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昨天(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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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人說起過一個人,“文化革命”開始時失蹤,如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十年後忽然活著回來,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應。叫名字,他置若罔聞,唯叫“XX號”他才作出反應。不管是誰叫:“XX號!”他就站起來作立正的姿勢,目光呆直地看著叫他的人。XX,是他獄中的編號。他的家人說:“他好像還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個人,可以無視今天,沒有明天,但他總會看見昨天。沒有昨天等於沒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時間。

????我聽人說起過另一個人,在遙遠的鮮為人知的地方度過了二十幾年,走時一頭烏發,歸來兩鬢霜染。他回到家見到家人,並無久別重聚的歡喜和激動,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平靜的神情就像是不過在外麵住了幾天。他的家人說,就像二十幾年前每次出差回來時一樣,他吃了飯就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愣愣地稍顯出一點兒懷疑,即而問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時,誰動過我的東西?”家人含淚地看他,說:“你要找什麼?”“我昨天沒寫完的那部書稿,在哪兒?怎麼不見了?”

????我想,這位老人,他就是N的父親。他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跳過二十幾年,把二十幾年勾銷,他的記憶與離開這書桌前的那個秋天的周末銜接。

????昨天,飄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醫生說,這取決於記憶,取決於他是“近期記憶喪失”還是“遠期記憶喪失”。

????“你說昨天,那麼昨天你在哪兒?”母親問他。

????“在山裏。”父親說,“在大山裏。”

????“還有呢?”

????“山很大,很靜,沒有人,靜得能聽見每一根草動……”

????“後來呢?”

????“沒有人來,一個人也不來……”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有找到你,因為……”

????“月光很亮,那山裏沒有人……”父親說,“我們走到一個小水塘邊,你說,我們幹嘛不遊遊泳呢?”

????“你是說,昨天?”母親吃驚地看他。

????“女兒說,可我們沒帶遊泳衣呀!你說這兒沒有別人我們怕什麼呢?你說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光看看我們的身體。可是女兒大了你說,你就讓她自己到那邊去。我們跳進水裏,我們在水裏遊,水有些涼,可我們的身體很熱我們就很想,很想親熱……可是你說別,你說這怎麼行,女兒大了她已經懂事了。可我還是想,我那時多麼想有你呀,在那山裏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貼緊你溫熱的身體不讓你走開,想進到你的身體裏去不再離開,可是你不來,可是你不來……你說女兒已經懂事了她就在那邊不遠……”

????“可那是昨天嗎?”母親說,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

????“是嗬,就在昨天。我們聽著林濤,我和你,我們看著月色,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風……我說你看看你自己,從水中,從月光裏,看看你是多麼動人,你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風裏你是多麼自由。我說你來呀,你來呀貼貼我的身體你看看他是多麼焦灼滾燙,他這麼盼你你怎麼不來呢?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滾燙煮開啦這樣的時候怎麼能不做愛呢?可是,你沒來,你說女兒已經長大了,你說女兒就在那邊她已經懂事了……”

????F醫生說,這在醫學上稱為“近期記憶喪失”。但通常,F醫生說,這樣的人“遠期記憶”卻保留。

????父親顧自說著:“可是女兒她懂什麼呢?不,其實她根本不懂。否則,她怎麼能把那個男孩兒給她的情書交到革委會去,她怎麼能那樣幹?她不懂,那是一個男人最最誠實的時候,那是詩,是他最純潔的心願,那也是一個人最容易受傷害的時候呀!女兒她說‘隻要他改了他就還是個好孩子’,可那個男孩兒你要他改掉什麼呢?性還是愛?不,他能改掉的隻有誠實,隻有對人的信任,隻有對人間的熱忱。女兒她還什麼都不懂呀,那個男孩兒也許因此要在心裏留下一片永遠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許別人永遠要說起這件事,用這件事來羞辱他……唉唉,為什麼,為什麼性竟會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為什麼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渴望與坦誠,竟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那些人怎麼會想到要把一個少年的詩一般的情書貼到牆上去呢?他們想幹嘛?想達到什麼呢……”

????母親忍著眼淚,把眼淚慢慢地吸收回去,吸收進心裏。

????“你再想想,”母親說,“你也許是偶然記糊塗了,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顧自說著:“我獨自在那山裏,一年又一年我看著野獸的團聚,看見狼的家園,看見水鳥談情說愛,看見雄鹿和雌鹿們的婚禮。每年秋天,山林裏寂靜又燦爛,它們聚攏來,它們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現在它們走進久已盼望的歡樂,在草地上在溪水邊炫耀它們的力量和美麗,炫耀它們的性感傾訴它們的思念,毫不掩飾它們的傾慕之情和難耐的渴望,隨心所欲地追逐、角鬥、嚎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交合,虔誠而且自豪……唯獨沒有羞辱。坦蕩而平安,沒有羞辱。在它們那兒我看見從來沒有羞辱,在陽光下和月光裏坦蕩地表達它們天賦的欲望,在天地之間賣弄風情,迷狂地擁有和給予,交合,交合……掏幹了自己全都交給夢想,在那樣的秋天裏它們醉生夢死,嗬,那時我才發現‘醉生夢死’其實是多麼美麗的境界……我遠遠地看著它們,看著它們轟轟烈烈地享樂,自由自在地紀念自己的生命,我遠遠地看著它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禮貌,毫無猥瑣,我滿懷敬意,它們似乎也是這樣認為,它們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們更不會想到這美麗的情懷在人間的尷尬處境,它們,這些純真的造物,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可是你說‘一年又一年’,你是說“每年秋天’,”母親提醒他,“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不理睬,顧自說著:“不,女兒她還不懂。可是你也不來。你說了要來可是你沒來。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極了我走不出去,山裏很靜,除了我那兒沒人。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月亮又升起來,可是你沒來。你說了昨天要來可是你沒來……”

????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見到你。是他們不讓我見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隻是你沒有見到我。”

????父親顧自說著:“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來,不來跟我親熱。你在水裏遊,像一隻白色的鳥在飛,那樣子又自由又放蕩,可是離我很遠,我摸不到,那樣子又美妙又殘酷,我遊過去可是你又遊開,我遊過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兒了,依然離我很遠,總是那樣……”

????母親說:“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麼會沒來呢?我們在一起遊泳不是嗎?那夜裏我們回到住所,我們不是立刻就做愛嗎?女兒累得馬上回到她屋裏睡著了,我們急不可待地就做愛不是嗎?那次多麼好,好極了,不是嗎?你是一時弄糊塗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邊,我們怎麼能親熱呢?”

????母親終於忍不住流淚了。

????母親流著淚說:“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還很年輕麼?可是現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父親愣愣地看著母親。

????“我們都已經老了,你看不出嗎?”母親說。

????很久,父親說:“那是因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旗袍,你的頭發高高地挽起來,挽成髻,你的脖頸就會很長,很長而且沒有皺紋。因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裏點起了蠟燭,你的影子就會跳跳蕩蕩,你的眼睛就會癡迷地燃燒。因為那時下了雨,你說讓我們到外麵去,到雨裏去,雨水就打濕了你的頭發,烏黑的頭發就能貼在你雪白的身體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頭發,你沒看見它們已經白了嗎?”

????她把白發翻動給他看。

????他驚愕地看了一會兒,焦躁地掐著自己的額頭像似有一個問題總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楊樹,緊皺的眉頭便重新舒展開無視她的白發了。

????這就是F醫生說的,“近期記憶喪失”,越近的事情忘記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顧自說起來,“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簷,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敲響另一片葉子。因為昨天我們在南方。老屋高挑起飛簷,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裏蟲鳴唧啾,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因為那時你站在月影裏,站在芭蕉下,你說‘你別動,你別過來,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

????這就是F醫生所說的,“遠期記憶”卻保留,越遠的事越記得清楚。

????“但是,昨天我來了嗎?”

????“昨天你說來,可是沒來。”

????“昨天我沒來,我可怎麼給你呢?”

????父親低下頭,又苦苦地想著。

????“想想看,昨天你一個人在哪兒?”

????“我,一個人,在哪兒?”父親抬起頭盯著母親,像是要從母親的臉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頭再度舒展開,滿臉的神氣就像個初戀的少年。“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沒有看見我,我一個人,就還在街上走,因為你沒有看見我。我們迎麵走過,我的心裏很緊張甚至步履不穩,我從你身邊走過,除了心跳什麼也聽不見,我怕你會看出我對你的欲望。我走過你身旁,但你什麼也沒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你是否認出了我,你帶著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我想你必定心中清明如水不染凡塵,你要是知道了我對你的欲望你一定會鄙視我,從此離開我。我轉身看你,你沒有回頭,你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你走進小巷深處,走進了一座美如幻景的房子,隻剩我一個人在街上走……”

????母親不再說什麼了,她開始承認這個事實,終於接受這個事實了:父親的記憶出了問題。父親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跨過那二十幾年他的記憶逆著時間越走越遠了。母親擦擦眼淚,退出書房,退到門邊又站下來看看父親,輕輕歎一聲,心想恐怕這樣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幾年痛苦的折磨了。但那二十幾年都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把她的愛人變成了這樣,把那樣一個快樂豁達的人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呢?母親不敢去想。

????父親坐在書桌前,鋪開稿紙,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湧,發狂般地寫起來。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的父親揮墨不停。

????N和母親聽著父親房裏的動靜,聽見筆在紙上刷刷地走,一秒鍾都不停,稿紙一頁頁地翻響,差不多十分鍾就翻過一頁。

????“這樣走筆、翻紙的聲音,有二十幾年沒聽見了,”母親說,“可是……”

????“可是什麼,媽?”女兒問。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寫得這樣快過。”

????“爸他,要寫什麼?”

????“不,不知道。”母親說,“如果他的記憶逆著時間越走越遠的話,我想他大概還是要寫他曾經沒能寫完的那部童話吧

????早晨,母親和女兒走進父親的房中,父親睡著,睡得安安穩穩。母親和女兒看見他已經寫滿了幾十頁稿紙。幾十頁,沒有一處塗改,但也沒有一個她們能認得的字。仔細再看: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文字。母女倆麵麵相覷,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隻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塗畫……

????父親夜夜寫到淩晨。一年之中,就寫滿了整整九千頁稿紙。父親的身體很好,每天按時起床、吃飯、散步、品茶、和妻子女兒談一刻鍾、接待半小時友人,其餘的時間都用於寫作。

????母親守著他。自從父親回來之後,母親就哪兒也不去,一步也不離開他。父親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跟他說東道西,故作自然地談笑,坦言語中盡量避免牽涉到時間概念。一牽涉到時間概念,父親的思緒立刻就混亂,仿佛不小心按住了錄像機的倒退鍵,屏幕上的畫麵便發瘋似地朝著過去越跑越遠。隻有當父親在書房裏寫作的時候,母親才有機會獨自輕鬆地呆一會兒。她一麵做著自己的事,一麵警醒地支楞著耳朵,隻要門鈴一響她就趕緊迎出去,怕的是有人來會對父親說破真像,會對他說“你寫的字,地球上沒有第二個人能看懂呀”。母親守衛著父親,提醒每一個來訪的朋友:“不要問他寫的是什麼好嗎?不要問他寫的到底是什麼文字,好嗎?就讓他寫下去吧,就讓他隨心所欲地寫吧,不讓他寫就是要讓他死呀,他不會活得太久了就讓他心安理得地寫寫吧。”但我想,母親寸步不離地守著父親,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她希望父親有一天會忽然醒過來,有一天忽然發生奇跡,父親一覺醒來記憶完全恢複正常。如果那樣,母親想,那時她必須在他身旁,不能再讓他以為她沒來,不能再讓那空空的山風吹進他焦灼的等待,否則他又要在時間裏走迷。母親想,那時她必須就在他左右並且立刻同他做愛,讓兩頭白發纏繞一處,兩個滿布皺紋的身體緊緊貼靠,依偎、親吻、撫摸,不顧老命地像年輕時那樣翻滾,衝撞、顫栗,兩朵垂暮的花在冬天瀕死地昂揚和開放……母親對著鏡子看自己,深信她的身體裏和心魂中依然埋藏著不盡的欲望,可以無窮無盡地交給他和收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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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昨天”,也許不如幹脆說“過去”。但是不,這不一樣。譬如,說“我們的過去”,那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要是說“我們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對那段時光的態度。譬如“我們從過去走來”不過是陳述一種進程,而“我們從昨天走來”卻是在驕傲著一種進步。“過去”僅僅是對時間的客觀描述,“昨天”卻包含了對曆史的主觀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