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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詩人L與F醫生初識的那個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進肚裏的那個病房之夜,L就曾問過F:“你看我是不是一個淫蕩的家夥?我是不是最好把這個淫蕩的家夥殺掉?”
????“這話從何說起?”
????“醫生,我看你是個信得過的人。”
????“這個嘛,隻好由你自己來判斷。”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們走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還在希望什麼。”
????“要是你想說說,我會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開了給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隻是他們不信。我隻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這是真的,哪一個都是真的,真誠的戀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樣真確。出家人不打誑語,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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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我生來就是個好色之徒。我生來的第一個記憶就是,我躲在母親懷裏,周圍有許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著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時我三歲,我躲在母親懷裏把她們一一看過,然後向其中的一個撲去,那一個——我大之後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記得有過一歲和兩歲,我認出自己的時候我已經三歲。我最早被問到幾歲時,我伸出三個手指說:“三歲。”我三歲就懂得女人的美麗,圓圓的小肚皮下那個男人的標誌潔白稚嫩,我已經是個好色之徒了。
????詩人說:可我生來就是個真誠的戀人。我把我的糖給女孩兒們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隨便她們玩,隨便她們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壞我都會如願,我隻是盼望她們來,盼望她們別走,別離開我。我想把我的嬰兒車也送給一個大女孩兒,她說“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擔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會反對,奶奶要是反對我將無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嚕地跟一個大女孩兒說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訴她,我想跟她說一句至關重要的話,但我還太小,說不清楚。
????詩人說:那時候我三歲,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表達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經存在,在那兒焦急地等待一個恰當的詞。女孩兒們離開時我急得想哭,因為我還是沒找到一個恰當的詞,那句至關重要的話無依無靠無從顯現。女孩兒們走後,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我一聲不響獨自細聽心裏那句至關重要的話,想聽出它的聲音,但它發不出聲音,因為我給它找不到一個詞。母親發現,三歲的男孩兒蹲在早春的草叢裏,一聲不響蹲在落日的前麵,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母親一定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我無以訴說,那句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因而發不出聲音。這真急人。這真難過。我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詩人說:所以後來我一見到那個詞,我立刻大舒一口氣,仿佛挖掘了幾千年的隧道非常簡單地崩塌下最後一塊土方,豁然開通了。那個詞一經出聲——愛情——我就驚得回過頭來。“愛情,愛情!”就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樣我立刻回過頭來認出了她,知道我尋找了多年的那個詞就是她。就是這兩個字,就是這聲音,毫無疑問。
????詩人說:那時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兒的美麗,並沒有其它念頭。那時我可能五歲,或者七歲,我對女孩兒的身體並沒有特殊的關注,我覺得她們的身體和她們的臉、和她們的微笑、和她們的聲音一樣,都讓我感到快樂和晴朗。和她們在一起充滿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兒身後跑來跑去,聽憑她們調遣,心裏充滿希望。希望什麼呢?現在我知道,是希望那親密的時光永不消逝,希望她們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對我不屑一顧,希望她們尊貴的聲音總是尊貴但不會讓我走開,希望她們跟我說話也聽我說話,那時我就會把我心裏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們,我希望任何時候她們都不避諱我都不丟棄我,不會轉臉就把我忘記,親密而歡樂的時光不會因為我隻是去吃了一頓飯回來就變了樣子,變得淒冷、陌生。我害怕忘記,我害怕那兩個冷漠的字,“忘記”這兩個字能使一切珍貴的東西消滅,仿佛不管什麼原本都一錢不值。
????(詩人可能還會想起我的那個足球。我想,L會不會也認識一個可怕的孩子?當然,對L來說那是一個殘酷的夏天,詩人最初的欲望被那個夏天的末尾貼在了牆上。)
????詩人說:而這一切希望,現在我知道,全是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讓她們看見我的美好也看見我的醜惡,看見我的純潔、我的汙穢、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見我的欲望多麼紛紜可我的希望多麼純潔。一切希望,我現在知道,就在於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厭棄我,一切歡樂都不改變。否則我總擔心那歡樂會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個假象,我害怕我會欺騙了她們,我怕我會辜負了她們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會被戳穿。我害怕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謹慎乃至提心吊膽會使每時每刻的歡樂都變質。總之,我怕她們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讓我走開,我盼望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們的親密依舊……
????詩人說:從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懼,莫不於此。
????詩人說:所以,我對我的戀人說,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我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對她說,我不能離開她,我不能想象離開她我可怎麼辦……但我對她說了我對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著迷,我讓她看見了我的真象,而她,就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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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和他的戀人,從鏡子裏麵,觀看自己。
????一點燭光,穩穩的,不動。並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兒。
????那一點光明在兩麵鏡子之間擴大,照亮幽暗中他們的裸體。
????他們獨立地站著,同時看見自己和對方,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欲望。
????他們不約而同把頭扭向對方,激動、驚訝。
????人很少能夠這樣觀看自己。
????像這樣,一起觀看他們。自己在他們之中。他們就是我們自己。
????他們扭動一下身體,證實那就是我們。證實那就是你,和我。證實兩個常常必須互相藏起來的形象和欲望,正互相敞開,坦露給對方。
????在兩麵鏡子之間,轉動、曲伸、舒展,讓兩個形象的差別得到誇張。
????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證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這麼不同的你和我,有兩種多麼不同的花朵。
????讓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來。讓粗獷的和細膩的、昂聳的和蕩漾的,都開放。讓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認。
????詩人和他的戀人,互相牽一牽手。牽著手轉換位置,確信這不是幻覺這是真實,確信這一時刻的不同平常。
????換一個位置或者再換一個位置。突然,緊貼……跪下……撲倒……
????隨後,料必無比瘋狂。
????那瘋狂不能描寫。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語言和文字的盲點。
????那瘋狂很難回憶,無法訴說。因為它,沒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別無蹊徑。
????它本身就是詞彙,就是語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盡頭。
????如果它足夠瘋狂,它就消滅了人所能夠製造的、所有可以歸為光榮或歸為羞恥的語言。因為那時它根本的欲望是消滅差別。
????兩麵鏡子之間是無限的空闊。當然那要取決於光的照耀。我有時想,兩麵相對的鏡子之間,一支燭光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光明,一點黑暗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幽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會不會就是人間,一次忘我的交合會不會就是一切差別的消滅……
????叫喊、呻吟、昏眩。之後,慢慢又感到夜風的吹拂。
????慢慢的,思緒又會湧起,差別再度呈現。躺在燭光和幽暗中,他們,到底還是兩個人。是具體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因之,在他們以外必有一個紛壇繁雜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讓人擔憂。
????她說:“你是不是,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當然。”
????她說:“你,是不是隻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是,當然是這樣。”
????她說:“但那是否,隻是情欲?”
????詩人會說:“不。”他會說:“那是愛情。”
????她說:“可要是,要是沒有我呢?”
????詩人L側轉臉,看她的表情。
????她說:“要是我還在南方,並沒有到北方來呢?”
????她說:“要是我到北方來,可並不是到這座城市來呢?”
????她說:“要不是那天我在美術館裏迷了路,我就不會碰到你。”
????她說:“我推開了右邊的門,而不是左邊的門,所以我順著一條走廊向西走,那時夕陽正在你背後,我看見你迎麵走來,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馬上就要互相認識了。”
????她說:“我完全是因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而不是右邊的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她說:“這很神秘是不是?”
????她說:“兩個人,可能隻有一次相遇的機會,也可能一次都沒有。”
????她說:“我們迎麵走來,在一幅畫前都停下來。那幅畫,畫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還記得嗎?”
????她說:“我看著那幅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你就看看我,笑了,說:‘真對’。我說:‘你笑什麼?你說什麼真對?’你說:‘真的,這畫讓人覺得無比寒冷。’我們就一起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說了很多,稱讚那位畫家的天賦,猜測他高傲的心裏必是有一縷像那羽毛一樣的寒冷不能擺脫。”
????她說:“其實,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順著向東的走廊走……”
????我想詩人會欠起身來看她,看她的光潔和朦朧,看她的實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兒起伏、流漫,風在那兒鼓動。我想,L應該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
????她想說的是:“我對於你,是一個偶然。”
????她想說的是:“可女人,對你來說卻是,必然。”
????她想說;“那為什麼,你不會對別的女人也有這樣的欲望呢?”
????我想,這樣的時刻,男人必定隻能撲在女人獨特的氣息裏,迷茫地在那兒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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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知道,隨即她想說的必然還有:“那為什麼你說,你隻愛我呢?”必然還會有:“如果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是女人,為什麼那不直接叫作情欲,而要叫作愛情?”然後還有:“那麼你是不是隻對我有這樣的情欲呢?如果隻對我才這樣,要是沒有我呢?”還有:“要是我們沒有那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你的情欲怎麼辦呢?是不是總歸得有一個實現情欲的機會呢?”還會有:“那時,你會不會對另一個女人也說‘這是愛情’,說這是唯一的,說‘我隻愛你一個’呢?”
????多年來讓詩人害怕追問的東西,隨著夜風的吹拂,紛紛飛來。他不由得抬起身,離開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觸動她。
????並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聖不可觸動。而是她的全部,這樣坦然的赤裸,這樣平安、舒緩的呼吸,這樣不經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勢,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謊言不能挨近,使謊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謊言,在她安逸、朦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無猜無忌的夜風裏,被捉拿歸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見,詩人對很多女人都有欲望,在過去在將來,有過,而且還會有。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色之徒。他為此厭惡自己,詛咒自己,但他本性難移。他感到他永遠都會這樣。讓自己變成一個純潔的人,他甚至沒有什麼信心。任何時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那些漂亮的女人,還沒來得及詛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經到來,已經不著邊際地編織開去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對母親說過:“媽媽,我怎麼老在想壞事?”那時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我記得那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詩人的幻想也是這樣,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戀人承認:“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
????L對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並不止一個,並不止十個。很多。”
????他說:“看見她們,我就感到快樂,感到興奮。”
????他說:“感到她們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裏。除了幻想,我百無一用。”
????詩人對他的戀人說:“我幻想她們獨處時的樣子,幻想闖進她們獨處時的自由裏去,幻想她們並不因為我的闖入而驚惶,而躲避,而斥罵。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樣反而見不出她們的美妙。我幻想她們的裸體、她們的聲音、她們的溫度、她們的氣息,幻想與她們紛紛談情做愛……”
????他說:“我的幻想一分鍾都不停止,我的欲望一秒鍾都不衰竭。但請你相信,我……”
????他說:“我並不曾胡作非為。”
????“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不敢,”戀人平靜地說。
????他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想。但是我愛你,這我知道。”
????他說:“如果是不敢,也是因為怕失去你。因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說:“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樣做,也不想那樣想。”
????他說:“你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他說:“但我還是常常那樣想,那幻想無法擺脫。毫無辦法。”
????他說:“真的是毫無辦法。在夢裏,我夢見所有我喜歡的女人。沒有人像我這樣無可救藥。”
????他說:“奶奶早就說過,我要毀在女人手裏。”
????“或者是女人毀在你手裏,”戀人平靜地說。
????她安靜地肆無忌憚地躺著。他跪在她身邊。
????在光明和幽暗中,詩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惡之源?
????“你怎麼不來?”她輕聲地問。
????“哦……什麼”他膽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毀在女人手裏麼?”
????“嗯?”他以詢問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讓我,毀掉他嗎?”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急促。
????隨即的瘋狂更是無可遏製,無法描繪。因為那獨一無二的方式無以替代。
????“哦……”在那瘋狂中他說,“你原諒我嗎?”
????“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誠實。”
????“你饒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極度的歡樂中她說,“我喜歡你這麼野蠻。”
????甚至無從記憶。隻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轟響裏,應該包含他們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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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種時間,L的戀人會有另一種情緒。另一種情緒,會使她對詩人L的坦白有另一種想法。
????無法使戀人們的狂歡之夜無限延長。激流奔湧過重山峻嶺,衝進開闊地帶變得舒緩平穩的時候,另一種情緒勢必到來。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僅具現在性,並不能保障未來。與其認為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對於別人的情緒,我們無從把握,我們害怕在別人變化了的情緒裏受到傷害,所以我們祈靈於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盜鈴式的恐懼。海誓山盟證明孤獨的絕對。這並不怪誰,這是我們的處境。就像童年那個秋天的夜晚我抱著一隻破足球回家的時候。因此我們一天天學會防備,學會把握自己。要坦露還是要隱藏,自己可要慎重。還有一個詞,“自重”,說的好像也是這個意思。但詩人,他寧可毀掉自己。他不僅要坦露的肉體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執迷於真象。
????但另一種情緒,會是一樣地真切、強烈、不可遏製。不一樣的是,它要超過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內容,便又在那內容裏看見別人的不可把握,看見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看見了孤獨的絕對。
????另一種情緒隨時可能產生,甚至並不聽由自己把握。具體而言,是詩人和他的戀人在一間借來的小屋裏同居了很久之後,是詩人L終於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之時。詩人說:“也許我們不妨結婚吧?”他的戀人說:“為什麼?”那時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種情緒,便跨越過詩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內容:那個如夢如幻的小姑娘是誰?在酷熱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給她寫信的那個少女,她是誰?那個“不要說四十歲,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的女人,是誰?那些紛紛走進詩人夢裏的她們,都是誰?她們曾經在哪兒?現在她們到哪兒去了?有一天她們會不會回來?
????接著是陽光明媚的禮拜日早晨,他們一起去看那套兩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聲不響。詩人像一隻亢奮的雄鳥,唧卿咕咕地描繪著築巢的藍圖,女人在自己變化了的情緒裏忽然又發現出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在他心上,在他的欲望裏,和在他實際的生活中,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是什麼樣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