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白楊樹(2 / 3)

????(如果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你們望見了什麼?這兩個塵世的角色唯有告訴他:那麼這世界上都有什麼?這是你而不是我們應該回答的。)

????如果這舞台的燈光照亮著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簾,這就叫作:現實。

????如果這舞台的燈光照亮過你,當我回來你的影像已經飄離,如果你的影像已經飄進茫茫宇宙,這就叫作:過去。

????如果我已經回來,如果你已經不在,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追蹤你飄離的影像,這就是:眺望。

????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傷痕累累的欲念在沒有地點的時間中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上,如果追上了一個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那就是夢。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無非如此。

????102

????那個窗口在三層。N的窗口。N當年的窗口。

????這兒的樓都是三層,同樣高,同樣寬,同樣長。

????這片樓區必定出於一個傻瓜的設計,所有的樓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樣的長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牆,入夜後仿佛一座座荒塚,白天呢,喧喧囂囂如同一支難民船隊,每個窗口都把展開斑駁燦爛的旗: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從前。從前。

????從前青年F跟隨著他的戀人走進過其中的一座……

????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有如墓道,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房門。(唔,這才是九歲的畫家或者九歲的我所能理解的那類樓房呢!)公用廁所日日夜夜釋放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氣體。每層的公用廚房裏都有八隻火爐,表明這座樓裏有三八二十四個家,煎炒烹炸之聲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著他的戀人走進這片樓區,其驚訝的程度絕不亞於我或者Z當年闖進那座迷宮般美麗的房子。青年F跟著N走進其中的一座樓,走進N的家,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個九歲的男孩兒跟隨著一個也是九歲的女人。此後大概有好幾個月,F每次來找N,都要騎著車在那樓區中轉來轉去辨認好久,尋找N的家門。他本能地不願意熟悉這兒,不願意承認這兒,不願意接受N就住在這兒的事實。在青年F的心目中N是一切神聖和純潔的化身,是他每時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來時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禱,甚至幹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幾年,F隻有走進N的房間看見N安然無恙依舊生氣勃勃,他才能確信N隻不過是搬離了舊居,從那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裏搬出,住到這裏來了。當晴空朗照他還沒有見到她時,或夜幕沉垂他又離開她時,他總惶惶然地懷疑:他是否還能再從這片樓區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在這片樓區中迷了路,東奔西走地尋找,尋找唯一那個可愛的窗口,尋找唯一那個溫暖的樓門和那個小房間,但是找不到,怎麼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進了一座迷城,誤入了一片無邊的墓地,陌生的人們告訴他:不,不,這兒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這個人!或者並沒有什麼人告訴他,四處無人,所有的門窗都關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一群樓房模型。陽台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豔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隻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沒有生命的跡象。樓群的陰影都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洞洞……不過是空空的風中淒淒迷迷挾裹著一縷聲音:沒有,沒有,這幾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個房間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座樓房根本沒有你要我的那個姑娘……F大喊一聲醒來,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陽台。

????在F醫生根深蒂固的願望中正如在我無以對證的印象裏,N應該還是如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樣就住在他家樓下。對,那座神奇、美麗、如夢如幻的樓房,F和N就曾住在那裏。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層的最左邊),N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層的最右邊)。F從自己臥室的陽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見N的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N是在家或是還沒回來。天天他都能看見她,看見她在朝霞裏或在夕陽中,看見她在雪地裏不斷地哈著手跳皮筋兒,看見她在烈日下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遊泳回來,看見她在雨裏打著一把鮮紅的雨傘去上學,看見她仰起臉來喊他“嘿F,快下來,你就快下來吧你這個膽小鬼!”看見她不在的時候她家門前那片寂寞的陽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見她,就是這樣伏在陽台欄杆上看見的。但也許不是,也許那時他還沒長大,還沒有長高到可以伏在陽台的欄杆上,還沒有發覺她對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從陽台欄杆的空隙間第一次看見她的,還沒有感覺到一種命運的來臨。

????青年F走上陽台,無論是出於他根深蒂固的願望還是源於我無以對證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欄杆上朝那座樓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沒有搬走,尤其並沒有搬到那片樓區裏去,她還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麗而優雅的房子裏……

????103

????就是在少女N剛剛考上戲劇(或電影)學院的那一年,N的父親以其一部童話和其後他為這部童話所作的辯護,成了“人民的敵人”,被命令離開妻兒,離開文學,離開故鄉,到西北的大山裏去改造靈魂。

????IO4

????若幹年前的一個節日,也許是“六·-”也許是“七·一”,總之是在一個什麼節日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女少先隊員N走上舞台開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目光裏,隱約閃著淚光……”她這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兒們都不嚷也不鬧了,那歌聲從柔和的舞台燈光中流進了晴朗安謐的夏夜星空。

????那時女少先隊員N十歲,跟隨父母剛剛從南方來到北方。

????晚會結束了,孩子們快樂地蹦跳著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女孩兒們把N圍在中間,輕聲細語的一團走在前頭。男孩兒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有個男孩兒說:“她是從南方來的。”另一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第一個男孩兒說:“廢話,是不是?”第二個男孩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這些話,N都聽到了。小男孩兒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兒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第三個男孩兒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第一個男孩兒說:“五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第一個男孩兒說:“那你說幾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第三個男孩兒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這些話女孩兒N都聽見了,她抿著嘴暗笑,但心裏永遠記住了這些可愛的朋友和滿天閃閃的星光。第二個男孩兒說:“打什麼賭你說吧。”第三個男孩兒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兒那個油鹽店旁邊。”第二個男孩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女孩兒們都回過頭來看,以為男孩兒們又要打架了呢……

????隻有一個男孩兒自始至終一聲不響。隻有他確切地知道N住在哪兒——就住在他家樓下。但他不說。這個男孩兒就是F。男孩兒F聽著那些男孩兒們的爭論,心裏無比自豪。一陣陣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裏騷動,使他幾次想說出這個準確的消息。他還是沒說。他激動地看那星空,忽然無端地相信:那兒絕不會僅僅是冷漠、空冥、虛無。N不住在別處,N從南方來到北方就住在他家樓下,幾年以後青年F感到,這正是那高深莫測的天空裏和浩瀚無邊的星雲中早已存在的一份安排,那安排借助夏夜一縷動人的歌聲把他與N牽連。

????但那一份安排並非僅此而已。那一縷歌聲還驚動了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那老先生正好住在離那會堂和舞台不遠的地方,他尋聲走來,站在窗邊聽了一會兒,又進到會堂裏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兒。這樣,不久之後,我就在一本電影畫報裏見到了女少先隊員N。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畫報,看她演的那部電影,看她的美麗與純真,跟著她的夢想去夢想,而那時,N也要做一個導演的心願一年年地堅定。

????105

????少女N終於考上了戲劇(或電影)學院。她住在學校裏,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醫學院讀三年級,也是住在學校裏,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說,隻有到了星期天,他們才可能見麵。戲劇(或電影)學院和醫學院相距並不遠,但是他們很少在校園裏見麵;那時,大學生談戀愛是要受處分的,甚至開除學籍。

????一個周末,F從學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畫家Z的隆冬的周末,也不是詩人L的盛夏的周末,而是大學生F的深秋的周末。院牆上攀爬植物的葉子都變成了紫色和褐色。梧桐樹寬大的葉子正隨風掉落,離開樹枝時發出一陣陣感歎,掉進草叢裏悄悄地不作聲響。草地上還有一片片留連不去的綠色,草都及時地結籽了。秋光正好,院子裏卻不見一個人。石子路上的落葉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細聽那破裂的聲音其實很複雜。廊柱的影子長長地倒在台階上,折斷了的樣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樣。

????家裏人都不在。這樣的情況不多,但對F來說,父母不在意味著輕鬆和自由,沒有什麼害處。他到處搜尋了一陣,然後站在廚房裏把一聽罐頭、半條紅燒魚和三個饅頭往胃裏裝。(少年Z猜錯了,在這座美麗如夢的房子裏也是要有饅頭的。)他一邊吃一邊搖晃著身體,眼睛望著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陽,兩隻腳輪流在地上踏出節拍,似乎那樣可以讓食物通過得更流暢,更迅速。要是母親在,又要罵他整天神不守舍,幹什麼都像是在作夢了。他想馬上出去,去找N,中間不必再回來吃晚飯了,一直和她呆到必須回家睡覺的時候——這便是輕鬆和自由的主要價值。看來母親說的實在不錯,至少有半個F是在作著夢——他希望打開的是一聽午餐肉,而實際打開的是一聽番茄醬;因此整個進食的過程中他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直到三個饅頭都已通過食道,他才看見那聽午餐肉還在櫥架上享受著安祥的秋陽。

????但是N的家裏也沒有人。按了門鈴但沒人應,推一下門,開了。

????滿地都是書。

????一萬本書,像山倒下來似的鋪滿在地上。所有的房門都開著,但是沒有人。窗也都開著,風,翻看著一本本寫滿了字的稿紙。風把零散的稿紙吹起來,讓它們像蝴蝶那樣飛來飛去,在一座座書的山丘上掠過,在山巔上招展並發出歡笑,或又滾下山穀去沉睡。那隻貓像張望一群鳥兒那樣地張望飛舞的稿紙,轉著頭仰視它們,或撲向它們,或被它們驚得逃竄,躲在山窪裏依然保持著對它們的欲望。

????F叫著N的名字,在那隻貓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間。但是沒人應,哪兒都沒有人。他想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告這兒的情況,問問父母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麼事。但電話裏什麼聲音都沒有,電話被掐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F坐在書山上,抱著那隻驚魂未定的貓,一直等到陽光退出窗外,N還是沒回來,N的父母也沒回來。他把窗一一關上,把門一一關上,在傾倒的書山中推開一條路。他把門廳裏的壁燈扭亮,給N留下一張字條插在壁燈上:“我來過了。不知出了什麼事。貓先跟我去,它饑腸轆轆。”

????106

????過了三天,N和N的母親回來了。

????那三天裏,F每天下了課就往N的學校跑,N不在,N的同學說她這幾天都不住在學校,F轉身就走,騎上車飛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麗的房子,不讓父母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見的隻是那張字條孤獨地插在壁燈上。那三個冷清而惶恐的夜,F與那隻貓在一起,不開燈,躺在書山上不斷地從惡夢中驚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進院門就看見N家有燈光。他大步跑進N家,見N和N的母親正坐在孤零零的飯桌前吃晚飯。那些書大多不見了,一本本寫了字的稿紙也不見了,一排排的書架都不見了,隻剩很少的幾件家具碼放在角落裏。

????F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問:“你們也得走嗎?”

????N和N的母親互視,無言。

????“你們要到哪兒去?你們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嗎?”

????N的臉上沒有表情。N的母親請F坐下,坐下說。

????那隻貓跳到他懷裏。

????“我們不過是,”N的母親說,“要搬出這個院子,到別處去住。”

????“哪兒?”

????“不遠。還在這座城裏。”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裏去嗎?”

????“不。如果要說方向嘛,倒正巧是東南。”N的母親神情自若,甚至麵帶微笑。“東南,這座城的東南角。換個環境,不好嗎?”

????N把那隻貓接過去,一心一意地愛撫著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會是……”

????“噓——”N的母親示意F不要再說。

????那一聲“噓”很輕,但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仿佛響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聆聽它。三個人都不再說什麼,目光投在三個方向。屋子顯得很大,甚至遼闊,窗和門相距遙遠。四壁空空,仿佛沒有被踩過的雪。

????那隻貓“喵嗚——喵嗚——”地叫著,在四壁間震起回聲。

????“以後再到我們家來,可能,你應該加一點地警惕了。”

????“不,不會。伯母,我不會的。”

????“你……唉,你們倆可真是年輕。”N的母親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會那樣的,我不是那種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親又急忙打斷地:“隻要你相信他是坦誠的就夠了。他如果錯了,你相信,他可能錯在很多地方,但他沒有錯在良心上,這就夠了。不要再多說了,我想你們……畢竟也是不小了。”

????“以後,要是你還願意來看看我們,你就到……哦對了,我給你一個我們的新地址。”

????“什麼時候搬?”

????“禮拜日,”N說。N和那隻貓一起看著F。

????“那我來幫你們搬。”

????“不行。”

????“為什麼?禮拜日我沒有事呀?”

????“我說了——絕對不行!”

????“怎麼啦,伯母?”

????“那天這座樓,所有的窗子後麵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禮拜日,天還沒亮,F就騎上車到N的新家去了。

????這是他頭一次走進這片灰暗蕪雜的樓區,此後的三年中他將要百次千次地到這兒來,有時候一天中就要來好幾次。而且未來,有一個萬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兒等著他,但隻一夜,瘋狂而輝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樓。樓前有一群孩子在遊戲,又髒又快樂,以後F將常常看見他們並羨慕他們。他找到了三層上的那套房間。八個房門中的七個都傳出禮拜日早晨嘈雜的家庭交響曲,隻有一個鎖著,寂無聲息,這一個顯然就是N從今往後的家了。他在那門前站著,一無作為甚至一無思想。八個門中的七個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麵前走過,一路向他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他審視一回。以後,F將要在這樣的目光中經受三年考驗,而最終與他們不辭而別。

????搬家的車到了。N的母親看見F,隻對他說:“那就別站著,動手搬吧。”F被這句話感動著,整整那一天他再沒有站過或坐過一分鍾。

????N的母親看見,從昨天到現在,F和N的目光時常相遇,但互相沒有說過一句話。N的母親想道,這正是所謂“風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場戰爭前的沉寂,但可惜他們不可能永遠都呆在那一塊平安的地帶和純淨的時間裏。N的母親知道,未來是不可阻擋的,不管那是什麼。

????裏外間,兩間小屋,都安頓好了,N住裏間,母親住外間,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緊湊。看樣子還不壞。兩個年輕的大學生站在門口往那屋裏看,看他們平生的第一回創作。光線漸漸地昏暗了。因為匆忙中忘記買燈泡了,少女N點起了一支蠟燭。三個人圍著那燭光坐下,開始吃冷麵包和一條冷熏腸。

????N的母親說:“這倒很像是一次聖餐。”

????N的母親說:“確實像基督徒們說的,感謝主賜給我們食物。”

????N的母親說:“好像還應該有一點地音樂,是嗎?”

????N的母親說:“要不要我給你們彈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