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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事實上,是我的那些信沒有寄出。我的那些晝思夜夢早已付之一炬。而詩人L的信已經寄出了,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莊重地像是舉行一個儀式,投進郵筒,寄給了他的心上人。
????我沒有寄,我甚至沒有寫,那些和L一樣的欲望我隻讓他藏在心裏。我知道真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多麼危險。愛和詩的危險。當我的身心開始發育,當少女的美麗使我興奮,使我癡迷,使我暗自魂馳魄蕩之時,我已經懂得了異性之愛的危險,懂得了隱藏這真切欲望的必要。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懂得了這些事。仿佛這危險與生俱來。我隻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的美麗誘人,我是多麼驚訝,我忍不住地看她們,好像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妙,發現了一個動人的方向。
????那是一個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師的預備室裏準備畫最後一期黑板報,這時她來了,她跟老師談話,陽光照耀著她,確實
????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長長的睫毛在撫弄那一汪水,陽光勾畫出她的鼻尖、雙唇、脖頸、和脖頸後麵飄動的茸茸碎發。陽光,就像在水中蕩漾,幻現出一陣陣和諧的光彩,凝聚成一個迷人的少女。她的話很少,略帶羞澀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腳尖,看一眼老師又趕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陽光。七月的太陽正在窗外焦躁起來,在沿街的圍牆上,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在濃密的樹葉間和正在長大的花叢裏,陽光仿佛轟然有聲。屋子裏很安靜,隻有我的粉筆在黑板上走出“的的達達”的聲音。我漸漸聽出她是來向老師告別的,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已經畢業了,考上了中學。就是說,她要走了。就是說她要離開這兒。就是說我剛剛發現她驚人的存在她卻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兒去了。未及思索,我心裏就像那片空蕩蕩的操場了,就像那道長長的被太陽灼烤的圍牆,像那些數不清的樹葉在風中紛紛飄擺。
????那空蕩蕩的操場上,有雲彩走過的蹤影。我生來就是一個不安份的男孩兒。那道圍牆延展、合抱,因而不見頭尾。紛紛飄擺的樹葉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裏。我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外表膽怯,但心裏欲念橫生。
????後來我在街上又碰見過她,我們迎麵走過,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仿佛密聚起來在我耳邊噪響使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我還隻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潔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我,她帶著習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兒不梁一絲凡塵。我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隻占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裏永不熄滅……
????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樣的樓房。
????對,就是小巷深處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詩人L每時每刻都向往的那個地方。我或者詩人L,每天都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到那兒去,希望能看見她。我或者詩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楊樹下,仰望她的窗口。陽光和水聚成的美麗,陽光和水才有的燦爛和舒展,那就是她。那個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詩人L的全部夏天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曆險,充滿了激情的那個少女,使我們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個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於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她成為T。
????詩人把他的書包翻得底朝天,以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丟了,他竟一時忘記,他把那些文思如湧的夜晚和癡夢不醒的白晝,都寄給了他的心上人。我沒有寫,我也沒有寄,我又僥幸走過了一道危險的門。我眼看著詩人L無比虔誠地走了進去,一路仍在懷疑那些夏天的詩歌是怎樣丟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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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曆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說,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複活,我們便沒有曆史。比如說,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曆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帶著N和O的曆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和0的經曆,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少婦,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複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為詩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詩人L的曆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曆史中湮滅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曆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著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就勢必又會複活,N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和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複活、繼續、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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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父親問女兒:“聽說你把一個男同學給你的信交給了老師,是嗎?”
????“是,”T說,“交了。交給了革委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無恥,我都說不出口。”
????“可這一來他可麻煩了。他在別人麵前沒法抬頭了。”
????T低頭很久不語。然後說:“隻要他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不是嗎爸爸?”
????“是。是的。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父親想,事實上未必這麼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也許有人永遠要提起這件事讓那個叫作L的孩子難堪,將來也許有人會用這件事來攻擊他,攻擊那個叫L的人。再說,要那個男孩子改掉什麼呢?改掉性欲還是改掉愛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麼的話;那麼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別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誠實,是坦率,是對別人的信任,學會隱瞞,把自己掩蓋起來,學會的是對所有人的防範。
????父親一時無話可說,帶著迷惑回到臥室,呆呆地坐著,想。
????“你跟她說了?”母親進來。
????父襲“嗯”了一聲。
????母親剛剛洗完澡,脫去浴袍,準備換衣裳。母親在父親麵前脫去浴袍,在燈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著身體,並且專心地擦幹自己的身體。父親看著她。
????“你怎麼跟她說的?”
????父親不回答。也許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女人赤裸著身體,這兒那兒地挑選她要穿的衣裳,神情無比坦然。她在一個男人麵前走來走去,仿佛僅僅因為是夏天,因為一點兒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著她,有些激動,但父親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欲,而是這個女人對這個男人的毫無防範之心使他感動,使他驚歎,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麼方式表達這種感受,以某種形式確認和肯定這感受,以某種極端的語言來響應她,使她和他都從白天的謊言中倒戈反叛出來,從外麵回到家中,從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裏來。而這時,那極端的語言就是性,隻能是性,雖然這語言仍然顯得非常不夠……
????父親似乎剛剛發現,母親已經老了,她有點兒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發胖,腰粗了,肚腹沉重,歲月使她不那麼漂亮了。你還愛她嗎?如果她已經不再年青不再那麼性感,你還愛她嗎?當然,毫無疑問。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試圖回答過這樣的問題。隻有父親他自己知道,他曾與一個年輕的女人互相迷戀過,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也比母親漂亮,沒有哪點兒不如母親,父親借口出差到她那兒去住過……那個女人要他作出選擇,選擇一個,“你應該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到底你最愛的是誰?是我還是別人……”這件事沒人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隻是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事,過去有過,現在和將來還會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誰並不重要。母親不知道這件事,她沒有發覺,為此父親至今有著負罪感。最終父親作出了選擇,還是離開了那個女人,回來了,回到母親身邊。為什麼?男人自問,但無答案,或者答案僅僅是他想回來,確實想回來。這就是愛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如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得不回來,而是因為他確實想回來,父親想,這就是愛情。
????“女兒,她說什麼?”母親問。
????妻子回頭看丈夫,發現男人的目光在搖蕩,女人才發現自己的樣子,低頭會意地笑一下。然後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並不是為了躲藏,也許是為了狡猾或是為了隆重。
????男人記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幹年前的一個夏夜,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裸體時的情景。那時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欲火中燒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說“別別,別這樣”,她掙脫開他,遠遠地站著十遠遠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說“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然後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開自己,變成一個無遮無掩的女人。“讓我自己給你”,這句話永遠不忘,當那陣瘋狂的表達結束後,顫抖停止,留下來的是這句話。永遠留下來的,是她自己給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給你,那情景,和那聲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紛亂的人間在周圍錯綜交織,孤獨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轉,那時候,她向你敞開,允許你觸動她,觸動她的一切秘密,任憑你進入她,一無牽掛,互相在對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膽地呼吸、察看、周遊和暢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樹下,月色或者細雨,在那座隻有蟲鳴隻有風聲的南方的庭院裏,“讓我自己給你”,正是這句話,一次又一次使男人興奮、感動、狂野和屈服,留給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戀。
????父親和母親開始做愛。
????他們要創造一種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間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訴說和傾聽,讓一切含羞的花草都開放以便回到本該屬於他們的美麗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經流浪,但最終還是要回來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經也許知道了他的淪落,但終於不說,還是救他回來的原因吧?
????男人在噴湧,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鬥轉,月湧月落。
????父親,和母親,在做愛。
????這樣的時候,女兒一天天長大。
????父親和母親聽見,女兒,那夜很晚才睡,女兒屋裏的燈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親想起那個名叫L的男孩兒,想起自己和他一樣年紀的時候,父親像我一樣,為自己慶幸,我們躲開了一道危險的門,我們看見L走了進去。
????父親問母親:“為什麼,性,最要讓人感到羞辱?”
????母親睡意已依:“你說什麼?哦,是的。”
????父親問:“真的,很奇怪。人,為什麼會認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讓人感到羞辱的為什麼是性而不是別的?為什麼不是吃呢?這兩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須的,而且都給人快感,可為什麼受到這麼不同的看待?”
????母親睜開眼,翻一個身:“哦,睡吧。”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親問:“女兒,她應該懂得愛情了吧?這樣的年齡。喂,你像她這年齡的時候,懂了嗎?”
????“我忘了”
????“至少,對男孩子,你們開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點兒。”
????“什麼感覺?主要是什麼樣的感覺?”
????母親那邊響起鼾聲,且漸漸沉重。她年輕時不這樣,那時她睡得輕盈優美。
????半夜,男人從夢中醒來,依在女人肩頭,霎時間有一個異常清晰的靈感:“喂,喂喂,我想是這樣,因為那樣的時候人最軟弱,那是人表達自己軟弱的時候。”
????母親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的星空,讓父親弄得睡意全消。
????父親:“表達自己的軟弱,即是表達對他人的需要。愛,就是對他人的依賴,對自由和平安的依賴,對依賴的依賴,所以……所以……”
????母親:“所以什麼?”
????父親:“所以那是危險的……”
????母親:“危險的?”
????父親:“你不知道他人會不會響應。是響應還是蔑視,你沒有把握。”
????父親和母親,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無語遙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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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詩人L初次失戀的夏天重新分裂為N和O。這最先是因為少女o愛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這清晰的戀情,使模糊的少女T暫時消散。
????WR跟著母親從農村來到這座城市,在那所廟院改成的小學裏讀書,他的第一個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畢業,闖下大禍,又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記得他的最後一個朋友,還是O。
????很多年後,時代有所變遷,WR從罕為人知的西部邊陲回來,我們一起到那座廟院裏去過一回。那時,我們的小學已經遷走,往日的寺廟正要恢複。我們在那兒似乎察看我們的童年,看石階上熟悉的裂縫和殘損,看磚牆上是否還有我們刻下的圖畫,看牆根下的草叢裏是否還藏著蛐蛐,看遍每一間殿堂那曾是我們的教室,看看幾棵老樹,短暫的幾十年光陰並不使老樹顯示變化。每一間教室裏都沒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幾個僧人在籌劃。僧人問我們來幹嘛,從哪兒來。我們說,我們在這兒的每一間屋子裏都上過課。一位老和尚笑著點頭,說“希望你們以後還來”,其他幾個和尚看樣子年紀都不超過我們。
????“你是在每一間裏都上過課嗎?”
????“每一間。你呢?”
????在不同的時間裏,我們曾在同一個空間裏讀同樣的書,在相同的時間裏,我們在不同的空間裏想近似的事。時間或者空間的問題罷了。印象與此無關,不受時空的妨礙,我現在總能看見,在那所小學裏我與WR同窗就讀。如果這樣,我又想起那個可怕得讓人不解的孩子,當然他也就與WR同班。那時,夏天過去了很久,廟院濕潤的土地上被風刮得蒙上一層細土,太陽照進教室的門檻,溫暖明亮的一線在深秋季節令人珍視。他來了,男孩兒WR站在門外的太陽裏。向教室裏看。有人說:“看,一個農村來的孩子”。一看便知他來自農村,衣褲都是黑色土布縫的,身體非常強健。老師進來,對全班同學說:“從今我們又多了一個新朋友。”他邁過門檻,進來,站著。老師說:“告訴大家你的名字。”他說了他的名字,聲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調,引起一片哄笑。老師領他到一個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與小姑娘o相鄰。我記得小姑娘O沒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變成對WR歡迎似的微笑。0柔聲細氣地告訴WR應該把書包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課桌前沿正中,把課本放在桌子有邊。
????“老師讓你把書打開,你再把它拿過來打開,”小姑娘0對他說。
????“好了,”小姑沒O說,“現在就這樣,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叫什麼?”男孩兒WR問,聲音依舊很大。
????O回答他,聲音很輕。
????有人發出一聲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個可怕的孩子。隨即有人附和他。
????“是誰?誰這麼沒禮貌?”老師問,嚴肅地看著整個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別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個季節,也許老白皮鬆上的鬆脂已經硬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不能把鬆脂抹在WR頭發上,不能用對付我的方法來試驗WR的實力了。也許是這樣,因為鬆脂硬了。總之那個可怕的孩子選擇了另一種方法。他先是發現WR的口音是個弱點,下了課,老師剛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調地學著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為這是友好,問他:“你叫什麼?”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繼續變換著腔調喊WR的名字。通過諧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於是全班的男生都這樣叫起來,高聲笑著叫來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確實覺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時候心裏有一絲陰冷的東西掠過又使我同情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願意從大家中間被孤立出去。WR沒弄懂其中意味,不吭聲,看著大夥,覺得很奇怪:真有那麼好笑嗎?也許真那麼好笑,WR有點兒慚愧,偶爾尷尬地笑笑,不知該說什麼。
????小姑娘O站出來,站在WR身邊,衝所有的男生喊:“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你們欺負新同學!”
????我,和其他好幾個男生都不出聲了。WR有點兒懂了,盯著那個可怕的孩子看。上課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