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欲望(3 / 3)

????“我會變成一把灰的,這你不信嗎?”

????“燒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塊石頭,這我信,你早晚會這樣的。但是,‘我’不會。”

????“你說什麼,你不會死?F醫生你清醒嗎?”

????“我並沒說F醫生,我說的是‘我’,我是說欲望。欲望是不會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在英語裏是‘I’,在一切語言裏都有一個相應的字,發音不同但表達相同的意思。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難免會失戀,這失戀的痛苦就隻有‘我’知道。至於‘我’偶然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樣,都不過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過是在‘我’的位置上經受折磨。”

????“F醫生,您不必弄這套玄虛來勸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會怎麼樣。”

????“你也不用這麼激我。一個想死的人什麼都不在乎。”

????“這我信,而且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麼,他死就是了,不會還這麼絮絮叨叨聲明自己多麼想死,想擺脫欲望,想成為一塊石頭,一把灰,說不定還想成為一塊美麗的雲彩,一陣自由的風……”

????“你是說我並不想死,我是在這兒虛張聲勢?”

????“不是虛張聲勢,是搖尾乞憐。別生氣,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不會再計較別人說什麼。一個拿死說來說去的人,以我的經驗看,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還在……還在渴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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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對話的雙方,有三種可能:

????1.F醫生與詩人L。

????2.F醫生與F醫生自己。

????3.F醫生與殘疾人C。

????如果是1,接下來詩人L必啞口無言,他翻開地圖冊,一頁頁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詩人知道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不過是一公分等於三百或四百公裏罷了,他把那地圖冊揣進衣袋,仿佛已經把他戀人的行蹤牢握在手。

????然後詩人L告別了F醫生,在我的視野裏消失,在我的世界上變成一個消息,詩人的消息於是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欲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並不隨時碰撞我們的耳鼓但隨時觸響我們的心弦。從那並不隨時碰撞耳鼓但隨時觸響心弦的消息裏,辨認出詩人無所不在的行蹤,或到處流浪的身影。

????如果是Z,F醫生將就此把渴望藏進夜夢,融入囈語。F醫生很清楚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但他其實並不大弄得懂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對於F醫生,現實是一種時時需要小心謹慎的夢境,夢境呢,則是一種處處可以放心大膽的現實。

????他曾對詩人L說過:如果一個人閉著眼睛坐在會堂裏聽著狗屁不通的報告,另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說著夢話,你怎麼區分哪一個是醒著哪一個是夢著呢?如果一個人睜著眼睛上樓,上到樓頂縱身一躍,跳了下來,另一個人睜著眼睛夢遊,望見一個水窪輕輕一躍,跳了過去,醒和夢可還有什麼令人信服的區別麼?如果有,就隻有等等看,因為一個安祥的夢者總會醒來成為一個警惕的醒者,而一個警惕的醒者總要睡去成為一個安祥的夢者。所以醒與夢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緊張而警惕的,一個是自由而安詳的。

????詩人不同意這樣的區分,說:“那麼在惡夢裏,閣下您還是安祥的麼?相反,在做愛的時候您要是還有所警惕,您極有可能落個陽痿的毛病。”詩人指出了另一種醒與夢的區分:醒著的人才會有夢想,因而他能夠創造;在夢裏的人反而會喪失夢想,因而他隻可屈從於夢境。詩人L還向F醫生指出了夢想與夢境的區別:夢想意味著創造,是承認人的自由,而夢境意味著逃避,是承認自己的無能。詩人L對F醫生說:“所以我是醒著的,因為我夢想紛紜,而你是睡著的,因為你,安於夢境。”

????F醫生沉默良久,忽然靈機一動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韻事:人為什麼可以創造,而機器人隻能模仿?因為欲望!F醫生擊額頓足,奇怪自己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地夢想、創造,而機器人沒有欲望,所以它沒有生命,它隻能模仿人為它設計的一套夢境。醫生心裏一驚,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毀於一旦了:是的,欲望這東西,怕是不可人為的,人既不可以消滅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設計它,因為它不是有限的夢境,它是無限的夢想呀!

????如果是3,殘疾人C肯定被一語擊中要害,一時無言以對。

????F醫生接著會問:“你還在夢想著一個女人,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問:“你仍然懷有性愛的欲望,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說:“那麼,你就沒理由懷疑你愛的權利。”

????C默然垂淚。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這樣說。

????F醫生接著會對坐在輪椅上的C說:“那麼你就會發現你並沒有喪失性愛的能力。”

????“你相信嗎?”殘疾人C說,“你真的這樣相信?”

????“如果觸動不能使他勃然迸發,”F醫生說,“毫無疑問,夢想可以讓他重新昂揚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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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不清C是怎樣成功的了。記不清那傷殘的男性是怎樣蘇醒,或者,近乎枯萎的現實是怎樣又瘋狂入夢的了。

????但絕不是因為什麼高明的技巧,而是因為一個細節。不期而來的一個細節掀動了無邊的夢想。不期而來,但是如期而至。具體那個細節,難於追憶。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的舉動,隨心所欲無遮無攔,如同時光一樣坦然,像風過林梢一樣悠緩但又迅猛。

????那是不能設計的,不能預想,那不是能學會和掌握的。不是技術,因而不能操作。想到技術,想要依靠技術,那就完了。他的傷殘使他不能經由觸摸而進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

????直接走向性,C不行。

????那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也許是在鏡子裏,也許是在燭光中,冷漠的紡織物沿著女

????人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那是一片夢境。渴望已久,渴望幹年。男人顫抖著撲進那片夢境,急切地看那現實,驚訝而焦灼地辨認:她豐盈的胸,她光潔修長的腿,肩膀,腰腹,動蕩的雙臀向中間隱沒,埋藏進一道神秘的幽穀……哦,男人知道那是女人的召喚,是她的允諾……

????可是,C不行。麵對女人的召喚,他渾身發抖,但是,不能回應。觸摸不能使他迸發,不能,隻能更加使他焦灼、驚駭、恐懼。那花朵不能開放。

????他幹年的渴望竟似無從訴說。就像丟失了一種性命悠關的——語言。

????深不見底的黑暗飄繚不散,埋沒了那種語言。近乎枯萎的現實,依然沉寂。

????現實不能拯救現實。那近乎枯萎的現實不能夠指望現實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夢境。正如詩人L所說:夢境與夢想,並不等同。

????我懷疑那性命悠關的語言是否還能回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懷疑,C那天賦的花朵是否還能開放。

????她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輕說。她撫摸他的枯萎的雙腿、消瘦的下身,看著那沉垂的花輕輕說:“這不要緊。”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便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鍾嘀嘀噠噠,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麵,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傷殘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要在遼遠的夢想裏,才能找回他的語言。直接走向性隻能毀掉無邊的夢想。那夢想在等待自由和平安的來臨,那夢想要靠一個細節的催動。

????要靠,凝望。

????不,並不是目光的凝聚,並不是注目於現實或拘泥於夢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擴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進遙遠和悠久,是等待目光從遙遠的地帶一路歸來,心神從悠久的時間裏回首現在……那凝望裏,現實會漸漸融化。

????那凝望裏,是教人入夢的萬語千言。

????女人從幽暗中走出來,走進燭光,並不把那些紡織物披掛起來,步態悠緩但周身的肌膚坦然流蕩。那是一種訴說:在這兒,不用防備。

????女人在燭光中漫步,身影輕捷,繞過盆花,光光的腳丫踏過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牙一個發卡推進鬢邊,安詳如平素地梳裝打扮,那是一種訴說:這兒,你看這兒,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呀這兒沒有別人,這兒隻有我和你,隻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點兒都不怕,你盡管那樣驚訝地看我吧,癡迷地看我吧,懷著無邊的欲望看我吧,你不是別人,你和我再不是別人。

????女人坐下來,坐在地毯上抱攏雙膝,自由自在像一個孩子,不知危險的孩子,入神地看那一點燭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吸吹動它了,四壁光影搖動,她可能在想,在問:那麼這是在哪兒?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這就是我夢想的地方,這就是夢想的時間,是我夢想中的生命。

????燭光裏,女人的肩膀微微地聳動,潔白的光芒輕輕地喘息,把烏黑的長發從胸前撩開,鋪散向脊背鋪散向腰間,跪起來,吹滅燭火,跪著,看一縷細煙嫋嫋飄散。然後她走向窗口,拉開窗簾,讓淡淡的月光從容地進來,讓微拂的夜風平安地進

????來,讓鋪向遠方的萬家燈火呈現眼前,我想那是在說:我們還在人間,但我們不再孤獨,世界依舊,但這是不再孤獨的時候。

????女人光潔的背影伏在窗台上,有節奏地輕輕晃動,星空和燈火時而在她的肩頭隱沒時而在她的身旁閃現,她心裏大概有個旋律,光光的腳丫踏著節拍,踏著一個隨意的旋律。她認真地看著窗簾上的一個洞,那是男人抽煙時燒的,她看著那燒痕,像個專心閱讀的孩子,專心地閱讀竟至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肌膚處處都在蕩漾,我想那是說:此時此刻世界上隻有你和我,此時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間那就是你和我呀……

????那時,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仿佛風吹草動,近乎枯萎的現實裏有了蓬勃的消息。

????那時殘疾人C看著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的裸體,不,那絕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麼雕塑,那僅僅是真實,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貴而是溫馨的平凡,是親近,是一個女人鮮活的肌膚,有折皺,有彈力,還有硌痕,在靜謐的夏夜裏,那是天宇中亙古流湧的欲望在地上人間凝聚而成的殘酷和美麗……

????然後一個細節不期而來。那個細節,如期而至。

????那是什麼呢?隻能記得,是一個不假思索的細節轟然觸動了萬縷生機。

????也許是無拘的話語越過了禁忌,也許是無忌的形態擯棄了尊嚴,也許是不小心輕蔑了人間的一個什麼規矩,一種在外人麵前不應該有的舉動,一個促不及想的呈現,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耐不往的笑聲,多少帶著狂蕩和放肆猝然降臨……多麼美好的一個不小心哪!那是一個象征:一切防禦都在那一刻徹底拆除,一切隔離驟然間在世界上崩塌,無需躲藏也無處躲藏,沒有猜忌也無需猜忌,不必小心,從此再不需要小心,從此我們就呆在這不小心裏麵,不小心得像兩個打翻了人間所有規矩的壞孩子,浪子,我們是死也不回頭的浪子,我們就是江湖大盜我們就是牛鬼蛇神,肆無忌憚放浪不羈或者你就管那叫作淫蕩吧……

????那很像是一個,儀式。

????一種象征。

????她轉回身來,也許是赧然微笑,也許是暢然流淚,也許是目光的迷離灼燙,那是一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找到了,在孤獨中我們互相找到了……那是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腳丫,我的屁股,我的旺盛我的茂密我的欲望,我的被埋藏和忽略了數萬年的全部秘密如今一心一意向你敞開……那是說:看哪,這就是你的放浪的不知羞的女人,她從那叫作羞恥的黑暗裏回來了,從那叫作羞恥的孤獨中回到你這兒來了……那是說:看看你的女人吧,她已經沒有秘密已經沒有保留,有的隻是像你一樣的饑渴和平凡,這饑渴的肉體和靈魂她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她就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就向往在你的眼前恢複她的平凡……

????那便是愛的儀式。

????C或者我,想:性,原是上帝為愛情準備的儀式。

????這儀式使遠去的夢想回來。使一個殘疾的男人,像一個技窮的工匠忽然有了創造的靈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現實猛地醒來,使傷殘的花朵霎那間找回他昂然激蕩的語言……孤獨消散孤獨消散,孤獨消散我們看見愛情,看見羞恥是一種罪行,還有防備、遮掩、規矩、都是罪行,是醜陋。如醉如癡的坦露如顛如狂的交合,才是美麗。放浪跟隨著欲望,“羞恥”已沉冤昭雪,自由便到來……走過寒冷的冬天、殘酷的春天、焦灼的夏天,到了燦爛的秋天了,也許生命就是為了等候這一場狂歡,也許原野和天空就是為了籌備這個盛典,昂聳和流淌的花朵是愛的最終的語言、極端的語言,否則再說什麼好呢?再有什麼才能表達愛人的心意呢?再有什麼能夠訴說往日的孤寂和此刻的歡愉呢?再有什麼才能在這紛紜而隔膜的世間表明一塊神聖的極樂之地,再有什麼才能證實此時此刻的獨一無二呢?感謝上帝,感謝他吧,感謝他給愛留下了這極端的語言……現在,世界借助這語言驅逐了恐懼隻承認生命的自由,承認靈與肉的奇思異想千姿百態胡作非為……一切都化作飄彌遊蕩的曠野洪荒的氣息,成為風,成為光,成為顫栗不止的草木,寂靜轟鳴的山林,優雅流淌的液體,成為蕩然無存的灰燼

????等C明白了的時候,他和他的戀人都明白了的時候,才知道那傷殘的花朵已經得救。他們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聽天地萬籟之聲和自己的喘息融為一體。他們靜靜地躺著,從鏡子裏看自己。

????他們不僅要看見對方,他們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看一個男人的女人和一個女人的男人。看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沒有阻隔沒有距離。他們要看見並且要羨慕鏡子裏那兩個交了好運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看著鏡子裏的他們,直到看見身置其中的夜色不知不覺地談褪,周圍的星光和燈火漸漸寥落,晨曦從浩瀚的城市的邊緣慢慢升起。那時,一群鴿子開始在灰蒙蒙的晨空中盤旋,雪白,閃亮,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仰望那鴿群,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待鴿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裏,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們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模到?他們把手伸向對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裏,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之際,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惡夢。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兒空空的,空空的,C什麼也沒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還留著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但她已經不在。她已遠走他鄉。相隔千山萬水,他們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隻有寥落的星光和燈火、淡褪的夜色、浮湧的晨曦和千裏萬裏的虛空。C徒然地向那虛空中伸手向她,於是在我的記憶中,千裏萬裏的虛空中開始萬頭攢動人聲踴躍,但重重疊疊的眼睛都是對C無聲的譴責和無可奈何的勸慰,喧喧囂囂的聲音對殘疾人C重複著一句話: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讓她愛上你。”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同她結婚。”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拖累她。”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毀掉她的青春。”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沒有回答。

????我為什麼不能使她幸福呢?

????沒有回答。

????我被剝奪了愛的權利了麼?一個沒有了愛的權利的人還會有什麼權利呢?他應該怎樣呢?一個喪失了愛的領空領海領土的人他應該到哪兒去呢?

????沒有回答。仿佛沒有必要回答。

????仿佛沒有必要去想這件事。就像沒有必要去想:為什麼活著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衣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收音機裏說今年旱情嚴重,今年是曆史上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收音機裏說,人在地球上越來越多,水在地球上越來越珍貴,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C習慣在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聽著地球上的種種消息,心裏像詩人L一樣明白:他的戀人不管在哪兒,但肯定就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