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白色鳥(2 / 3)

????放學時,大家走在路上,那個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並且說:“嘿,他們倆是一對兒呀。”所有的男生又都興奮起來,跟著他喊。“他們倆要結婚啦!”“他們倆親過嘴啦!”WR走過去,走到那個可怕的孩子麵前,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非常簡單,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鎮定地看著WR。但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著他,問他:“你再說不說了?”可怕的孩子站起來,狠狠地盯著WR。但是仍然非常簡單,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這是可怕的孩子沒想到的,他站起來,有那麼一會兒顯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讓他走:“我問你聽見了嗎,你以後再說不說了?”可怕的孩子也有著非凡的意誌,他不回答,而且他有著不同尋常的心計,他知道打不過WR所以他不還手,他要贏得輿論的同情,他扭過頭去看著大夥,這樣,既是對WR的拒斥,又是在說“你們大家都看見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來,又恢複了鎮定,他要為明天的告狀贏得充分的證據。所有的男孩子都驚得站在原地不動。那個可怕的不可思議的孩子,現在我想起當時的情景我還是不能相信他隻是個孩子。我非常害怕,為WR,也為自己。小姑娘O和幾個女孩子走來,把WR拉開了。可怕的孩子還是贏了,他沒有屈服,這使得其他的孩子對他又欽佩又畏懼,而且他沒有還手,他贏得了輿論並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勝訴。

????WR仍然掉進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個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間,男孩子們跟著他走,在他周圍,我也在,我們跟著他走,像是要把他護送回家的樣子。最後他說:“明早上學誰來找我?咱們一塊兒走。”明天,好幾個孩子都會來的,跟他一塊去上學,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個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間,遠遠地望著被孤立的WR。沒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覺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剛剛來到這座廟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雙杠玩攀登架,獨自玩得挺開心。他有時望著我們,並且注意地看那個可怕的孩子。可能就在這時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這座城市裏的第一個朋友。他從小姑娘O那兒借來很多書,課間時坐在窗台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認識那麼多字,看書的速度就像大人。

????“你真的每一個字都看了嗎?”老師問WR。

????“都看了,老師。”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誰教給你這麼多字的呢?”

????“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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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問。

????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裏。

????“我也不知道,”男孩兒WR說。

????“你沒見過他?”

????“沒見過。也許我沒有爸爸。”

????O的母親走過這兒,停下。

????“我想,也許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壓根兒就沒有爸爸。”

????O的母親彎下腰來看WR,問:“誰跟你這麼說的?”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沒有弟弟,有的人有兩個弟弟,還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隻有母親。”

????O的母親忍俊不禁,開始喜歡這個男孩兒,心中無限憐愛。

????小姑娘O抬頭看她的母親:“他說得好像不對,是吧媽媽?”

????o的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

????WR說:“我是我媽生的,跟別人無關。”

????O的母親說:“我想一定是你媽媽這麼告訴你的吧?”

????“您怎麼知道?”

????“哦,你不是說隻有媽媽嗎?”O的母親摸摸WR的頭,歎一口氣,走開。

????這是WR第一次走進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著頭發,又喊又笑像個小瘋子,男孩兒WR的到來讓她欣喜異常。“嘿,你怎麼來了?”她把他迎進客廳。“哎,你要到哪兒去,你本來是要去哪兒?”她風似的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拿來她喜歡的書和玩具,拿來她愛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來找我的嗎?不去別處就是到我家來,是嗎?”男孩兒被她的情緒感染,拘謹的心情一掃而光。這是冬天的一個周末,融雪時節,外麵很冷,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時彎上去豎起來,牆壁是淺藍色,陽光在那地變成溫和的綠色,有些地方變成暖洋洋的淡紫。逆光的窗欞呈銀灰色,玻璃被水霧描畫得朦朧耀眼。寬闊的地板上有一個男孩兒靜立的影子,有一個小姑娘跳動的影子,還有另一團影子在飄搖,那是一根大鳥的羽毛。窗邊,一隻原木色的方台,上麵有一隻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絲絲縷縷的潔白無時不在輕舒漫卷,在陽光下像一團奇妙的火焰——不過它並沒有引起男孩兒的注意,因為他不是Z他是WR。

????男孩兒剝開糖果。男孩兒翻來覆去地琢磨一個拚圖玩具。糖果的味道誘人,男孩兒又剝開一顆。男孩兒和小姑娘時而坐在沙發上,時而坐在地板上,時而坐上窗台。男孩兒聽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地講,並不知她都在講什麼。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地問,男兒孩有問必答。自從離開農村,WR還沒感到過這麼快樂。

????O的母親到另一間屋子裏,坐在鋼琴前,沉穩一下心緒。O的父親走進來隨便看看。母親說:“那個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歡他。”“可是,”母親又說,“他說他沒有爸爸。”“怎麼?”“他說,就像有的人沒有弟弟,他沒有爸爸,壓根就沒有。”母親沒有笑。父親也沒笑。父親走出去之後,母親開始彈琴。

????琴聲緩緩,在整座房子裏回旋,流動。

????“喂,我可以到別的屋子去看看嗎?”WR問。

????“你看唄。哦對不起,我要去一下廁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禮貌。

????伴著琴聲,男孩兒在整座房子裏走。

????讓WR驚訝的是,這裏有那麼多門,推開一扇門又見一扇門,推開一扇門又見幾扇門,男孩兒走得有些糊塗了。

????“哎,o--!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我在廁所。你再等一會兒好嗎?我本來隻想撒尿,可現在又想拉屎啦!”有禮貌的小姑娘天真無忌地喊。

????再推開一扇門,裏麵全是書架,書架與書架之間隻能走過一個人,書架高得挨著屋頂,可能有一萬本書。走過一排排書架,窗台上有幾盆花,有一隻睡覺的貓。WR不驚醒那隻貓,讓他興奮的是這兒有這麼多書,他靜靜地仰望那些書,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媽媽說過,在南方那座老屋子裏有很多很多書,“是誰的”,“一個喜歡讀書的人留下的”,“現在那些書呢”,“全沒有了”,“哪兒去了”,“嗯……哦,又都讓那個人帶走了”,“全帶走了嗎”,“你喜歡讀書嗎”,“喜歡”……

????琴聲流進來,輕捷的腳步,o走進來。

????“我是誰?”小姑娘捂住男孩兒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聽見你來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從來都拉得這麼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個鍾頭。”

????“你別瞎說了,那麼長?”

????“我幹嘛瞎說呀,不信你問他自己去。爸——,爸——!”

????“什麼事?”O的爸爸在另一間屋子裏應著。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個鍾頭?”

????“你說少了,我的閨女,最高記錄是一個鍾頭又一刻鍾。不過我同時看完了一部長篇小說。”

????兩個孩子大笑起來。

????“我沒瞎說吧?因為他不愛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書。

????“這麼多書,都是你爸爸的嗎?”

????“差不多。也有我媽的。”

????“能讓我看幾本嗎?”

????“你能看懂?”

????男孩兒羞愧地不說話,但仍望著高高的書架。

????“爸——!媽——!”小姑娘喊,“你們能借幾本書給我的同學嗎?”

????O的父母都進來。父親說:“很可能這兒沒有你們喜歡的書。”父親說:“跟我來,這邊可能有。”父親指著另一排書架說:“看看吧,有沒有你想看的?”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說,是《牛虻》。

????母親說:“喔,這你能看懂?”

????“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著封麵上的圖畫說,“這麼厚的書我看過好幾本了。”

????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

????父親說:“讓他試試吧。”’

????母親說:“誰教會你那麼多字的?”

????“我媽。”

????小姑娘O說:“好啦,借給你啦!”

????男孩兒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來的時候更冷,沿途老房簷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淩。借助昏黃的路燈,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書,不斷嗬一嗬幾乎要凍僵的手。我還記得那書中的幾幅插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兩幅:一幅是牛虻的臉色忽然變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過的一隊演雜耍的藝人;一幅是牛虻把頭深深地埋進瓊瑪的臂彎,渾身都在發抖,那時瓊瑪要是問一句“你到底是誰”,她失去多年的亞瑟也許就會回來了。未來,我想,WR在遙遠的西部邊疆,會特別記起另一幅:亞瑟用他僅有的錢買通水手,在一個深夜坐著小船,離開故鄉,離殲那座城市,離開十三年才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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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問我:“你真的喜歡他嗎?”他是說那個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沒回答。

????沿著河岸,沿著落日,我們到那座院廟裏去。奶奶要去那兒開會,WR的母親也去。WR說,晚上那兒特別好玩,沒有老師,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門的老頭才不管我們呢。

????WR說:“你真的跟他好嗎?”他還是說那個可怕的孩子。

????我說:“他現在跟我好。”

????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唱個不住。大人們都到盡後院去開會,囑咐我們一群孩子好好玩別打架。孩子們都爽快地答應,然後喊聲笑聲壓過了知了的叫聲。看門的老人搖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鬆下喝茶。男孩子們玩騎馬打仗,滿院子裏“殺”聲一片,時而人仰馬翻;WR是一匹好“馬”,背著我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們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時被男孩子們的戰爭衝得四散,尖細的嗓音像警報那樣響。看門的老人顧自閉目搖扇,唱幾句戲,在“戰亂”中偶爾斥罵一聲,張開手維護他的茶盞。

????“你真的願意跟他好?”WR還是問我。

????跑累了,我們坐在台階上,WR用報紙卷一些小紙桶兒,預備裝蛐蛐。

????我說:“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說:“我討厭他。你呢?”

????我以我的膽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性格中那一點兒與生俱來的差別。

????WR說:“你怕他,你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對嗎?大夥都怕他,其實誰也不是真的喜歡他。”

????我不作聲,但我希望他說下去。

????WR說:“你們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麼可怕?”

????我說:“你心裏不怕嗎?”

????WR說:“我怕他個屁!要是他再那樣喊我的名字,你看我還會揍他。可是你們幹嘛都聽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再沒有拿WR的名字取笑過。

????太陽完全落了,天黑下來,WR說:“噓——,你聽。”廟院裏開始有蛐蛐叫,“嘟嘟——”,“嘟嘟——”,叫聲還很輕。

????WR說:“這會兒還不多呢,剛醒。”說罷他就跳進牆根的草叢裏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牆上和草地上,斑斑點點。“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這邊也叫,那邊也叫,蛐蛐多起來。男孩子們東兒一堆西兒一夥,既著屁股順著牆根爬,頭紮進草叢,耳朵貼近地麵,一動不動地聽一陣,忽又“咧咧涮”地快爬,影影綽綽地像一群貓。廟院裏靜下來,空落落的月亮裏隻有女孩子們輕輕巧巧的歌謠聲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們沒完沒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處牆縫:“嘿,這家夥個兒不小,叫聲也亮。”說著掏出小雞兒,對準那牆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一隻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來,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動。

????那晚,我們抓了很多蛐蛐,都裝在紙桶兒裏。那晚,我們互相保證,不管那個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們好,我們倆都好。後來又有兩個男孩子也加入到我們一起,我們說,不管那個可怕的孩子不跟我們之中的誰好,我們互相都好。看門老頭打起呼嚕。到處還都有蛐蛐叫。女孩子們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高變小,那廟院就顯得更大更深,我心裏又高興又擔憂。

????幾天後,我聽到一個喜人的消息:那個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著他家裏到外地去了。

????“真的麼?”

????“真的,他家的人已經來給他辦過轉學手續了。”

????“什麼時候?”

????“前天,要麼大前天。”

????“我是說他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這幾天。”

????我再把這消息告訴別人。

????一會兒,那個可怕的孩子出現在我麵前:“你很高興是不是?”

????我愣在那裏。

????“我要走了,你很高興吧?”他眯縫起眼睛看我。

????我愣愣地站著,不知怎樣回答。

????“你怎麼不說話啦?你剛才不是還挺高興嗎?”

????我要走開,他擋在我麵前。

????這時WR走來,把我護在身後,看著那個可怕的孩子:

????“反正我很高興,你最好快點兒滾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著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著他。

????在我的印象裏,他們倆就那麼麵對麵站著,對視著,互不示弱,什麼話也沒有,也不動,好像永遠就這樣,永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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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我想起,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裏,WR和O也曾麵對麵站著,什麼話也沒有。

????中間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可以看見對方,但都低頭看書,誰也不看誰。左手端著翻開的書,但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一年。

????那時他們都長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襯衫裏隱約顯露著胸衣了。他們一聲不響似乎專心於書,但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說話。一隻已經寬大的手,和一隻愈見纖柔的手,在說話。但說的是什麼,不可言傳,罄竹難書。兩個手指和兩個手指勾在一起,說的是什麼?寬大的手把纖柔的手攥住,輕輕地攥著,或使勁攥一下,這說的是什麼?兩隻手分開,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離,指尖和指尖輕輕地彈碰,又說的是什麼?好半天他們翻一頁書,兩隻手又迅速回到原處,說的是什麼?難道真的看懂了那頁書麼?寬大的手回到原處但是有些猶豫,纖柔的手上來把他抓住,把拳頭鑽開,展開,纖柔的手放進去,都說的是什麼呢?兩隻手心裏的汗水說的是什麼?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釋,無法說明。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那樣子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相互詢問來自何方。很安靜,太陽很安靜,窗和門也很安靜,一排排書架和書架兩邊的目光都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太陽升升落落的未來,有他們各自無限的路途。

????WR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O的頭頂,頭發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O呢,從書的下緣,看見那兩隻手,看見這一隻比那一隻細潤,那一隻比這一隻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裏,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如詩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了改變,他們才走到了現在的位置。

????但發生,我記得隻是一瞬間,不期而至兩隻手偶然相碰,卻不離開,那一瞬間之後才想起是經過了漫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