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葵林故事(上)(3 / 3)

????她成了叛徒。或者說,成了叛徒的一個女人恰好是她,是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這使另外的人,譬如我,為自己慶幸。那些酷刑,在其滅亡之後使我憤怒,在其暢行時更多地讓我慶幸——感謝命運,那個忍受酷刑和那個忍受不住酷刑的人,剛好都不是我。

????幾十年中很多危險的時刻,我記得我都是在那樣的慶幸中走過來的。比如在那個八月我的奶奶被送回老家的時候,比如再早一些,當少年WR不得不離開母親離開家鄉獨自去遠方的時候,我就已經見過我陰雲密布的心在不住地慶幸,在小心翼翼地祈禱惡運不要降臨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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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林裏的女人成了叛徒,這不是冤案這是事實。

????一種可能是,麵對死的威脅,她沒能有效地抵製生的欲望。她還沒來得及找到——不,不是找到,是得到——她還未及得到一條途徑,能夠使她抵擋以至放棄生的欲望。這途徑不是找到的。沒有人去專門去找它,這途徑隻能得到。有三種境界能夠得到它。一是厭世;她沒有,這很簡單,沒有就是沒有,不能使她有。二是激情,憑助激情;比如說在那個沒有蟲鳴的葵林之夜,在敵人的槍聲中她毫無懼色,要是敵人的子彈射中了她,她便可能大義凜然地死去,但是那機會錯過了,在葵籽更為飽滿了的那些日子裏,敵人留給她很多時間來麵對死亡。三是堅強的意誌,把理想和意誌組成的美德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有的人行有的人不行,葵花林裏的這個女人恰恰不行,她也許將來能行,但當時她不行。她貪生怕死。雖然每個人都有生的欲望和生的權利,但在葵林故事裏,在葵林故事並不結束的時間和空間裏,貪生怕死注定是貶意的、可恥的,是無可爭辯的罪行。

????貪生怕死——今天,至少我們可以想一想它的原因了。

????也許是因為她還想著她的戀人,想著他會回來,想著要把她的地址寫在小土屋的牆上,想著如果他回來,在葵花林裏找不到她,他會怎樣……想著他終於有一天回來了,她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懷裏,她還沒有聞夠那個男人的氣味兒,沒看夠那張英武的臉,沒有體會夠與他在一起的快樂和愁苦,沒有嚐夠與那個結實的體魄貼近時的神魂飛蕩……

????當然也可能非常簡單,僅僅因為她對虛無或對另一種存在充滿恐懼,對死,有著無法抵擋的懼怕。

????再有一種可能是,她無能權衡利弊,無能在兩難中比較得失。比如說,敵人把她的親人也抓了來(我們聽說過很多很多這類“株連”的事),把她的母親和妹妹抓了來,威脅她,如果她不屈服,她的母親和妹妹也要有她一樣的遭遇。那時候她沒能夠想到人民、更多的人的長遠利益、社會的進步和人類的方向,就像她沒有得到拒絕生的方法一樣,她也沒有找到在無辜的人民和無辜的親人之間作出取舍的方法,沒有找到在兩個生命的苦難與千萬人的利益之間作出選擇的邏輯。看著母親,看著妹妹,兩個活生生的性命,真實的鮮血和號叫,她的理智明顯不夠。或者是智力,人的智力於此時注定不夠。我常想,如果是我,如果我是她呢我怎麼辦?怎麼選擇?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死,我去死,不如自己先去死,一死了之,把後果推給虛無,把上帝的難題還給上帝。但是,如果萬惡的敵人不讓你先死呢?你不能一死了之呢?你必須作出選擇呢?我至今找不到答案。兩個親人兩個鮮活的性命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她選擇了讓她們活下去讓她們免受折磨……為她們,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說出了秘密。

????當然還可以有很多種設想,無比的浪漫,但無比的浪漫必要與無比的現實相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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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叔叔第一次回到老家,差不多可以算是沒有見到他當年的戀人。他走進葵花林,找到了當年那間小土屋。小屋很破敗了,像是多年沒有人用過的樣子。在那小土屋的牆上,沒有她的地址,沒有她留下的話,沒有她的一點點痕跡。一切都與當年一樣:太陽,土地,蜂飛蝶舞,無處不在的葵花的香風,和片刻不息的蟲鳴。好像他不曾離開,從未離開過。蜜蜂還是那些蜜蜂?蝴蝶也還是那些蝴蝶?無從分辯。它們沒有各自的姓名,它們匆匆地或翩翩然出現,又匆匆地或翩翩然消失,完全是它們祖輩的形象和聲音。葵花,照舊地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世世代代數不盡的葵花可有什麼不同麼?太陽和土地生養它們,毀滅它們,再生養它們……它們是太陽的功能?是土地的相貌?還是它們自己呢?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不安,害怕自己被淹沒在這轟隆隆的寂靜裏再也無法掙脫。太陽漸漸西沉,葵林裏沒有別人來,看樣子不會有誰來了。仿佛掉進了一本童話書,童話中一個永恒的情節,一個定格的畫麵。小時候我看過一本童話書,五彩的圖畫美麗而快樂,我不願意把書合起來,害怕會使他們倍受孤寂之苦。Z的叔叔試著叫了一聲那個纖柔的名字,近旁的蟲鳴停下來,再叫兩聲,更遠一點兒的蟲鳴也停下來。有了一點兒變化,讓人鬆一口氣。他便更大聲些,叫那纖柔的名字,蟲鳴聲一層一層地停下去,一圈一圈地停下去。

????晚風吹動葵葉,忽然他看見一個字,一張葵葉的背麵好像有一個字。他才想起與她的另一項約定,因為小土屋並未拆除,他忽略了那一項約定。

????他走過去把那張葵葉翻轉,是個“我”字。再翻轉一張,是個“不”字。再翻轉一張,是“等”字。繼續翻找,是:“叛”、“再”、“是”、“你”、“徒”、“要”。沒了。再沒了。

????他把有字的葉子都摘下來,鋪在地上,試圖擺成一句話。但是,這九個字,可以擺成好幾句話:

????1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

????2你是叛徒,我不要再等。

????3我不是叛徒,你要再等。

????4你不是叛徒,我要再等。

????就不能擺成別的話麼?

????太陽沉進葵林,天黑了。

????他摸著那些葉子,懷疑它們是不是真的。

????至少,在月光下,那些葉子還可以再擺成兩句話:

????5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

????6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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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蜂老人告訴Z的叔叔,那女人昨天——或三天前,或一個月前,總之在Z的叔叔回來之前,在符合一個浪漫故事所需要的時刻——已同另一個男人成親。

????葵花林裏的女人從獄裏出來,到那小土屋去,獨自一人在那兒住了三年。葵林,在三年裏一如在千百年裏,春華秋實周而複始,產生的葵子和蜂蜜銷往各地,甚至遠渡重洋。她一天天地等待Z的叔叔回來,等候他的音訊。她越來越焦躁不安,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呀,簡直等不及,設想著如何去找他。當然沒處去找,不知他在何方。她向收購蜂蜜的商販們打聽,聽商販們說外麵到處都在打仗,烽火連天。沒人知道他在哪個戰場。

????焦躁平息一些,她開始給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葵花的香風中默默遊蕩,在葵林的月色裏,在蜂飛蝶舞和深遠遼闊的蟲鳴中,隨處坐下來給遠方的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在向日葵被砍倒的季節裏,在收盡了葵花的裸土上,一個女人默默遊蕩,她隨時趴下來,趴在土地上,給不知在何方的那個男人寫信。用眼淚,而後用誓言,用回憶和祈盼,給那男人寫信。她相信不管他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必定會回來,那時候再把這些信給他看吧。

????這樣,她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年。據養蜂的老人說:敵人認為她已經沒用了,自己人呢所謂自己人呢,相信她大概是瘋顛了,戰爭正打得火熱勝利就在眼前,顧不上去理會一個瘋子。於是她過得倒也太平。春天,又一代葵花子埋進土裏,她才冷靜下來,葵子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這女人才真正冷靜了。她忽然醒悟,男人不管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他必定回來,但必定,他不會再要她了,他不會再愛一個叛徒。她是叛徒,貪生怕死罪惡滔天。她就是這樣的叛徒,毫無疑問,鐵案如山。這時她才看清自己的未來。看清了叛徒的未來,和未來的長久。據養蜂的老人說:此後那女人,她不再到處遊蕩,白天和黑夜都鑽在那間小土屋裏,一無聲息。就像無法掙脫葵林裏轟隆隆的寂靜,她無法掙脫叛徒的聲名,無法證明叛徒應該有第二種下場,隻能證明:那個男人會回來,但不會再要她。

????就在我的生命還無影無蹤的時候,1949年,我的生命還未曾孕育的時候,這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女人開始明白:未來,隻是一場漫長的彌留。

????革命的槍炮聲越來越近,捷報頻傳,收購葵子和蜂蜜的商販們把勝利的消息四處傳揚。夏天的暴雨之後,女人從那小土屋裏出來,據養蜂的老人說,隻有這時候她出來,認真地在葵林裏撿蘑菇。據養蜂老人說:這葵林裏有一種毒蘑菇,不用問,她必是在找那東西,她還能找什麼呢?據養蜂老人說:見有人來了,不管是誰來了,她就躲起來,躲在層疊的葵葉後麵,也可能失魂落魄地跑回小土屋。

????她躲起來看外麵的人間,這時候她抑或我,才看到了比拷打、羞辱、輪奸更為殘酷的懲罰:歧視與孤獨。

????最殘酷的懲罰,不是來自野獸而是來自人。歧視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親人。孤獨,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隻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開的地方——沒有你的位置。也許這仍然不是最殘酷的懲罰,最殘酷的懲罰是:悔恨,但已不能改變(就像時間不可逆轉)。使一個怕死的人屈服的懲罰不是最殘酷的懲罰,使一個怕死的人想去尋死的懲罰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在雨後的葵林裏尋找那種有毒的蘑菇。據養蜂的老人說,就在這時候,另一個男人來了。老人說:這男人一直注意著這女人,三年裏他常常出現在小土屋周圍,出現在她所到之處,如影隨形,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注視她。他希望看到她冷靜下來,打定主意要等她終於去找那毒蘑菇時才走近她。現在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燙人的目光投向她,像是要把她燙活過來。

????在寫作之夜,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是誰?”

????我想,他可能就是沒有參加輪奸的那個獄卒。

????寫作之夜,養蜂的老人說:“對,就是那個獄卒,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要幹什麼?”

????養蜂的老人說:“他要娶她。”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愛她?”

????養蜂的老人問:“什麼是愛?你說,什麼是愛?”

????養蜂的老人說:“他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他想娶她。”

????葵花林裏的女人想了一宿。一切都將永遠一樣:月夜、燭光、四季來風、百裏蟲鳴。那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恐怖,感到自己埋葬在這隆隆不息的寂靜裏了,永遠無法掙脫,要淹死在這葵林裏麵了。她試著叫了一聲Z的叔叔的名字,近處的蟲鳴停止,再叫一聲,遠些的蟲鳴也停止,連續地叫那名字,蟲鳴一層層一圈圈地停下去。但是,如果停下來,一旦不叫他了,蟲鳴聲又一層層一圈圈地響開來,依舊無邊的喧囂與寂靜。無法掙脫。毫無希望。她想了一宿,接受了那個獄卒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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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五歲那年,叔叔站在葵林邊,望著那女人的家。

????雞啼犬吠,土屋柴門,農舍後麵的天緩緩地褪色,亮起來。他看見一個男人從那家門裏出來,在院子裏喂牛,一把把鍘碎的嫩草灑進食槽,老黃牛搖頭晃腦,男人坐在食槽邊抽煙,那男人想必就是她的丈夫。屋後的煙囪裏冒出炊煙,向葵林飄來,讓另一個男人也聞到了家的味道。

????Z的叔叔向葵林裏退幾步。

????那個有家的男人走回屋裏去,過了一會兒端了一大碗粥出來,蹲在屋門前“唏溜唏溜”地喝,一隻狗和幾隻雞走來看他喝,側目期盼但一無所得。這時太陽猛地跳出遠山,葵花都向那兒扭過臉去,葵葉上的露水紛紛閃耀。

????Z的叔叔蹲下,然後坐在葵花下濕潤的土地上。

????那個有家的男人喝飽了粥,把大碗放在窗台上,衝屋裏說了一聲什麼,就去解開牛,扛起犁,吆喝著把牛趕出柴門,吆喝著一路如同歌唱,走進玫瑰色的早霞。

????Z的叔叔站起來,走幾步,站到葵林邊。

????狗衝著他這邊連聲地嚷起來,農舍的門開了。

????他想:躲,還是不躲?他想:不躲,看她怎樣?

????所以,那女人一出屋門就看見了他。

????她看見葵林邊站著一個男人,尚未看清他就已知道他是誰了。還能是誰呢?其實她早聽見他來了。夜裏,在另一個男人連綿不斷的鼾聲中,她已經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了。那時她已經聽見,一個熟悉的腳步聲穿過葵林,穿過月色.穿過露水和葵花的香風,向她走來。

????他看見她的肚子不同尋常地隆起來,又快要為別人生兒育女了。

????他不躲避,目光直直地射向她,不出聲。

????她也不躲避,用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目光全接過來,也不言語。

????他想:看你說什麼,怎麼說?

????她差不多也是這樣想,想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他說話,想聽他說什麼,怎麼說。

????她想:要是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那麼你還要我嗎?要是你還肯要我,我現在也敢跟你走。

????她想:要是你罵我是叛徒,那你就把我殺了吧。那樣最好,再好沒有了,再沒有什麼比你把我殺了更好的了。

????她想,但也許,他什麼都不說。就怕他什麼都不說……

????果然,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進葵林。

????時間在那沉默中走得飛快,朵朵葵花已經轉臉向西,佇望夕陽了。

????他們什麼也沒說。女人一動不動站在柴門前,望著男人走進葵林。像當年那個沒有蟲鳴的深夜一樣,他又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葵葉後麵。葵林邊,幾隻蜜蜂和蝴蝶,依舊匆匆或翩翩出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