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說:“媽,你累了。”
????F說:“要不,放張唱片吧?”
????N把電唱機端出來,隨便撿了一張唱片。我想,也許正巧就是畫家Z最喜歡的那一張——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中的那激蕩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
????三個人啃麵包的速度都漸漸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點搖動的燭光上。N的眼眶裏,兩團晶瑩的東西一點點漲大。N扔下麵包,跑上陽台。
????“別,別管她,”N的母親把F按在椅子上:“到現在,她一直都忍著呢。”
????108
????再次想亮那支蠟燭,是另一個夜晚,是母親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去西北探望父親卻終於沒有見到父親,是她在回程的列車上淚水不幹的那個長夜。酷熱的八月,暑假的最後一天。
????N不像O或T那樣膽小。F不像WR那麼膽大。
????兩間房子沒有獨自的衛生間。
????F來時,裏屋門關著。
????“喂,我能進來嗎?”
????“哦,不,等一會兒,我洗澡呢。”
????F心裏一亂,但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等著。
????“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就是來給你送晚飯的。”
????“什麼呀?好吃的嗎?”
????“但願你會認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總比煮掛麵強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兒了。”
????“那你就趕快去找一個會做飯的吧,跑這兒來幹嘛?”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裏屋傳出水聲和笑聲:“老天爺,你要是能有一點兒幽默感,說不定我現在就想嫁給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兒還去找幽默感呢。現在,現在,現在……F坐在那兒設想著N的現在,現在,此時此刻,N的美麗動人……但設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覺得生理學和解剖學上那些爛熟的名詞和形象不能與她符合,對她甚至是褻讀。還談什麼幽默呢。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大氣也不敢出,生怕N會窺見他庸俗的欲望。
????“喂,你走了?”
????“哦,沒。什麼事?”
????又是水聲和笑聲:“我還以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遠遠的,在很遠的地方,一隻白色的鳥正朦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遊泳。可惜這附近哪兒都沒有個能遊泳的地方。”
????“你知道嗎,小時候在澡盆裏我就學會遊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裏,說遊吧,把我嚇得直哭。”
????“那時候我們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說過,到處都能找到可以遊泳的小水塘。我還記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在小水塘裏遊泳,一絲不掛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邊曬太陽,熱了就又跳到水裏去……”
????南方,那隻白色的鳥兒鼓動翅膀,起飛了,在暮天中,在青年醫生的心裏和身體裏,一下一下撲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媽媽到山裏去玩,住在爸爸的一個朋友那兒,那個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見滿山的樹像浪濤一樣地響,有時候傳來幾聲鳥兒叫,我問是什麼鳥兒叫,媽說是貓頭鷹。我有點兒害怕。媽說你怕嗎?我不說話,我真是有點兒怕。爸說你怕嗎?我說有點兒。爸說,那我們去走走吧,看看‘怕’是個什麼玩意兒吧。媽說好極了我們去看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媽說我們去吹吹夜風,去聞聞夜裏山是什麼味兒,月亮、樹、草都是什麼味兒。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都有點兒精神病?
????“我們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裏,到處都很靜,聽得見很多小昆蟲在叫,我們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絕對的——仨精神病患者。我們使勁喊,亮開嗓子唱,媽說太好了多虧你爸想出這個主意,爸說那你們就喊吧唱吧這兒沒有人管你們,媽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難得這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小水塘邊,媽說我們何必不遊它一泳?我說我們沒帶遊泳衣呀?媽說這兒沒有別人天黑了這山裏沒人來,怕什麼?爸說好主意絕對是個好主意,我們都快讓衣服給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風吹在屁股上是什麼滋味兒了。媽說那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亮照耀照耀我們的屁股吧。爸說唉,真可惜,我們的女兒可是已經大了。媽說真糟糕你怎麼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媽對我說,那隻好你一個人到那邊去,我跟爸在這邊。我說,咦?這就奇怪了,應該我們兩個女人在這邊,讓爸到那邊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媽都給逗笑了,我說笑什麼笑,我說的不對嗎……喂喂,你聽著呢沒有?”
????“噢,聽、聽著呢……”
????又是水聲、笑聲。水聲和笑聲中,白色的鳥兒振翅高飛,從南方飛來北方,從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鳥兒飛翔的聲音……
????“那……”F說,“那我,先去把吃的東西熱一熱吧。”
????F回來的時候,N好像不那麼快活了。N穿著一件舊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飯菜放在桌上,要去開燈。
????“別,別開燈,”N說。
????“天黑了。”
????“那也別開燈。”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個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親,想起母親現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見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過去的那支蠟燭。把蠟燭點亮,放在他們倆中間——他和她麵前。燭光搖搖跳跳,她盯著那一點燦爛看。很久,她臉上又活潑起來。
????她說:“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嗎?”
????他看著她,一動都不敢動。
????她站起來,睡袍拂動,走出燭光之外,走進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驚動她,不敢驚動那脆弱的時間。
????那隻老座鍾“嘀嘀噠噠”地響著,讓人想起它從來沒有停過。
????“抬頭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抬起頭。睡袍,沿著一叢新鮮挺秀、蓬勃、柔韌而又堅實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進幽暗。
????“不,別過來。”
????“對,就這樣看我。”
????“就這樣。”
????“放心大膽地看看我。”
????“我想讓你,膽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讓你來這樣看著我。”
????“我想在你麵前,就跟我一個人的時候一樣。我想不知羞恥地讓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來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動、舒展、曲伸、自在坦蕩。那是幽暗中對我們的召喚。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對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對自己的理想。是個人對世界的渴求,是現在對永遠的祈禱。看吧這就是我,一覽無餘,她是在這樣說。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這樣說,要放心,要癡迷,不要羞愧。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是粉碎羞恥的時刻。看看,這聳動的胸脯,並不是為了呼吸而是為了激動才被創造的呀,這腰腹不是為了永遠躲在衣服裏麵的,恰恰是為了掃蕩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這兒的,這健康茁壯的雙臀難道不應該放她們出來櫛風沐雨麼?不能讓她們在永遠的秘密中凋謝,千萬不能!不能讓她們不見天日,不能讓她們不被讚歎,不能讓她們不受崇拜,因為她們,不正是凡俗通往聖潔的地點麼?她就是這樣說的。在喧囂嘈雜的千萬種聲音裏,可以分辨出她的聲音,我,F,或者還有別人,我們可以聽見她就是這樣說的,這樣宣告。所以來吧,此時此地她們不是一觸即滅的幻影,她們尊貴但不傲慢,她們超凡但並不脫俗,她們有溫度,有彈性,有硌痕,有汗,是血肉,但那血肉此時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態……
????F衝過去,雙唇壓住N的雙唇,然後走遍她的每一處神奇和秘密,讓她軟弱地喘息,讓他們倆在喘息中互叫著對方的名字,讓兩個肉體被心魂燒得燙燙的……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來?”
????“你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時候,記住,以後也是這樣。”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就膽大包天地來過我的房間裏嗎?”
????“是的,來過,在夢裏。”
????“不,不是在夢裏,是真的,我要你愛我,我要你對我有欲望,你就來了,你就也看見了我的欲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沒有過一個人的時候,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時候,就是我看見了你的時候。”
????老座鍾嘀嘀噠噠地響著。他們如是說。他們必如是說:
????“你看見我,是什麼樣子?”
????“就是現在這樣子。”
????“就是現在這麼赤裸著?”
????“就是。
????“就是現在這麼毫不知羞,毫不躲藏,這麼目光毫不躲閃地躺在一個男人懷裏嗎?”
????“就是,那個男人就是我。”
????“就是這麼孤獨這麼軟弱這麼哭著?”
????“不,你從來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難看,你沒看見?”
????“看見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現在這樣麼?”
????“是。”
????他們如是說。老座鍾不停地走著。他們必如是說:
????“就像一個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個被勾去了魂魄的家夥。”
????“一個壞女人把他勾引壞了嗎?”
????“對,勾引壞了,然後她後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願如此。”
????“她要是欲壑難填,那麼他呢?”
????“他萬死不辭。”
????109
????“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在他耳邊輕輕說。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
????他看著車窗外的天空,那隻白色的鳥,穩穩地飛著。他知道她並不要他回答,她隻是要說,要沉在那自由裏。
????“我算不算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沒準我媽我爸也是,兩個瘋子。”
????“我們,是不是太沒有規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對淫蕩的愛人?”她在他耳邊輕聲地笑。
????火車隆隆的聲音使別人聽不到她的話,所以她大膽地在他耳邊說著。她想,周圍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說什麼,想不到這個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這樣引差為榮,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淫蕩嗎?”
????“不。一般來說,‘淫蕩’是貶意的。”
????“那,什麼才是淫蕩?”
????他沒回答。
????火車奔馳在曠野上,顯得弱小,甩動著一條銀灰色的煙縷。他們想不出這個詞的含義。我相信,熱戀中的人會在這個詞麵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義。
????未來,F才能對這個詞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棄真誠的愛戀時,在他一言不發,對N的迷茫默不作答時,他理解了這個詞。父母要他不再與N來往,不要再與一個右派的女兒來往,不要任性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時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應該有這麼一個詞。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嗎?他不是萬死不辭嗎?他不是仍然愛著她嗎?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相信以往人們都把這個詞錯認了,真誠的一切裏麵都沒有它,背棄真誠的一切理由裏麵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性”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來開導他的時候,有人用眼淚用心髒病來要挾他的時候,有人整天在觀察他在監視他在刺探他,那時他看見並理解了那兩個字。在他終於為了兩顆衰老的心髒而背離了自己的真心之時,在他終於為了兩份殘年的滿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時,在他終於屈服在威脅和哀求之下離N而去之時,一頭烏發忽如雪染的那個夜晚,他感到那兩個字無處不在,周圍旋卷纏繞著的風中淫淫蕩蕩正是那兩個字的聲色。
????F和N坐在火車上。火車的終點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小鎮。F陪N去那兒墮胎。F的一個同學畢業後在那小鎮上的醫院裏當醫生,幸虧這個同學幫忙。
????F憂心仲仲,他知道那會是怎樣令人難堪的局麵,醫生和護士們的冷眼,竊竊地議論,背後指指點點,甩過來一句軟軟的但是刻薄的話,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麗的身體同時甩給她更為冰冷的譏諷,整個小鎮都會因此興奮因此流傳起種種淫穢的想象。
????“我不怕,”她在他耳邊說,“你放心好嗎?我什麼都不怕。”
????自從發現懷孕以來她一直是這樣說。她甚至說她不怕要下這個孩子。她甚至說她不怕挺著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愛,是真誠的結果,不是淫蕩。她甚至說,為什麼不在我們的結婚典禮上,讓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為什麼不讓這個孩子,來證明我們的自由真誠呢?為什麼不讓他或者她,親眼看見自己莊嚴的由來?
????當然不可能。這世界不允許。
????她說過:“隻有這一點,我覺得遺憾。”
????她曾說:“他,或者她,是在最美麗的時刻被創造的呀!”
????她說:“因此,他們與眾不同!”
????她曾在日記中寫道:“如果得請你們先回去,請你們先等一等,請你們別急晚一些再來,那,肯定是我們還太軟弱,但我們保證:我們還要在那樣的美麗時刻創造你們。你們有權利那樣希望,希望自己不是來自平庸。”
????車窗外有了燦爛的金黃色,有了一陣強似一陣的葵花的香風,那個小鎮就要到了。
????110
????時隔二十多年,F醫生在那片灰暗蕪雜的樓區裏徘徊了很久,朝那個牽心動魄的窗口張望多時,不見N的蹤影也沒有她的消息。這時,那個老人走過來。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倆,是吧?”
????“是。”
????看來還是當年那個老人,並不是那老人的兒子。
????“她們搬走好幾年啦。”
????“搬到哪兒去了?”
????“N的父親回來了,平了反,落實了政策,他們搬走了。”
????“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
????“她父親原來是個有名的作家,現在還是。是什麼還是什麼。”
????“您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您可是大變了模樣兒了。除非是我,誰還能認得出您來?”
????“沒人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沒有。我要是也不知道,這兒就沒人能知道了。這麼多年了,您可還好嗎?”
????“哦,這些年您也還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麼還不都是活著?可活又說回來了,末了兒怎麼還不是都得死?謝謝您啦,還惦記著我。”
????F離開那片蕪雜的樓區,沒有回家,直接走進那個夏天的潮流裏去了。他從老人那兒明白了一件事:憑這頭白發,很少還有故人能認出他來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到N身邊去了,去提醒她,保護她。那道符咒頃刻冰釋,男人的骨頭回到了F身上。他想:現在,他應該在N的身邊。他想:她不會認出他來了,這真好,“縱使相逢應不識”,這著實不壞。這樣,他就不至於受那種客套、微笑、量好的距離、和劃定的界線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邊,在危險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再離開她,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來——數月後或數年後,不管女導演N在哪兒(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如果她拍攝的那幾本膠片沒有丟失,已經洗印出來,她對著陽光看那些膠片時她必會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發,那頭白發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N對那頭白發發生了興趣,讚歎這個老人的激情與執著,想看清他的模樣,那麼她必會發現,這個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放映這幾本膠片,她就必會發現,這個一頭白發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但無論如何,無論哪一種情況,不管N是在哪兒看那些膠片,都一樣——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認出了他,如果時隔二十幾年N終於認出了他,大家記起了二十幾年前那個烏發迅速變白的年輕朋友,那麼,F將恢複男人的名譽,將恢複一個戀人的清白,將為一些人記住。否則人們會以為他那平靜的水麵下也隻有麻木,從而無人注意他那一條死水何時幹涸,年長日久,在被白晝曬裂的土地上,沒人再能找到哪兒曾經是F醫生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