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昨天(2 / 3)

????我記得,N的父親回來的那年,WR也從遙遠的地方回到這座城市。時隔多年,WR和O見麵的時候必不可免要說起過去。但說起過去,他們都用到了“昨天”二字。

????他們沿著河岸走。河水朝著固有方向疲憊地流著,汨汨之聲淹沒在轟轟烈烈的太陽裏。盛夏的河岸,草木蔥蘢,仍有釣杆從密密的灌木叢中伸出,指向河麵,但垂釣的人想必已經換了一輩。但是沒有了鳥叫,鳥兒早已遷離。河岸上峰巒疊嶂般地聳立起高大的樓群,太陽火一樣的曝曬之下,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抵擋熱浪,不透出一點兒聲音。唯遠處的公路上沸騰著車流喧天的聒噪。他們走到了當年那座小石橋所在的地方,默不作聲地佇望,目光仿佛越過現在遙望過去,又仿佛從過去一直看過來看見現在。小石橋已經無影無蹤,一座鋼筋水泥的大橋貫通兩岸。

????我想,女教師O是說:“可是一切,都像是昨天。”

????而WR我想他的回答卻是:“可是一切,都已經是昨天。”

????不難聽出,O的“昨天”是在把過去拉近,把過去與現在緊密相連。而WR的“昨天”,卻是把過去推遠,把過去推開置於今天之外。

????他們必會像我一樣,感覺到這兩個“昨天”的完全不同。

????在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之間,他們麵對麵站著。在他們之間連一條直線取其中點,他們的目光在那兒時而相碰,時而分開。那樣子就好像找不到一個門,就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道透明的高牆——兩個“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高牆兩邊,互相能夠看見,但是沒有門可以相通。或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是兩把完全不同的鑰匙,隻能打開兩個不同的門。這又讓我想起未來的O將要對我說的話了:

????“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個門,要是你推開的

????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裏會是什

????麼,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

????世界永遠不再相交。”

????看來這樣的想法,O並不是途經畫家Z時才有的,而是在途經WR時已經埋下。

????是呀,O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就像N母不能想象N父的昨天一樣),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因為兩個昨天甚至是不能互相講述的,因為很可能,那是兩種不能互譯的語言。

????他們在那道透明的高牆兩邊站著,客客氣氣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保持著一個固定的距離,那距離便是那高牆的厚度,但要測量這厚度不能用尺寸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難浸泡得麵目全非了的年月。

????“伯父,他還好嗎?”

????“還好。”

????“伯母呢?”

????“也好。她退休了。”

????“伯父也退休了嗎?”

????“沒有,他還沒有。”

????“那隻貓呢,還活著?”

????“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

????“它丟了。”

????“怎麼會丟了,它不會走丟的呀?”

????“有一天它沒有回來,就再也沒回來。”

????“什麼時候?”

????O看著WR,搖搖頭:“很久了。”

????直到夕陽在河麵上蕩漾起燦爛的血色,鴿群又在狹窄的暮天裏飄動起耀眼的潔白,O才有些懷疑:可以盼望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但是可以盼望一個人從漫長的昨天裏回來嗎?從遙遠的地方回來那畢竟是容易的,但從漫長的昨天裏回來那可能嗎?血色的夕陽和雪白的鴿群下麵,O漸漸明白:當她在漫長的昨天期盼著與WR重逢之時,漫長的昨天正在把WR引向別處。因而時隔多年,在這河岸上的又一個盛夏裏,他們就像南北和東西的兩條路正通過立交橋的交叉點,這隻是一個抽象的彙合並沒有具體地重逢。

????他們站在當年那座小石橋所在的地方,站在如今這座鋼筋水泥的大橋旁邊,直到夜色將臨。

????“你還,”O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過橋去嗎?”

????過了橋,WR知道就會找到那個小油鹽店了。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地方和漫長的罕為人知的昨天,他曾經多少次夢見過那個小油鹽店呀,夢見那一間座南朝北的門麵、斑駁的門窗和櫃台,夢見老掌櫃把長柄的木提探進油桶時發出渾厚的響聲……夢見他快樂地轉身跑出店門,朝那座美麗的房子張望……但是沒有,在夢裏不僅沒有少女O,而且也沒有了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座房子已經拆毀仿佛晚霞已經消失,惟殘磚斷瓦之中荒草飄搖……可現在,隻要過了橋,順著東拐西彎的小胡同走一會兒,WR知道,就又能看見那座美麗的房子了,它依舊坐落在那兒,像是在等待他歸來,像是在為他精心地保存著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

????但是WR說:“噢,不了,我還有些別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來。給人的印象是:要補上多年前分別時,由於年少無知而忽視了的一個禮節。

????他們握手告別。

????她的手又在他的手裏了,這是她在所有的昨天裏都在等待的。

????“可,這是為什麼?”O終於說,終於含著淚問出了聲音。

????“我會去的,”他說,“我總要去看看伯父伯母的。”

????“如果你,”他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你願意,我想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如果你覺得可以,我也會時常去看你。”

????“你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嗎?”

????“我想不如簡單些。”他說,“簡單些,也許,會更好些。”

????她抬頭仔細看他,比多年前分別時看得還要倉促,好像隨著黃昏飛快地消逝進黑夜他也就不複存在。

????“至於為什麼,”他故作輕鬆地微笑,迎接她的注視,“我怕也許沒有誰,能懂……”

????O含淚離開,或者是流著淚走過橋去。WR仍站在河岸上。

????她飄動的裙子埋沒進嘈雜的人流,他在河邊的水泥護欄上坐下,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後麵仍然望著她走去的方向,想著她如何走在東拐西彎的小胡同裏,想著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無望地走著,走過一盞盞黯淡的街燈,走過一道道老牆上孩子的圖畫,走過一排排老屋簷頭風雨播種的荒草,流著淚,讓淚水任意地流淌,走過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過那家小油鹽店,停下來,擦幹眼淚,不能讓父母看見眼淚,因為他們不是在等候著女兒的眼淚,她站在那排白楊樹下等著風把淚跡吹幹,然後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不管她在白楊樹下徘徊多久,她總要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那麼她的父母就總是要問的:“他呢,他怎麼沒來?”不管她是否回答,不管她掩飾還是不掩飾,她的父母都會猜到發生了什麼……

????WR,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想:我是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必須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敢於作一個被人斥罵為“無情無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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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自從多年前,載著他的那列火車緩緩地啟動繼而風馳電掣地駛離這座城市,我和O一樣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火車拋下雲團似的白色蒸汽,在午後空洞的陽光裏翻卷、糾纏、絲絲縷縷地牽連然後被風扯散,從那時起我和O一樣再沒得到過一點兒WR的消息。錯綜交織的鐵軌不動聲色地鋪向遠方,世界上仿佛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這麼些年,你都在哪兒?”我問WR。

????“我嗎,”他說,“跟你的感覺一樣,在這個世界之外。”

????我們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我,和WR,麵對麵坐在城市暫短的寧靜裏,黑夜使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表情。偶爾岸旁的高樓上亮起一點燈光,照耀過來,我看見他臉上正如我感覺到的那樣有一縷滑稽的微笑。

????“或者,就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他說。

????“很像是在隔壁,”他說,“但那是一道特別的牆,從那邊能聽見這邊,在這邊卻聽不見那邊。不管我在那邊怎麼喊叫也是徒勞。”

????“喊呀叫呀,哭哇,使勁敲牆想讓這邊聽見,”他說,“可是沒用,這邊很熱鬧,這邊好像永遠都在慶祝著什麼,節日鑼鼓喧天號炮齊鳴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隻好安靜下來。一個煩人的孩子哭累了喊累了你甭理他他自己就會安靜下來。有機會你可以試試看,對付一個煩人的孩子,這是個挺有效的辦法。”

????“這孩子,他安靜下來了他就又長大了一點兒了。”他說,“這煩人的孩子在牆根下坐下,慢慢地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童話是,沒有說完的謊言。我坐在牆根下忽然想起來了,安徒生這個騙子他其實總是說半句話,那個說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後來怎樣了安徒生他沒說,他不說,他隻想讓那個孩子說,但他自己不敢說……”

????“我不這麼看……”

????“你不這麼看你就最好先閉上你的臭嘴,你就別說皇帝是光著屁股的,因為……因為皇帝的屁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聽見他一把一把地薅著河岸上的野草,把野草扯碎,午夜的寧靜中每一根纖維斷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然後那聲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勁地聞著那些扯碎的野草,把它們捧起,聞著它們清純沁涼的芬芳。

????我想我應該說一句什麼了。我說:“後來呢?”

????“你是說安徒生的那個孩子還是說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個孩子未必有我幸運,他大概已經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草撒進河裏。

????“你聽說過中國古時候有一種監獄的牆嗎?”他的語氣平靜下來,“那是雙層的夾壁牆,中間灌滿了沙子。這設計真是再英明偉大不過了,不用擔心囚徒會破壁而逃,因為,因為你真要是能在那牆上鑿開一個洞那沙子就會不斷地流出來把你埋了。”

????“你那牆就是這樣的牆?”

????“不,我那牆裏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樣的人,是能夠不斷地流出來把我埋掉的一個時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萬萬沒料到,我又會回到這個世界來。”

????岸邊的高樓裏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然後一個窗口亮了,然後哭聲戛然而止,想必是母親的奶頭堵上了嬰兒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麵前的這個人和我心裏的這個人,他一聲不響。

????“你想什麼?”

????“我想,要是我現在沒有回來要是我到底也沒有回來,其實那隔壁就等於沒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們以為沒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兒哭喊……”

????“你打算怎麼辦呢,今後?”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準備否則你會嚇壞了的,我要當官!”

????“當官?你說你要當官?”

????“不是問號,是驚歎號。其餘的你一點兒都沒聽錯。”

????“當什麼官?”

????“當然是越大越好。”

????“為什麼?”

????“因為我在隔壁呆著的時候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做,我就聽著你們這邊的聲音,從我能聽清的隻言片語中想一想,看有什麼辦法能夠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麼辦法?你認為有什麼辦法?”

????“一個被遺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不過是想著玩玩兒,一種消磨時光的辦法罷了。跟老百姓的辦法一樣,不過是飽暖之後做一做希望的遊戲,但那得是一個快樂的遊戲,沒人願意去做一個危險的遊戲。還有什麼學者呀作家呀,他們的辦法不過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種邏輯體操,那不過是一種生活習性,無論如何他們總能找到一塊地方來演練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體操。”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隻有權力,能夠真正做成一點兒什麼事。盡管那也許是,皇帝的又老又醜的屁股。”

????“什麼事?你指的什麼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這麼相信權力?”

????“除此之外你讓我相信什麼?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並不是由民主創造的,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邏輯,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樣。還有什麼自由哇平等啊法製呀,當它們都還是一個體操項目的時候它們不過是那麼幾個人獲取金牌的機會。”

????“我不想跟你談政治,我已經看夠了那些把戲。”

????“噢我想起來了政治是肮髒的。剛才我一時忘記了,得請你們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們可別弄髒了自己,你們珍貴的靈魂一定要供奉在一個叫作聖潔的地方,那樣你們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榮地站在那兒往四下裏看了,就可以一會兒流著淚讚美這個,一會兒捂著鼻子嫌惡那個,一會兒說多麼多麼想吻窮人腳上的牛糞,一會兒又說他們就跟牛糞一樣麻木愚昧簡直是半死的東西,呆在屋子裏你們賭咒發誓說自己要做人民的兒子,可走到街上卻發現到處都是俗不可耐萎瑣不堪的嘴臉。當然當然,最能反襯那聖潔的就是肮髒的政治了,還有商人,他們極欲熏心唯利是圖,一群小人,爾虞我詐鼠目寸光,他們不過是一群令人作嘔的市儈是根本不懂得生命價值的畜生是……還有什麼?總之這些家夥隻配下地獄去。可你們是天使,是聖人,是背負著十字架的聖徒,所以你們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是非凡的快樂,你們的哭和笑、愁和怨、悲傷和憤怒、窮酸和寂寞都是美麗的,別人看不到這美麗隻能證明他們無可救藥。可偶爾你們也掉進自己的圈套裏去,比如,當你們說“我們才是真正的富有”的時候你們到底是要說什麼呢?說你們是幸運者呢,還是說你們是不幸的人?如果是後者,你們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價值觀,木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如果是前者,你們這些幸運者又是怎麼想起來要傲視那些不幸的人呢?幸運者傲視不幸者,這簡直就是恃強淩弱以富欺貧了吧?你們的聖潔豈不就很可疑了嗎?說真的,我同意說靈魂的豐饒和聖潔那才是真正的富有,我羨慕那樣的人,我從小就是多麼地羨慕那樣的人呀,所以我拚命地讀書一心想作那樣的人。可是我不明白,那樣的幸運者他們幹嘛要傲視那些靈魂的窮人?尤其幹嘛要對他們皺起眉頭、捂著鼻子,挖苦、嘲諷、厭惡和輕蔑的目光就像一盆一盆的汙水往他們頭上倒?所以會有靈魂的窮人,你們聖潔的心怎麼會不知道那正是因為有靈魂的強盜呀……噢澳,現在我又有點兒明白了,不這樣可怎麼襯比得出你們的富有和聖潔呢?不使肮髒的地方更肮髒,怎麼能使聖潔的地方顯得更聖潔呢,沒有靈魂的戰爭可怎麼有靈魂的勝利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