乎沒有聲音但樹葉是耀眼的燦爛,一夜的風雨之後河水漲大了,河水載著晴朗天光舒暢地奔流……L滿腹心事地走,忽然靈機一動,然後我看見他跑起來。

詩人一跑起來,我發現他就是朝著少女T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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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天,誰也不可能記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個希望忽然間顯得那麼單薄、簡陋,那麼不夠。僅僅是每天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已經不夠,僅僅是偶爾和她在一起,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已經不夠。怎樣不夠?什麼不夠?不夠的都是什麼?十五歲的詩人並不知道。但答案已經在十五歲的生命中存在,隻是十五歲的少年還未及覺察。答案,在生命誕生的時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離開那座可愛的房子,越跑越慢沒有了往日的興奮,跑過小油鹽店,跑過石橋,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沒有了以往的快樂。答案已經存在,隻是等待少年的發現。答案甚至已經顯露過了,就像真理早已經顯露過了,但要發現它,卻需要:夏日的夕陽沉垂的時刻少年沿著以往的歸途,悵然若失。

悵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時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著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看著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隻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爾消失,隻聽見汩汩不斷的聲響。悵然若失之間,這初曆孤獨的時刻,忽然淡淡的一縷痛苦催動了一陣無比的歡樂。這時我發現,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顯露端倪,少女動人的裸體已不止一次走進了詩人黑夜的夢景,和白晝的幻想。這幻想奪魂攝魄般地重新把詩人點燃,這幻想一經出現便綿綿不絕動蕩不止,不可違抗,使少年不顧一切地順從著她的誘惑,她的震撼,追尋著那動人的神秘……詩人L熱血沸騰看見了少女神秘的裸體,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顯現。一切都被她襯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僅此而已,少年L確鑿還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來,他極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飄忽遊移不能聚攏。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氣流和聲音,能聽見她的腳步、走著或者跳著的節奏,能看見她的臉但在那跳蕩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見她美麗的脖頸和身體的輪廓,但無論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懷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時此刻就在某一處空間裏坦然成長。在那虛虛實實飄飄揚揚的衣裙裏麵難道少年L的痛苦和夢景,一定符合邏輯地存在嗎?少年試圖描繪那些部分,刻畫她們,使那些最誘人最鮮活的曲線真確地呈現,在沉暗與光芒之間獨立出來。但他聚精會神激動得發抖也還是徒勞。也還是疑問。少女的胸脯仍不過是書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燦爛縹緲的一團白光剛要聚攏卻又消散。L深深地懷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與她們想見,他會不會在見到她們之前已經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與她們歡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縷痛苦縈繞不散,那時詩人L確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無力抵抗,少年嬌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裏悄悄膨脹。不,“臀部”這兩個字多麼沒有生氣,呆板冷漠得讓詩人不能接受,這兩個字沒有性別沒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應該是另外兩個字,雖然那顯得有點兒粗俗,但要親切些,親近得多,有了生氣,有了血肉的溫度,氣息和感情,有了朦朧的狀態。但詩人覺得這兩個字,對可愛的女人就怕是褻讀,應該有一個更為美麗的詞,單單屬於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屬於她們,屬於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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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場革命來到了。在少年詩人情竇初開的時節,一位偉大的詩人夢見了一個紅色的星球。畫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時,我和詩人L隨波逐流,高喊著那幅對聯。革命,無論如何是富於詩意的。L像Z一樣,不喜歡學校裏的大部分課程,不喜歡沒完沒了的考試。革命的到來最令詩人興奮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無味的課了,不必總坐在一間狹小的教室裏沒完沒了地背書了,詩人L隱約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來了,還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幾年前的那些日子裏,L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激情滿懷。夢境剛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擻,白日的幻想紛紜而至。看著窗上漸漸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陽落下去之前一定要發生什麼事了,好運正向他走來,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將出現。一些溫馨的情緒,一些悲歡和纏綿的故事,一些淒豔甚至哀怨的光線,將接踵而來纏繞不散。以心相許的告別、指日可待的團圓、灼熱的眼神、遲疑的話語、纖柔而奔放的腳步……都要到來都要到來。腳步忽然在草地上躊躇、癡迷、羞怯、驚訝、帶著急促的喘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久已隱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裏開放,把他帶上一條背景模糊的小路,一個陌生但是溫潤地方,也許南方,而且把他卷進一個故事,並不具體的故事,但肯定與姑娘們有關的故事,與一個女人一生都息息相關的故事。也許……就像瓊瑪和亞瑟……還有那個慈祥的蒙泰尼裏和那個可愛的馬悌尼……但瓊碼不要嫁給波拉,十三年後等亞瑟回來時一切誤會都會澄清……尤其亞瑟不要與那個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瓊瑪和亞瑟都要等待……那條把亞瑟送走的河流也許可以忘記,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記,雜耍班子裏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樂聲中駝背的醜角含淚的賣笑也忘記它忘記它吧,但不要忘記童年夏夜裏的那一叢長青藤……隻要波拉太太走進列瓦雷士孤獨黑暗的臥室陪伴著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瓊瑪,隻要瓊瑪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流淌,亞瑟就會回來……直到槍聲響了……那時亞瑟——我或者L的希望——應該提醒瓊瑪,應該告訴她,可愛的馬悌尼多年來對她一往情深……

L,很顯然,這時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和L,擠在人山人海中隨波逐流喊著那幅對聯,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後八月,我的老祖母離開這座城市,隻身一人被送去農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過這件事,寫過我的悲傷和惶惶不可終日。從那個夏夜廟院裏傳出可怕的消息,直到這個八月奶奶離開我們,我常常是這樣:想起未來感到危險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才能安全。奶奶走時我沒有見到她。我記得整個七月我一直沒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對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愛她,我又知道她曾經是地主我應該恨一個地主,如果我並不恨她那麼我是什麼呢?我在喊那幅對聯的時候心裏想的全是這件事。我對所有我的同學都隱瞞著這件事,怕他們發現,怕他們問到我的祖母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什麼成分。於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學校裏那個可怕的孩子,使我處於孤立境地——一隻被判離群的鳥兒。我感到那個可怕的孩子也已長大,一直都跟著我,無處不在,決不放棄我,而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隨時隨地都要警惕,但是這種隱瞞讓我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誠實,虛偽,狡詐。我很想在私下裏對詩人說說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經知道了他對女性的不軌的想法而我已經原諒了他那樣,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八月,熾烈的太陽,滿天滿地紅色的標語和旗幟,塵土、口號、麥克風刺耳的噪音之後便是一條條駭人聽聞的消息,千萬條流汗的臂膀和拳頭舉向天空。人山人海散盡之時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廣場上,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避開我的罪孽。終於在一道矮牆的陰涼裏坐下,開始幻想……我要是一個沒有出身的孤兒多好……也許我真是一個孤兒吧……一對革命先輩的遺孤,他們臨刑前把我托咐給了我現在的父母,他們請我現在的父母不要告訴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們崇高的心會這樣為我著想……但是現在可以了,現在不能不說了,有一天,我現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對我說“孩子,我們必須得告訴你了,你不要難過,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紅色後代,所以呀你要堅強,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後他們拿出那一對革命先輩的遺物……但也可能那一對革命先輩並沒有犧牲,大家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而事實上他們還活著,他們死裏逃生,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丟失了多年的兒子,他們終於找到了我現在的父母,從而找到了我。當然他們是為了找到我,是為了找到他們自己的兒子才一直尋找我現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們呀,叫爸爸,叫媽媽呀……”阿不不,千萬可別,還是不要這樣吧,我還是要我現在的父母,那一對先輩還是犧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對先輩為什麼不會是我的叔叔和嬸嬸(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的叔叔那樣,忽然回來了,老革命,高幹,他會幫幫我們,改變奶奶和我們的處境……(多麼可笑,曆史有時候過於滑稽,二十年後我知道也還有人作著類似的幻想,隻不過他們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輩,而是海外關係了,希望他們海外的父母終於找到他們,或者希望忽然從天而降一門海外的親戚,從而改變他們的處境。)我坐在那矮牆下幻想,就像詩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著性愛。但是詩人嬌嫩的花在夏夜裏熱烈地開放之時,我的幻想卻在烈日下以漸漸地冷卻告終。我知道我的幻想僅僅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我長得既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母親,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無疑問。夕陽西沉,廣場上的彩旗開始在晚風中輕輕飄揚,遠遠近近的高音喇叭數重唱般地響起來,開始播放一個反革命女人傷風敗俗的醜聞,說她和她的反動丈夫在臥室裏非但不拉上窗簾而且有時還開著燈,說她常常隻穿裙子不穿褲權站在陽台上,令革命群眾無比厭惡……。

這時我看見母親在廣場的另一邊向我招手。

母親說:“城裏,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親告訴我:“咱們那條街上還沒什麼事。後麵的街上,有一家給抄出了兩箱綢緞,還有一塊金條。”

母親推著自行車,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聲不響。

“那家人都給誰上卡車,和那兩匹綢緞,所有的家具,一塊兒都拉走了。”

“聽說隻剩下那家的小兒子。那孩子,都說平時可看不出他能這樣,才十一歲,那些人讓他上車的時候,那孩子哭著央求,說他沒罪,說他並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這些罪惡的東西。那些人問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親?那孩子點點頭。那些人就給了他一條皮帶,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親,又抽了母親。那些人走了,鄰居們問那孩子,你一個人到哪兒去呢?那孩子說,他要一個人留在這城市裏,他不再要他那個家,什麼家不家呀,他不要,他隻要革命,他一個人也要繼續革命……”

母親說:“我們把奶奶送走了,送回農村老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親說:“讓奶奶去躲一下,然後再接她回來。”

我立刻大鬆了一口氣。

那個晚上我回到家,覺得輕鬆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覺。仿佛一個惡夢終於消散。安謐的夏夜,燈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裏,躺在床上,滿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樹的枝葉間閃爍,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這會兒在哪兒?她隻身一人會碰上什麼?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麼害怕了,我與地生沒關係了,我可以清同學到我家裏來了,學校裏將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帶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個人此時正在何方,以及她會不會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嗬,”很多年後詩人L對我說。很多年後奶奶去世了,想起那個晚上,詩人對我說:“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說是的。

但是你知道嗎?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就已經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說WR的勇敢,就便是畫家Z的憤恨也要比這幹淨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輕鬆了。

是的。感到安全。

雖然醜惡依然是醜惡,但是別人並不知道,是嗎?

正是這樣。

於是安全了,是嗎?為了安全,我們得小心地掩蓋我們的羞恥。

否則怎麼辦?

詩人看著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語。

84

詩人L沉默不語。很久很久之後他忽然問道:“可是為什麼,性,會是羞恥的呢?”

我一下子沒懂,思路怎麼一下子跳到這兒來了?

他問得非常認真,出人意料:“從什麼時候,都是什麼原因,性,成為羞恥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麗的部位,從什麼時候和因為什麼需要遮蓋起來?”

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詩人說:“你敢說一說你的性欲嗎?或者叫作肉欲,或者還叫作淫欲——聽聽吧,已經都是貶意的了。”

詩人說:“可是為什麼呢?人體那些美麗的地方,怎麼會成為羞恥的呢?從什麼時候,乳房、腰腹、動人的大腿和茁壯的屁股需要隱藏?蓊鬱爛漫的毛叢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嗬想想吧,他們可曾有過意味著讚美的名字嗎?沒有,除了冷漠的科學用語就是貶意的不堪入耳的稱謂,使她們毫無生氣,使她們醜陋不堪。嗬,我現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願的他們和她們的名字,因為沒有,從來沒有,沒有這樣的詞彙這樣的語言,但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其實和健壯的臂膀一樣美呀,她們其實和纖柔的腳趾一樣美和溫柔的雙唇一樣美呀。脫去精心設計的衣裝那才是真正的美麗,每一處肌膚的滾動、每一塊隱約的骨胳、每一縷茂盛的毛發那都是自然無與倫比的創造,矯飾的衣裝脫落之時美麗才除淨了汙垢,擺脫了束縛,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皺,處處都埋藏著叫喊,要你貼近,貼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後觀看,輕輕地動走起來互相觀看,步履輕捷,每一步都是從頭到腳的一次和諧的傳遞,舒暢的流動,人體這精密的構造,自在地伸展,扭擺,喘息,隨心所欲,每一根發梢都在跳躍,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連成一體為所欲為,坦蕩的毛叢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賦和靈感,愛的花朵,愛的許諾,生死攸關的話語。恨,還有虛偽,不能使他們挺拔,懷疑不會讓他們開放……男人和女人昂揚盛開的花朵那是最坦誠的表達呀,可是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要遮掩起來?甚至不能言說?連想一想都是羞恥?男人和女人,為什麼必要躲避起來才能縱情地渴求,流淌,顫抖,飄蕩,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羈的千姿百態,最純潔無邪的心醉神馳,隻有互相的需要,不顧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記了差別棄絕了功利互相徹底給予,可為什麼,為什麼那倒是見不得人的?”

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說:“亞當和夏娃懂得了善惡,被逐出伊甸園,為什麼他們首先感到赤身露體是羞恥的?他們走出那樂園,走入人間,開始走入人間同時開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葉子遮住那天賦的花朵,為什麼,走入人間和懂得遮掩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呢?”

詩人說:“我知道人的醜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會有羞恥之心。但是我不懂,為什麼亞當夏娃首先要遮蔽那個地方?羞恥為什麼以此為最?”

我看著詩人,心裏相信,L就要成為真正的詩人了。

我從鏡子裏看著他,心想,在這些話語後麵,詩人的思緒正在走向什麼地方,詩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傳?

我從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見詩人並不出眾的身體,朦朦朧朧他年輕的花朵低垂著滿懷夢想,我感到詩人的目光裏必是流露著迷茫,我想,從那個八月之後,詩人L怎樣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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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沒有改造好的階級異己分子被送去農村,有些反動分子不甘心失敗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圖報複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發現原來是假的(原來是內奸、特務、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來,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那個八月裏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場麵我有幸沒有目睹。隻是打死了這三個字像小學校裏的讀書聲那樣傳來,曾讓我心底一陣陣顫抖,十五歲的少年還說不清是為什麼顫抖,但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陰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是因為那三個字的結構未免太簡單了,那三個字的發音未免太平淡,那節奏未免太漫不經心了。人們上街買菜,碰見了,說誰誰給打死了,然後繼續排隊買菜,就這樣。親朋好友多日不見,見了,說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樓、臥了軌、喝了敵敵畏,就這樣。死了?死了。然後說些別的事,隨隨便便說些別的事。打死了,這三個字很簡單,說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後,我習慣了每天早晨一邊穿衣服一邊聽廣播,我聽見廣播中常常出現這三個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東、在所有進行著戰爭的地方,廣播員平平靜靜地報告說在那兒:“昨天,XX遊擊隊打死了XX政府軍XX人。”或者:“前天夜間,XX軍隊在與XX組織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對方Xx人。”聽起來就像是說打死了多少隻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隻蒼蠅。小時候我還是個少先隊員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每天就是這樣互相詢問的:“你又打死了幾隻?”“我打死了XX隻。”每個星期就是這樣向老師彙報的:“我們小隊本星期消滅了XX隻老鼠,打死了XXX隻蒼蠅。”可那是“隻”呀,多少多少隻,聽起來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滅了”,好像那些人生來是為了被消滅的,除了麻煩各位把我們消滅之外我們再沒有什麼事好做,好像人都難免是這樣一種害蟲,以備在恰當的時候予以打死。當然這些,十五歲的少年還想不到,那一陣顫抖很快就過去了。

十五歲的詩人對那幅對聯沒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壞。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樣,詩意盎然。譬如說:大串聯。全國的大串聯。全國,幾乎所有的鐵路線上都運載著革命師生,日日夜夜風起雲湧,車站上和旅店裏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裏和車間裏,老太太們也都動員起來為串聯大軍做飯、縫被子,公路上到處都能看到串聯的隊伍,狂熱的青年們高舉著領袖像,唱著歌,意氣風發地行進,無論是晴空下還是風雨中,高舉著各式各樣“戰鬥隊”或者“戰鬥兵團”的旗幟行進,紅色的旗幟,和璀璨的年華,和廣闊且神奇的未來……那正是L夢寐以求的。詩人L、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O、T、甚至畫家Z,我們都曾為沒能趕上革命戰爭年代而遺憾,我們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也能悲壯赴死,保衛紅色江山和無產者的天下,如果敵人是那般猖狂我們會大義凜然走向刑場。L從家裏拿了十元錢,給媽媽留了一句話,寫在紙條上用圖釘釘在門上:“媽媽,太棒了,我要去串聯啦!來不及當麵告訴你了,我現在就得走了。這一次革命讓我趕上了,媽媽,我不會無所作為!”那年詩人十五歲,相信是離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當年那樣,像一輩輩曆史上的英雄那樣。我想,如果敵人給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說我不怕,隨即L眼前出現了一群少女,對,他的戰友,她們為他流淚,也許她們會閉起眼睛,為他唱歌,喊著或者是心裏喊著他的名字……詩人說:我不怕。敵人用鞭子抽你,像電影裏那樣,幾個彪形大漢,鞭子都蘸了水,我說,那樣的話你怕嗎?L說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難友,隔著鐵窗向他投來深情的目光,對他寄予厚望,從他伯寧死不屈中理解著愛情……L想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他們要是,用燒紅了的烙鐵,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燒焦了的味呢?詩人說:“我,我想我可能……不過,他們為什麼不殺害我呢?”不,他們要你把供,要你變節、背叛,如果敵人用竹簽子紮你的手指呢?不斷地紮你的十個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詩人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