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葵林邊的土埂上坐下,空空地望著叔叔消失於其中的那片葵林,望著已經升高的太陽,把孫子摟在懷中。
????“爺爺,叔叔他去找誰?”
????“孩子,你將來長大了,爺爺隻要你記住一件事,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也不要知道別人的秘密。”
????“什麼是秘密?”
????“這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得。爺爺隻要你記住,不要去聽別人的任何秘密,要是別人想告訴你什麼秘密的事,你不要聽。要是別人想對你說什麼秘密,說那是秘密不能泄露給其他人,那樣的事,你幹脆不要知道,你不要讓他告訴你,你不要聽,如果別人要對你說,你別聽,你走開,不聽。記得住嗎?”
????“為什麼?”
????“你將來會懂的,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在你沒有弄懂之前,記住爺爺的話行嗎?千萬記住,你的秘密不要對別人說,別人的秘密你也不去聽。嗯?能記住嗎?”
????125
????因為,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是叛徒。
????“XXX是叛徒。”這樣的話我們非常熟悉。比如說,是很多電影裏的台詞。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是叛徒,而且不是冤案。
????我們因此想象一個叛徒的故事,即一個革命者不慎被敵人抓住,被嚴刑拷打,被百般威脅,然後成為叛徒的經過。怎樣想象都可以,都不為過,隻要她終於屈服,成為叛徒,她就是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
????因為我聽說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女人。
????至於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成為叛徒的經過,Z的叔叔從來不曾說起。所以需要想象,根據古往今來數不盡的這類故事、這類傳說,去想象一種經曆。
????那個女人是那個男人的初中同學,兩個人十三、四歲的時候在一所學校裏念書,在北方那座縣城的中學,同在一個班上。初中畢業後那女人不再上學,Z的叔叔繼續讀高中、讀師範。初中畢業後兩個人很少相見。但對於一個日益成為女人的少女來說,對於一個正在長成男人的青年來說,很少的相見足以創造出不盡的夢想了。很少的相見,會使他們記起兩小無猜的兒童時代,記起他們在葵花林裏跑迷了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記起他們一起在月移影動的葵花林裏捉蛐蛐、手拉著手在驕陽如火的葵花杯裏逮蟈蟈,記起女孩兒納罕地看著男孩兒撒尿驚訝他為什麼可以那樣撒尿,記起他們在密密的葵林深處忽然發現了他們的哥哥。然後又在哥哥的懷裏發現了他們的姐姐。很少的相見,但每一次都令他們心驚神蕩,看見對方長大了,發現對方身體的奇妙變化,那光景大致很像詩人L的夏天吧。
????有一天(當然是有一天),少女在葵花林裏走著,青年忽然跳出在她麵前,把她嚇了一跳。他呢,滿臉通紅窘得說不清話,很久她才聽清,他是說他要借給她一本書,他說她應該看書,說可以不上學但不可以不看書,不應該不關心世界上正在發生著什麼。當然,肯定他還說了些別的什麼,那情景可以想象,大約又與WR和O很相似,與WR和O在一排排書架間再次互相發現的時刻相似,但周圍不是林立的書架和一萬本書,隻不過換成了萬畝葵林和葵花陣陣襲人的香風。
????是的,可能會有一隻白色的鳥正飛在天空。永恒地飛在這樣的時刻。
????他不斷地借書給她,她不斷地把書還來,在密密的葵林裏,越走越深。直到天上那隻白色的鳥穿雲破霧,美麗的翅膀收展起落,掀動雲團,揮灑細雨。那時,如果另外的兩個孩子碰巧走進葵林,在寬大重疊的葵花葉子下避雨,就會看見並且會饒有興致地問自己——他們在幹嘛?他們的姐姐怎麼會跑到了他們的哥哥懷中?
????經由那些書,男人把女人帶進了一種秘密,那種秘密被簡單地稱作:革命。女人,開始在那間小土屋前為一群男人放哨。當然,她心甘情願,那秘密所描畫的未來讓她激動不已,憧憬聯翩。她獨自在小土屋周圍走來走去,停下來細聽蟲鳴的變化,走到葵林邊,撥開葵葉四處眺望,陽光明媚或者雷雨轟鳴或者月走星移,她感到奇妙的生活正滾滾而來因而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我想,幾十年後少年詩人去作“革命大串聯”的時候,必也是這樣的心情吧。一代一代,那都是年輕人必要的心情。)以後她又為他們送信,傳遞消息和情報,便不可避免地參與進那種秘密,知道了也許是她的軟弱所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但她的軟弱並不排斥那秘密中回蕩著的浪漫與豪情,她真心地相信自己走進了真理,那真理不僅可以讓所有的人幸福,而且也可以使她堅強,使她成為她所羨慕的人,和他所喜歡的人,使她與她所愛的男人命運相聯,使她感到她是他的同誌、他們的自己人。
????這豪情,這堅強,或者還有這浪漫,便在那男人不得不離開北方老家的那個夜晚,使這女人一度機智勇敢地把敵人引向迷途,使男人脫離危險;那大智大勇,令男人驚訝,令敵人欽佩。
????那夜晚,Z的叔叔最後看了一眼病重的母親,與Z的父親告別,之後,到了葵花林中的那座小土屋,女人正在那兒等他。男人的影子一出現,女人便撲上去。兩個影子合為一個影子。寂靜的葵林之夜,四處都是蟋蟀的叫聲,各種昆蟲的歌唱。時間很少了,他們隻能互相親吻,隔著衣服感到對方身體的熾熱和顫抖。時間太少了,女人隻是說“我等你,我等你回來,一百年我也等”,男人說“用不了那麼久,三年五年最多七年八年,我就會回來,我回來我就要娶你”。時間太少了,況且大部分時間都用於親吻,感受對方豐滿或強健的身體,感受堅韌與柔潤的身體之間熾熱的欲望和顫抖著的向往,所以不見得能說很多話。
????女人說:“回來,就到這小土屋來找我,要是我搬了家,地址,會寫在這牆上。你說一遍。”
????男人說:“回來,就到這小土屋來找你,要是你搬了家,地址會寫在這牆上。”
????女人說:“要是這小屋沒有了,你還是要在這兒等我,地址,我會寫在這周圍所有的葵花葉子上。你說一遍。”
????男人說:“要是這小屋沒有了,我還是到這兒來等你,你的地址,會寫在這周圍所有的,葵花葉子上。”
????女人說:“你回來,要是冬天,要是小屋沒有了,葵花還沒長起來,我的地址會寫在這塊土地上。”
????男人說:“我回來,要是在冬天,要是小屋沒有了葵花也還沒長起來,你的地址,就寫在這塊土地上。”
????這時,葵花林中的蟲鳴聲有些異常。男人和女人輕輕地分開,他們太熟悉這葵花林子的聲音了,他們屏住呼吸四目對視,互相指出自遠而近的異常變化:仿佛歡騰的世界開始縮小,仿佛樂隊的伴奏逐步停止,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停下去,寂靜在擴大隨之歡騰在縮小。他們摟在一起又聽了一會兒。毫無疑問,遠處的蟲鳴正一層層地停下去,一圈圈地停下去,一個寂靜的包圍正在縮緊。不用說,有人來了。分明是有人來了。不止一個,不止幾個,是一群,很顯然是敵人來了,從四麵而來。
????驚慌的男人拉起女人跑。
????軟弱的女人瞬間明白,這是她應該獻身的時候。很久以來她那浪漫的豪情中就寫下了“獻身”這兩個字。
????女人掙脫男人,匆忙向他囑咐幾句話,之後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跑。男人一把沒拉住她,她已經跑開了。纖柔的身體掛動得葵花葉子響,她有些伯,伸手安撫一下層層疊疊的葵葉,於是獲得靈感,知道了這響聲的妙用,這是能夠拯救她的男人的響聲呀,她便愈加放浪地跑起來,張開雙臂,像一隻在網中撲打的鳥抑或一條在池塘裏亂蹦的魚,她故意使葵花葉子如風如浪地喧囂……
????她停住腳步聽一聽,男人似乎遠了,敵人似乎近了,在小屋前放哨時的驕傲感於此時成倍地擴大。她怕男人走得還不夠遠,怕敵人來得還不夠近,她站在那兒說起話來,“嗬,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從頭到腳都是你的呀……”從來想說而羞於說的話,現在終於說出口,感覺真好,這感覺無比美妙,她繼續說下去,“嗬吻我,吻遍我吧,我永遠都是你的你知道嗎,哦,你隨便把她怎麼樣吧那都是你的……”她激動地呻吟,不斷地說下去,“嗬,我的人呀,你多好,你多好看,你多麼壯嗬,你要我吧,你把我拿去吧,把我放在你的懷裏,放在那兒,別丟了,和我在一起,永遠,別丟了,別把我丟了……”沒有蟲鳴的月光多麼難得,沒有蟲鳴的葵林之夜千古難尋,養蜂的老人說過,那夜出奇的寂靜,隻有一個女人的話語,清清朗朗,在地上,在天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向日葵的每一片葉子上麵。
????沒有蟲鳴,一點兒也沒有了。敵人近了,她知道。我相信那時候她未必是一個革命者,在那個時間裏她隻是一個戀人,一個熾烈的戀人或者:一個,瘋狂的詩人。
????槍聲響起來了,乒乒乓乓四周都響起了槍聲,有些子彈呼嘯著從她的頭頂上飛過,穿透葵葉,折斷葵杆,打落葵花……她竟一點兒也沒怕,又跑起來,在月光下掀動得葵葉也在呼喊:“等等我,你等等我呀,我在這兒你拉我一把呀……噢,你慢點兒吧,我跑不動啦……不不,我不用你背我,不,我不用,我還行…·』·”喊聲並不擴大,並不擴大到讓遠去的男人聽見,隻喊給來近了的敵人聽,為敵人指引一條迷途,指向一個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到底是什麼方向,沒時間去想,她滿懷激情地跑,跑在皓月星空之下,跑在綠葉黃花之中,跑在詩裏,她肯定來不及去想:這也許真正是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從此數十年天各一方……
????我的想象可能太不實際,過於浪漫。成為叛徒的道路與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樣,五光十色奇詭木羈,可以想象出無窮無盡罌竹難書的樣式。但這些故事,結尾都是一樣,幹篇一律。詩情在那兒注定無所作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給想象力留出任何空間。那兒不再浪漫,那兒真實、堅固,無邊的沙礫或者高高的井壁而已。從古至今,對於叛徒,世界沒有第二種態度,對叛徒的歸宿不給予第二種想象。一個叛徒,如果不死,如果活著,除了被幹夫所指萬人唾罵之外沒有第二種後果。人們一致認為,叛徒比敵人更可怕,更可憎惡,叛變是最可恥最可卑視的行為。對此,全人類的意見難得地一致。自從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我回複一日地看它,一天又一天地走向它,試圖接近它,諦聽它的深處,但除去對叛徒的看法,迄今我沒有發現再有什麼事可以使全人類的意見如此統一。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持不同意見者,包括叛徒本人。所以,葵林深處那個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有第二種繼續。就在她激情滿懷,在葵林裏說著跑著喊著伸開雙臂興風作浪之時,她已經死了。即便她不被敵人殺死,也不被“自己人”除掉,她也已經死了,在未來的時間裏她隻是一個叛徒,一個可增可惡可恥的符號,一種使英雄豪傑誌士仁人得以顯現的背景比照。未來的時間對於她,隻是一場漫長的彌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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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審問她,嚴刑拷打她,必然如此。聽起來簡單,但那不是電影中的模仿,是實實在在無止無休的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的刑法,不讓你死咬讓你受的刑法,讓你死去活來,讓你天賦的神經僅僅為疼痛而存在。刑法間歇之時,進化了億萬年的血肉細胞盡職盡責地自我修複,可憐的神經卻知道那不過是為又一次疼痛做的準備。疼痛和恐懼證明你活著,而活著,隻是疼痛隻是恐懼,隻是疼痛和恐懼交替連成的時間。各種刑法,我不想(也不能)—一羅列,但那些可惡又可怕的東西在人類的史料中都有記載,可以去想象(人類在這方麵的想象力肯定超過他們的承受力,因為這想象力是以承受力所不及為快意的),可以想象自己身曆其一種或幾種,尤其應該想象它的無休無止·,…·
????也許,敵人還要當眾利光她的衣裳,讓她在眾人麵前一絲不掛,讓各種貪婪的眼睛狠褻她青春勃發的骨肉。、但這已不值一提,這與其他刑法相比並無特殊之處。狠褻如果不是經由勾引而是經由暴力,其實就隻有很褻者而沒有被狠褻者,有羞辱者而沒有被羞辱者。
????也許,獄卒們在長官的指使下會輪奸她?也許會的。但她無力反抗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誌,在她,已經沒有了發任。她甚至沒有特殊的恐懼,心已僵死心已麻木,隻有皮肉的疼痛,那疼痛不見得比其他刑法更殘酷。她不知道他們都是誰,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差別,甚至辨認不出周圍的嘈雜到底是什麼聲音,身體顛簸、顛簸……她感到仿佛是在空茫而冷徹骨髓的大海上漂流……所以對於她,貞操並沒有被觸動。
????暴行千篇一律。罪惡的想象力在其極端,必定千篇一律。
????(未來,我想隻是在未來她成為叛徒之後,在生命漫長的彌留中,她才知道更為殘酷的懲罰是什麼。)
????在千篇一律的暴行中,隻有一件獨特的事值得記住:她在昏迷之前感到,有一個人沒有走近她,有一個獄卒沒有參加進來,有個身影在眾人狂暴之際默然離開。她在昏迷之前記住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先是閉上,然後擠出人群,在扭歪的臉、赤裸的胳膊、腿、流汗的脊背、和狂呼怪叫之間擠開一條縫隙,消失不見。(這使我想到幾十年後,少年Z雙唇緊閉,不聲不響地走出山呼海嘯般狂熱的人群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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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有過一段英勇不屈的曆史。
????在那段時間裏,家家戶戶不大在意地撕去了幾頁日曆,葵花子多多少少更飽滿了一些,氣溫幾乎沒有變化,葵花林裏蜂飛蝶舞,昆蟲們晝夜合唱激情毫不衰減,但她,在那段時間裏仿佛度過了幾個世紀。
????我們可以想象她的煎熬,想象的時候我們順便把身體在沙發上擺得更舒服些,我們會憤怒,我們會用顫抖的手去點一支煙,我們會仇恨一個黑暗的時代和一種萬惡的製度。我們會敬佩那個女人,但,這是有條件的。如果葵花子多多少少飽滿了一些之後,那女人走向刑場英勇赴死,那幾天的不屈便可流芳百世,令我們感動令我們緬懷。但如果氣溫幾乎沒有變化,那個女人終於經受不住折磨經受不住死的恐嚇而成為叛徒,那幾個世紀般的煎熬便付之東流在曆史中不留任何痕跡。曆史將不再記起那段時間。曆史無暇記住一個人的苦難,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和欲望才是曆史的主人。
????曆史不重過程,而重結果。結果是,她終於屈服,終於說出她並不願意說的秘密,說出了別人讓她知道但不讓她說的那些秘密。她原以為她會英勇不屈到底,她確實有過那麼一段頗富詩情畫意的暫短曆史,但酷刑並不浪漫,無盡無休的生理折磨會把詩情畫意消滅幹淨。
????何況世界還備有一份過於刁鑽的邏輯: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殘暴就沒有意義了;殘暴之所以還存在,就因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聽說,什麼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欽佩他們的同時膽戰心寒。在殘暴和怯弱並存的時間,英雄才有其意義。“英雄”這兩個字要保留住一種意義,保留的方法是:再創造出兩個字——“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