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灰色的三層樓房,座落在一片蕪雜的樓區裏。這兒的樓都是三層,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形狀,一樣的姿態,像似一條條停泊的也許再不能起航的船。每個窗口都招展開斑駁燦爛的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仿佛一支難民船隊。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家門,除去一個鎖著的寂無聲息,其餘的門中都傳出禮拜日早晨獨有的歡鬧。那一個鎖著的,就將是他們的家了。
????詩人大步走在前麵。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們在借來的小屋裏同居,在眾目睽睽下同居,她問他:“家是什麼?”他的指尖在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之間的月光裏走一個往返,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那麼愛情呢,是什麼?”他的指尖再次在兩個赤裸的胸脯之間的寂靜裏走一個來回,說:“愛情就是從這兒到這兒互相敞開,完全暢通。”“那為什麼就是你和我?”“因為恰恰是這樣,恰恰是你和我。”
????其餘的門裏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們麵前走過,一路向他們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這對新鄰審視一回。詩人顫抖著好久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戀人輕聲說:“可為什麼,恰恰是這樣?”“你說什麼、”L沒聽懂她的話,一心一意開那把老鎖。
????兩間房,中間一個門相通,還有一個陽台。除了衛生間和廚房是公用的,其他無可挑剔。門窗無損,牆也結實,屋頂沒有漏雨的跡象。詩人裏裏外外地巡視,吹著口哨,盤算著應該怎樣把這個家布置得不同凡響。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陽台。
????她從那兒向四周的樓群張望。
????詩人在屋裏說牆壁應該粉刷成什麼什麼顏色的,大概是說一間要冷色的,一間要桔黃色的。“喂,你說呢?”
????“哦,不錯,”她應道。
????詩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說家具,好像是說除了寫字台其餘的東西都應該吊到牆上去,向空中發展。“要讓地麵盡量地寬闊,是不是?”
????“行,可以,”她說。
????詩人好像是躺在了裏間屋的地上,說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鋪上草墊到處都可以睡,電視固定在屋頂上屏幕朝下。“怎麼樣你看,啊?你怎麼了?”
????詩人走上陽台,走到戀人身旁。
????“你幹嘛呢?”
????她說;“你隨便選定一個窗口看。”
????“怎麼?什麼意思?”
????“隨便一個窗口,裏麵肯定有一個故事。你不知道那兒正在發生著什麼,但肯定正在發生著什麼。你不可能知道是什麼事,但那件事,非常具體。”
????詩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樹。”
????詩人看那些樹,再扭轉頭詢問般地看他的戀人。
????“所有那些樹,”她說,“樹葉肯定有一個具體的數目,但是沒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遠沒人知道,但有一個數字非常真實。”
????說罷,她轉身走開。
????詩人跟進屋裏,見她坐在牆根下,抱攏雙膝一聲不響。
????“怎麼了,你?”
????“我們也許,”她說,“並不是愛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進裏間,關上門。
????她在裏間說:“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他還在外間:“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和她們在一起,你也會感到快樂和興奮的那些。讓你幻想的那些,讓你幻想和她們做愛的那些。”
????他推開裏間的門,看她:“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意思。”
????他走進來,走近她:“你說過你原諒我了,你說你理解。”
????她走開,走出去:“不。我隻是忽然不明白,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詩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間:“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們。你否認嗎?”
????他在裏間:“我不否認,但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我愛你,這你知道。”
????“我知道嗎?可怎麼證明?用什麼來證明?”
????“我想這不需要證明。”
????“但這可以證明。我是性的實現,而她們隻是性的幻想,對嗎?”
????他站在裏間的門旁:“可我愛你,我們除了性更重要的是愛。”
????“那,你對她們為什麼不是愛?因為你對她們的幻想不能實現,是嗎?”
????“我不會與我不愛的人有性關係。”
????“你可以與你愛的人有性關係?”
????“當然。這是問題嗎?”他走近她。
????“這不是問題。可這正是我與她們區別,也許還是唯一的區別。愛與不愛,請問,還有什麼別的區別嗎?”她走開,又走進裏屋。
????很久,兩個人都再沒有說什麼。在我的印象裏,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太陽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裏間:“是不是說,愛情就是,性的實現?是實現性的一條穩妥的途徑?”
????她在裏間走來走去:“是不是說,你的愛情僅僅由性的實現來證明?”
????她在裏間,在窗前停下:“還是說愛情僅僅是,受保護的性權利,或者受限製的性權利?”
????她離開窗前,走到門邊:“如果你的幻想能夠實現,我和她們的區別還有什麼呢?”
????他在外間,麵壁喊道:“可我並不想實現,這才是區別。我隻要你一個,這就是證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說,“就不會是不想實現,而僅僅是不能實現,或者尚未實現。”
????詩人糊塗了。我想,這很可能就是詩人常常對自己的追問和回答,實際上詩人的每次的追問也都是結束於這樣的糊塗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詩人問,“愛情是什麼?”
????“我曾經知道,”她搖搖頭說,“但現在忘了。”
????“那麼曾經,對你來說,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區別是什麼?”
????“看見他們就想起你,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
????在我的迷茫裏或在我的羞愧中,詩人走向陽台走得很慢,他的戀人從裏間走到外間背牆而立,看著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寫作之夜,詩人站在陽台上伏在欄杆上,他的戀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間屋的牆根下抱攏雙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靄四起,直到蒼茫之中灰色的樓群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117
????L的戀人離開了L。——這就是“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嗎?
????離開,那過程必定很複雜,但結果總是很簡單。
????就像一棵樹,在暴風中掙紮,在歲月中掙紮,但如果折斷那隻是霎那間的事,“哢嚓”一下簡單得讓人傷心。或者它焚毀,或者名被伐倒,結束都太簡單。結束總是太簡單,也許全部的痛苦僅在於此。
????她給他留下一封信。隻記住其中一句就夠了:“你從來就
????不是愛我,我現在已經不再愛你。”
????(我有時猜想,畫家Z想起死來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為害怕這簡單。千般萬般都不免結束於一秒,這太滑稽,至少不夠嚴肅。)
????L的戀人去了哪兒,我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離開了詩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還在北方,可能在很遠,也可能很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個人想去找他離去的戀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兒,隻知道毫無疑問她就在一個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說詩人痛不欲生,飲食無味,長夜難眠。但這是詩人L的曆史上最為純潔的一段時期。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一心隻想著一個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隻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並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所有美麗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動他的幻想,他隻幻想獨一無二的那張麵龐、那道身影,幻想著那片笑聲隨時會從哪兒鑽出來,那縷氣息於是撲麵而來。
????L迷茫地在人群裏走,幻想也許隻要一轉身,她就在他身後,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著他怨他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她。
????L木然地排在車站上等車,車來了,他幻想也許車門一開她就從那趟車上下來,然後車走了,車站上隻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對……
????下雨了,L在路邊商店的門廊下躲避,眼前五顏六色的雨傘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許哪一頂雨傘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現,他衝進雨中,她低頭不語,雨把他們淋透他們毫無知覺……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邊一隻發燙的果皮箱上,垂目看著馬路麵上滾滾而過的車輪,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輛自行車似曾相識,定神想一下,不錯那就是她,在千萬輛自行車中他也能認出她的那一輛,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盡趴倒在馬路上,那麼她就會停住就會回來……
????但是說什麼呢?真要見了她說什麼?怎麼說?說“你別離開我”?可憑什麼?說“因為我愛你”?但是怎樣證明?說“因為我隻愛你一個”?當然,敢這麼說,詩人敢說這不是假的。但是敢說“我隻對你一個人有欲望”嗎?敢說“隻有與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樂,別人,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能讓我心動”嗎?敢嗎?那是真的嗎?我能不能真的是那樣?詩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誠實的化身,所以L,就便在他最為純潔的那段時期裏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個欲望滔滔的家夥,讓他心神向往的女人絕不止一個,不止十個、百個。說“我隻是好色而已,幻想紛紜而已,但我不是個胡作非為的家夥,我信仰專一的愛情”?簡直連這一點詩人都不敢確定了,他越想越糊塗,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可真是捉弄人呀。
????詩人獨自走在暮色裏。河岸上漫步著對對情侶。詩人眼前倏地出現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對情侶中的一個竟是她,他認出了她同時她也看見了他,她不由地站下來,那陌生的男人並不理會繼續往前走,她與他四目相對欲言又止,那陌生男人不明緣由在遠處喊她,她來不及說什麼或簡單地說一句“你還好嗎”就匆匆走了……
????詩人走在河邊。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上麵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他在“鳥兒”和“波浪”旁坐下,心裏滿布恐懼。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隻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爾消失,但汩汩不斷的聲響並不在黑暗中消失。詩人的恐懼愈演愈烈,與其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滅。我記得有一位哲人說過:真正的恐懼,是對恐懼的恐懼。詩人因此明白,他恐懼的是那幅幻景從今以後總要襲來,在所有的時光裏都潛伏著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還會逐日發展、豐富,幻景中她向L投來的目光日益冷漠、遙遠,她向另一個人投去的目光日益親近、溫馨。在這兩種目光之間生命霎那間失去重量,世界顯露其無比的不可信任,仿佛隻要人們願意轉過臉去就可以使隨便什麼都變得分文不值。心血枯焦也是枉然,不過像一張被沒收的偽幣。在這幅圖景裏,恐懼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這個薄情的女人!”“這麼輕遷易變的人心!”“這個人皆可夫的騷貨!”……我能聽見L心裏的千聲咒罵。
????路燈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水泛起波光。傳說那夜晚河邊有一個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罵,我想那就是詩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車沒了,河邊的對對情侶都離去了。夜靜更深,如果河岸上有個瘋子罵不絕口鬧得附近的居民不能入睡,我想那就是詩人L。如果忽然,那個醉鬼或者那個瘋子停止了哭罵,驟無聲息,我想那必是因為L罵到“人皆可夫”之時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妻”(不是在行動中而是在他的幻想裏)?詩人在我的願望裏是誠實的化身,所以他會想到這一點,因而忽然明白他的戀人為什麼總是問:“那麼,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區別!就像生與死的區別!
????詩人躺在黑夜裏,我想:如果,她對詩人來說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沒有區別,為什麼她的離去會讓詩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獨一無二的,那麼她那天在美術館裏要是推開了左邊的門,詩人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痛苦了呢?
????詩人躺在黑夜裏,我想:什麼是專一的(忠誠的,始終不渝的)愛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類又為什麼要讚美它?如果幻想紛紜(或欲望紛紜)是真實的、不可消滅的,人類又為什麼主張專一的愛情?如果愛情是一種美好的感情,又為什麼隻應該一對一呢?
????詩人躺在黑夜裏,我想:那必是由被拋棄者的痛苦奠基起來的讚美,是由於人人都可能成為被拋棄者才廣泛建立起來的主張。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拋棄,而對他人預先的恭維和安撫,威嚇和警告。
????詩人躺在黑夜裏,我想:如果“專一”隻是對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對自己的控製,這專一為假。如果“專一”不管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隻是出於控製,這專一為惡。如果欲望紛紜為真,又為什麼要控製,為什麼不允許紛紜的幻想變為紛紜的現實?但如果那樣,愛情又是什麼?愛情與性欲與嫖妓的區別何在?人與獸的區別何在?愛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麼?這人間為什麼,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呢?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而且被讚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尋?
????詩人躺在黑夜裏,我和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的咒罵於是轉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堅信自己是個好色之徒是個淫蕩的家夥,無可救藥。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裏含苞待放,萬籟俱寂,甚至能聽見野草生長的坦然之聲。詩
????人忽然親切地感到,他活著並不使這世界有絲毫增益,他死了也不會使這世界有絲毫減損,他原本是一個零。但這個活著的零活得多麼沉重,如果這個圓圓的零滾到河裏去趁黑夜漂走,那個死去的零將會多麼輕鬆。詩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覺得輕爽、安泰,仿佛靜夜中有一曲牽人入夢的笛蕭。
????早晨,人們在河岸上發現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燒,說胡話,叫著一個顯然屬於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話語中,時隱時現的那個纖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必是詩人。人們把他抬到了醫院,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完全可以就是詩人L。那家醫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醫生供職其間的那家醫院。
????118
????“F醫生,你沒想過死嗎?”
????“想過,想不大懂。”
????“就像睡著了,連夢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毫無知覺。”
????“但那是你醒後的回顧,是你又有了知覺時的發現。而且那時你還會發現:一切都存在,毫無改變,那段毫無知覺的時間等於零,那圓圓的零早已滾得無影無蹤了,等於從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來。像睡著了一樣,隻是不要再醒來,那就是死。多麼簡單哪F醫生,那就是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是說絕對的虛無,是嗎?”
????“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對,絕對的虛無,一切都沒有了。F醫生,那是多麼輕鬆嗬!”
????“首先,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有輕鬆……”
????“隨便,那無所謂,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絕對的虛無根本不可能有。”
????“怎麼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麼會是絕對的無呢?”
????病房之夜,間斷地傳來病人淒厲的呻吟。寂靜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靜與寂靜之間顯得鮮明,寂靜在呻吟與呻吟之間顯得悠久。
????“有,才是絕對的。依我想,沒有絕對的虛無,隻有絕對的存在。”
????“F醫生,那……死是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又一次開始,另一種開始。也許恰恰是醒來,從一種欲望中醒來,醒到另一種欲望裏去。”
????“為什麼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嗬……我可不想再要什麼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無,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塊石頭。”
????“石頭早就在那兒了,你勞駕低頭看看這地麵。”
????“我是說我,我最好是一塊石頭。”
????“‘我’總也是不了石頭。石頭不會說‘我’,意識到‘我’的都不是石頭而是欲望。石頭隻能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