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牆(3 / 3)

詩人L不再想這些事。他那時多麼簡單,那種年齡,樂得想什麼就想什麼,想怎樣想就怎樣想,不願意想什麼就可以不想。

他跑過河岸,跑過石橋和那家小油鹽店,他想問一問T去不去串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詩人L想象著和她在一起,一塊兒離開家鄉的情景,以及此後的境遇。在飛馳的列車上她就坐在他身邊,車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異地他鄉,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鄉間,在大江大河,海邊和海上,無邊無際的原野,大森林,走不盡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險裏當然也在勝利裏,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經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說。

“走了?走哪兒去了?”

“去串聯了呀。”

“什麼時候?她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啦,對呀,三天了呀。”

“嗬,是嗎”

“你是誰呀?找她有什麼事呀?”

“我……嗬沒事。那她,她去了哪兒?”

“那可不知道呀。還能去哪兒呀?總歸是中國呀,全中國

不錯,全中國。詩人在車站的廣場上等車的當兒,翻開地圖,全中國,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無心去想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詩人隻是相信,少女T就在這裏,在這裏一定能夠找到她。但這裏一公分等於四百公裏,這裏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

這又是一個征兆,一種密碼的透露。有一天,詩人的消息就將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欲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隨時設想著和他的戀人不期而遇,驀然重逢。

86

在那次遠行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絕不僅僅是他又長高了,那時他每個月都長高一公分,他在隆隆震響的列車上度過了十六歲生日,不是這樣的事,絕不這麼簡單。那次革命大串聯回來,L的心情或者思緒,有了不為人注意但是明顯的變化,他一定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事。他炫耀甚至帶幾分吹噓地講他在那幾個月中的經曆,演講、辯論、巧妙地駁刺對方啦、夜以繼日地刻印傳單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馬群還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還有真正的戰鬥——武鬥,和不幸成為俘虜,不過這沒什麼他們又如何如何機智地化險為夷……但滔滔不絕之際他會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目光無比迷惆、惆悵,以前可是沒有過;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點,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閃動起激情和興奮,但霎那間目光又散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鳥兒很久很久無處著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詩人後來的消息中推測,他必是在那幾個月裏走出了童貞。那幾個月裏,某一辭不及防的時刻,他還過了一道界線。

誰呢?點破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是誰呢?

不知道。沒人知道。永遠無法知道。

L自己也沒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車箱裏隻知道她是一個成年女子,也不曾問過她最終要到哪兒去。車箱裏隻有兩盞馬燈,由此來看那可能是一輛運貨的悶罐車,而且是夜裏。車窗很小,隻打開一道窄縫兒,從L的角度偶爾可以看見一顆很亮的星。列車在大山裏走,山時而遮蔽了那顆星,時而又放出那顆星。夜幕漆黑看不見山,那顆星忽然隱沒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現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兩盞馬燈,東一盞西一盞有節奏地晃蕩,有誰站起來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蕩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緊,擠著。馬燈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談話,有時大聲地笑。其餘的角落都很靜,或有鼾聲。L睡不著,他身旁睡著一個姑娘,一個成年僅是非常年輕的姑娘。除了母親,L還從未如此貼近過女人的身體,心裏動蕩得不能入睡。隻隔著兩層單衣,L感到了她肉體的溫熱和彈性。開始很緊張,希望她不認為這是有意的,希望別人不認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邊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別人也都注意到這一點;另一邊就是牆了,他已經緊貼著牆了,他真是沒有辦法,否則他會與她再分開些的。L筆直地躺著,一動不敢動,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輕。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姑娘的身體,聞到了女人的氣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緲緲的讓少年驚奇,讓詩人身心震動。無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離燈光很遠,昏暗得分不清睡著多少人。L試著放鬆一下渾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觸麵擴大了,慢慢地擴大著,更富彈力和溫柔了,隨著車箱的顛簸,能感覺到她某些部位的豐滿和某幾處骨胳的堅實。心嗵嗵地跳,L又趕忙抽緊身子。姑娘依然睡著,呼吸均勻,有節奏地吹拂他的皮膚。L再試著放鬆,一直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再放下來,放在他與她之間,這樣他的一隻手觸到了她。手畢竟最為敏感,手背也可以認出那是豐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動,竭力用皮膚去感覺她的真確。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躍起來,夏夜裏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動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車轉彎時車箱劇烈地晃動。搖擺,那個姑娘,女人,隨著車箱的傾斜她更緊地和L貼著了,車輪變換軌道車箱猛地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體壓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來,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來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這時另一隻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驚,未及想出對策,卻感到那隻手在他的手裏輕輕地扭動,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個手指和他的五個手指漸漸絞在一起,L聽見姑娘呼吸的節奏變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著,或者一直是在夢的邊緣。L還是怕。L還是把胳膊抽了出來。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從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動,也不躲開,沒有一點兒聲音。車輪軋得鐵軌“哢噠噠——哢噠噠——”在他們身下震響,鐵和鐵磨擦的聲音,尖厲,甚至有些恐怖。L再試著把手放下來,放在原來的位置,在那兒,她,那隻女性的手仍在等著他。他把地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輕輕地扭轉,五個手指對五個手指,捏著,攥著,都有了汗,絞繞著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著必然的方向推進,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動,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對,她一直都不阻擋,她是允許的。於是L觸到了豐碩的胸,兩個年輕的乳房,隔著乳罩,不很大,但是挺聳、充盈,頂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乳頭了,一陣風暴似的東西刮遍了詩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開,抱在自己胸前,齷齪和犯罪感在他心裏掠過。他把手挪開,她不製止,那意思是相信他還會回來。不錯,她的判斷完全對,真理難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來時,乳罩鬆開了,他的手在整個光滑細膩的胸脯上暢行無阻,在微微的齊水上走邊走過顫動的隆起和凹陷。火車“哢噠噠——哢噠噠——哢噠噠——”奔馳在黑夜的群山中,“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那是在過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是鑽過隧洞,少年的花朵在這動蕩的節奏中昂揚開放。L在那纏綿溫潤的腰腹上停留,彳良久,正要走向另一處最為致命的夢境——更為沉重的山巒和更為深邃的淵壑,但這時,另外那隻手製止了他,對他說:“嗬,你還這麼小。”那雙一直微合著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睜開了,看著他。L心慌意亂無地自容。“哢噠噠——哢噠噠——”聲音漸漸地小下去,漸漸擴散得縹緲,可能,火車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縮合攏了。

“嗬,你還這麼小。”

“你幾歲了?你還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歲吧?”

L不記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裏不知在想什麼。

列車忽然停了,臨時停車。人們都下車去,方便方便,透透氣,詢問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濤聲,和被驚醒的夜鳥不安的啼叫。L隨著大家下了車,離開了那姑娘,從此永遠離開了她。未來,在處處稠密的人群裏,誰說得準不曾再與她相遇過呢?但是肯定,那時,誰也認不出誰。

L在夜風中站著,直到火車的汽笛聲響了,綠色的信號燈在黑暗中畫著圓圈,他才又上了車。他換了個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斷朝原來的那個角落偷望。他再沒有看見她。天亮了,車窗打開,是個晴朗的天氣。人們都坐起來,高聲說笑,整理行裝,終點站就要到了。L看見那個角落裏沒有她,雖然他並未看清她的臉,但是詩人相信那兒沒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從目光中認出她,目光總會泄露出哪一個是她,但是沒有那樣的目光,沒有。

為此,詩人,是惋惜呢,還是慶幸?

87

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女,詩人暗自慶幸沒有發生更糟糕的事。火車之夜已成過去,已經結束,無人知燒。已經安全。火車上的那個姑娘已經消失,永劫不複,雖然她肯定就在這個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誰,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誰。雖然她會記得火車上一個春情初動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還是安全?隻要詩人自己把這件事忘掉,這件事就如同不曾發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車上這樣想:眼前這些人,這些旅伴一個個多麼真實,多麼靠近,互相快樂、自由、善意、甚至傾心交談,那一刻他們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們永別,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與你無關,他們的存在與你毫不相幹。我曾多次坐在火車上,與一個個偶然相遇的旅伴東拉西扯胡言亂語(和熟人可不敢這樣),覺得安全,不怕有人出賣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為陌生是一種保障。車到終點大家就各奔東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種危險,陌生倒可以安全,這確實有點兒滑稽。

好啦,火車之夜如同從未發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日依舊。

少年詩人初戀的季節,在我的印象裏永遠是夏天,河水靜靜地蒸騰,樹葉在灼烈的陽光中微緩地翻動,風速很慢有時候完全停止,天氣很熱。我記得那季節裏一幅永恒的情景:少女T走上陽台,陽光使她一下子睜不開眼,她伸展雙臂打一個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齒、嘴,太陽在那兒照亮水的光影。她趕緊又捂住張開的嘴,同時目光變得生氣勃勃,無煩無惱那樣子真是可愛。她打哈欠的當兒睡裙吊上去,年輕的雙腿又長又美光彩照人,一樣有水波蕩漾的光影。那是因為遠處有一條河。她一隻腳踏著節拍,柔軟的風吹拂她,那樣子無猜無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裏有一條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蕩漾。她倚在欄杆上在斑斑點點的樹影中,雙臂交叉背在身後,久久地凝望那條河,凝望太陽下成群成片的屋頂,眼睛裏於是又似有一絲憂鬱,淡淡的愁苦那樣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記得詩人仰望她的季節永遠是夏天。要感謝那次臨時停車,感謝命運之神及時的阻擋,否則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那樣的話詩人想,他就會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夢幻般的那個女孩兒——對,少女T。這樣想著,便是詩人忽然沉默不語的時候。

但是,否則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這又讓詩人頻頻墜入幻想,微微地激動,甚至惋惜。至少有一點兒惋惜。夏日的長晝裏,火車上那個誘人的夜晚不斷跳出來,令L意馬心猿。詩人暗自希望那個夜晚不防重演,L不妨衝破那五個手指的阻擋,衝破她的陰擋更進一步.走向最驚心動魄的地方走進舍生忘死的時間,走進全部的神秘,那樣就會走進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親吻她,會的,他會那樣,一定,多麼好,多麼好呀多麼誘人,感受異性的親吻是怎樣的溫存、騷動、銷魂,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並且記住,體嚐一個女人欲動情馳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車,那次可恨的臨時停車,真討厭!這便是詩人的目光定於一處,癡思迷想之時。

罪惡,但這是罪惡呀!十六歲或者十七歲,詩人的目光於是又驚惶四散,簡直罪惡滔天,怎麼會是這樣?一麵慶幸那個夜晚的消失,一麵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麵夢想著少女T,一麵又為那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動旌搖,L你怎麼會是這樣?十七歲,或者十八歲,詩人的目光像一隻驚飛的鳥兒,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著落……

L,他到底愛誰呢?愛哪一個?

這是愛情嗎?哪一個是?

什麼是愛情?

真的隻是花期嗎?雄蕊和雌蕊的交合?

借助風、蜜蜂、和蝴蝶?

千古之問。

88

永恒的夏天,狂熱的初戀季節,L開始給T寫信。

悶熱的夏夜六神無主,無所作為,詩人的心緒無著無落。在燈下翻開日記本,想寫些什麼。拿起筆又放下,拿起筆,摘去筆帽。想寫些什麼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跡漫漶。心好像沒有邊緣,不在J個固定的位置上,潮汐一般推波助湖心緒漫溢得很深很遠。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寫些什麼,很想寫。筆尖觸到紙麵,但還不知想要寫什麼,桌上的老座鍾“嘀-噠-嘀-噠-嘀-噠……”,也許隻因為筆尖不能在那兒停留太久,於是TTTT……她的名字流出在紙上了。原來如此,原來是她的名字,原來是這樣嗬寫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漸漸飽滿,如此地親切,親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開,一遍遍地寫:TTT……各種,端莊漂亮的她的名字寫滿好幾頁紙。母親又在夏夜裏喊他了:“L-!L--!你在幹嘛呢?”再翻開一頁,淺藍的橫格,盯著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禱,星移月走詩人的生命潮湧潮落,筆尖離紙麵一毫米,顫抖,下一個決心,寫下——

“親愛的T。

L的第一封情書僅此而已。往下千頭萬緒不知該寫什麼。這幾個字,就是詩人的第一首詩作。

母親在窗外的晚風中喊:“L,L--!你就不知道熱嗎?又中了什麼魔啦?”

L又翻開一頁,詩情滿懷,寫下——

“親愛的T:

“我愛你!”

這是第二首詩,兩行。這兩行字讓L端詳不夠,驚訝它們的平實、尊貴,這兩行字仿佛原本帶著聲音,在紙麵上一遍一遍地發出輕輕的呼喚。

母親走來,推推兒子的門,誰不開。門和窗都關著,窗簾也拉嚴。

“L,L!你沒病吧?”

“媽媽你別打擾我。”

“L,你就不熱,你是在過冬天嗎?”

“隨便,隨便你媽媽,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頁,第三首寫的是——

“我親愛的T:

我愛你,已經很久。

愛你已經,一萬年!”

才華畢露。詩人L,我至今都認為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詩。這首詩不要有題目,不要額外再加一個名字,詩--就是它的名字。

母親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來呀,快出來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麼清楚!”

詩人揮汗如雨,浩蕩詩情一發而不可收。整整那個夏天,L都在給T寫信;或者是說這個季節,夏天這種季節,注定就是向夢幻般那個少女表達愛戀的時候。永恒的夏天,永不倦怠的愛情,在我的印象裏年年如此,年年的熱戀永不消逝。夏天,是熱戀的換一種說法,毫無疑義。那些個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著燈光,星漢迢迢,萬條燈火,一點點一點點閃爍,又一點點一點點都熄滅,詩人的燈光通宵達旦。所有的夏夜裏,響著母親一遍遍呼喚兒子的聲音:“L,L,歇歇吧孩子。”“該睡啦,睡一會兒吧L。不管是為什麼,人總是要睡覺的呀。”“唉,詩是你這麼個寫法嗎孩子?奶奶當年說對了,你非毀在女人手裏不可。”詩人不停地寫。

寫什麼?一切,當然是一切。

這個城實的L,他把心裏的一切都寫在了紙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願、他的幻想、火車之夜、仟悔和懺悔也不能斷絕的誘惑、美麗的和醜陋的、一切燃燒的欲望一切晝思夜夢,都原原本本寫在他的日記本上,白紙黑字、詩人相信。愛,需要全部的真誠,不能有絲毫隱瞞,他不懂得白紙黑字的危險,他還不懂得詩的危險。

89

這些詩寫在日記本上,這些信,不知何時寄出。L隻是寫,還沒想過何時寄出。寫了這麼多,竟沒有讓他滿意的,一封也沒有。沒有一封真正值得給她看,給T看。一封一封地寫,詩人總認為自己的心還不夠坦白,還不夠率真,不夠虔誠。整個夏天,語言總不能捉住心緒,漫溢的心緒也許注定無以表達,語言總是離他的心願太遠。因此這些信,詩人想,還遠遠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給那雙聖潔的眼睛看。L把那個本子帶在身邊,把隨時閃現的詩句記下來,隨時的靈感,隨時的夢幻,隨時的純情和欲念,迷茫和懺悔,向她訴說,向T,向那雙神聖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個信徒對著他的神父,然後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詩,一遍一遍把他的情書寫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但越不滿意。

但是有一天,詩人走進學校,忽然發現他的詩貼在牆上,L摸摸書包,那個日記本不見了。

牆根前擠滿了人,那個日記本被一頁頁撕開,貼在牆上的大字報欄裏。L在發現他的詩被貼在牆上的同時發現他的日記本不見了,或者是在他發現那個本子丟失了的同時發現他的情書被公布於眾,我不記得這兩件事哪一件發生在先,也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時。同時,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同時L聽見一個聲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後是很多聲音,嗡嗡嚶嚶越來越多的聲音:“就是他呀,原來就是他呀……流氓,不要勝……”那聲音越來越響,喧囂,憤怒:“真不要臉,真不知羞恥,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真沒想到會是他……肮髒的靈魂,真是肮髒透頂,醜惡……他叫什麼……L,對對,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

我記得某一個夏天就要結束了,那一天詩人成為“流氓”。

我記得他站在人群中驚煌無措。我記得他的眼神就像個走先了的孩子,茫然四顧,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問是——那個本子怎麼會丟了的?什麼時候丟了的?怎麼跑到牆上去了?誰?誰把它撕開貼到牆上去的?是誰呢?

最後,臨時革命委員會來人把L帶走了。我看見他跟在一個臨時革命委員身後走,一邊還不斷在自己的書包裏摸,把書包翻得底兒朝天想找到那個本子。當然沒有,當然找不到了。那個初戀的夏天,被人貼在了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