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T走上陽台,陽光使她一下子睜不開眼,她伸展雙臂打一個小小的哈欠。太陽在她的眼睛、牙齒和嘴唇上照亮水的光影。遠處的河水靜靜地蒸騰,風速很慢,樹葉在熾烈的陽光中緩緩翻動。T倚在欄杆上,在斑斑點點的樹影中,雙臂交叉在背後久久地凝望那條河。柔軟的風吹拂她,她一隻腳踏著節拍,美麗的雙腿上也有水波蕩漾的光影。這時候十三歲的HJ便要從家裏啟程了,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HJ一跑起來,我發現他就是朝著少女T所在的方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裏,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座美麗的房子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T的窗口。這長跑,一天不停風雨無阻,隻是在第五個年頭上中斷過三天。那一年HJ十八歲了,高中畢業後到一家有名的飯莊裏作了學徒,他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先買了一支價格昂貴的金筆,用這筆給T寫了第一封情書。
????因而在我的印象裏,少年HJ有著與少年L一樣的形象,有著與L一樣的勇敢和癡情,所不同的是詩人L的癡情被貼到牆上去了,而年輕廚師得到了T的回信。
????T的回信很簡單:我已經愛上了別人。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作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
????少女T愛上了誰呢?這時的T還是模糊的T。如果她愛上的是F她就仍然是N,如果她愛上的是WR她便依舊是O,但如果當她有了與N或O相似的失戀史後,她以為看透了一切,因而有其不同於N也不同於O的獨特選擇,那麼,她就真正是T了。這個T,就與詩人所夢想的T絕然不同,就與N或者O都毫不相幹,她不再模糊;O將為O,N將為N,T將為T,各有選擇各有歸宿。
????又過了八年,在T有了與N或O相似的失戀史之後,她的獨特選擇是:為了能出國,就嫁給HJ吧。
????這樣的選擇讓HJ欣喜若狂。這樣的消息讓L倍感痛苦。這樣的事實讓Z嗤之以鼻。
????146
????青年廚師HJ的長跑總共中斷了三天。三天之後他相信他有理由繼續跑,並且繼續是朝著T的方向。HJ天性快樂,不太看重大腦而是更聽信直覺,直覺告訴他隻要堅持不懈地朝著那個方向跑下去,T最終必定能夠成為HJ的妻子。這樣,他又跑了八年。
????這八年中,HJ不斷地跑向那座美麗的房子,不斷地為T修理自行車,不斷地期待T能多給他一點兒時間,不斷地向T表達愛情和不斷地遭到T的拒絕,不斷地為T仍然愛著別人而嚐盡酸楚,再不斷地向T保證他雖然愛她但不會違拗她的意願,他很滿足於作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這八年中他還不斷地為此遭到其同母異父哥哥的輕蔑、譏嘲和斥責。
????Z不斷地對HJ說:“你怎麼就一點兒男人的骨頭都沒有?”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你是什麼角色?你知道在他們眼裏你是什麼嗎?”
????Z不斷地對HJ說:“你不過是一個稱職的自行車修理工,充其量還可以作她消煩解悶的一台對講機。”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她們真的可能愛上你嗎?”
????HJ糾正說:“不是什麼‘她們’,是她!與別人無關。”
????“那也一樣!”
????“那是她的事。”HJ總是這樣回答。但是這樣的語言,Z的思維裏從來不曾有過,因而他永遠也不可能聽得懂。
????“她頂多是對你存著一點兒好奇心,”Z對HJ說,“她把她家的那座房子看膩了,忽然發現還有人活在像我們這樣的一條街上。她周圍的人都嬌養慣了,頤指氣使慣了,所以她驚奇一個叫HJ的家夥怎麼會這麼吃苦耐勞俯首貼耳。畫盡了高山流水忽然覺得下裏巴人才是標新立異,嘿,你懂嗎這就像畫畫,畫盡了高雅他們忽然覺得粗俗也挺有味道……聽我一句吧,你畢竟是我的弟弟我才這樣對你說,你要是真想贏得她你就得站得比她還要高,懂嗎?尊嚴你懂嗎?你要想讓她愛你,你就得讓她仰望你崇拜你……”
????“哥,你不是有病吧?你把別人都想成什麼了?”這是從始至終HJ能夠想到的第二句話。說罷他換了運動鞋,快樂地向那座美麗的房子跑去。
????最讓Z不能忍受的還是那個酒鬼。Z的繼父非常讚成小兒子的行動,為他可能為這個小院聯結起那麼一門好親戚而興奮不已。那時候Z才明白,能夠讓繼父興奮的除了酒和花之外,還有所謂“高幹”,繼父敬仰高幹甚於敬仰他的酒,當然更甚於他的花。他讓HJ把他珍愛的花一盆盆一株株不斷給T送去,因為他有一次聽T說她的父親雖然不多喝酒但也是愛花如命。T的父母都是高幹。Z於是想起在上寄宿中學時所受的一次侮辱。那麼T的父母是什麼級別呢?局級呢還是更高?很可能更高。
????T的父母是誰?可能就是F醫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嬸嬸——不過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但是我沒有辦法擺脫開我的錯覺,我一想起T的父親,飄來的就是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
????我隻知道T的父親有一段獨特的曆史,是Z的叔叔所沒有的。那還是戰爭年代,在一條河上,T的父親和T的伯父都是那條河上的船夫。有一天幾個紅軍到了河邊要過河去,而且後麵有敵人追來。兄弟倆都是窮苦人而且都讚成紅軍,哥哥對弟弟說:“你的船把紅軍渡過去,我的船把敵人引開。”就這樣T的父親把幾個紅軍渡過河去,想想自己已沒有了歸路,便跟隨那幾個紅軍去參加了革命。T的伯父九死一生居然逃脫了敵人的羅網,在外鄉流落多年,後來仍回到那條河上去擺渡了。除此之外我對T的父親再無所知,除此之外,T的父親與Z的叔叔混淆不清。甚至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把F醫生的父親也牽扯進去,我的印象常把他們混為一談。
????Z沒想到,母親對弟弟的戀愛也抱了一種好運將臨的期待。但在這件事上,母親甚至不如繼父光明磊落。繼父自始至終讚成HJ的選擇,在T的父親蒙冤(被打成叛徒)之時他也未改初衷。而母親,則是在T的父親平反複職之後,才讚成了小兒子的選擇的。終於有一天,曆史證明了那個酒鬼的英明,Z的繼父便站在街頭那塊空地上向人們吹噓:“我活了快一輪兒了,這點兒事情我能看不明白?忠臣遭貶,奸佞弄權的事我見得多啦!(我想他的那些曆史知識,一定來源於京戲。)告訴你們,喝酒的未必都糊塗,不喝酒的也未必就明白。”
????那一年可能是1977年也可能是1978年。青年廚師HJ仍然堅持不懈地長跑,朝著T的方向。
????青年畫家在那一年搬離了繼父的小院兒,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他所在工廠的一間倉庫。Z把那倉庫改成了自己的畫室兼宿舍。初春,天上地上都是楊花,一年四季畫室四周都是商販們的叫賣聲。這畫室獨自的寂靜,將在女教師O的心裏吹進一股清風或者引動一場風暴。_這畫室兼宿舍的陰暗和簡陋,將令O感動涕零。畫室的主人身居鬧市甘於清貧寂寞,一心在他的畫布和油彩上,其出眾的才華和超凡的意誌將贏得O的仰望和崇拜。
????147
????HJ的長跑中斷了三天又繼續了八年之後,有一天,那個酒鬼收到了一封從挪威或者丹麥——這不重要——寄來的信。信是用英文寫的,幸而HJ八年來一直在學英語,雖然水平徘徊不前,但借助英漢詞典總算把那封信大致弄明白了。
????“爸,你是不是救過一個英國人的命?”
????那酒鬼愣一下。
????“你是不是在一個英國人家裏幹過活兒?”
????那酒鬼喊道:“放屁!”
????“媽,您快讓爸去用涼水衝個頭吧,我這兒跟他說正事呢。”
????酒鬼用涼水衝了頭,回來問小兒子:“這信,咱是不是得趕緊燒了?”
????“幹嘛?”
????“弄不好,再算我個裏通外國?”
????“哎喲喂,都什麼年月了你知道嗎?現在的人,都還巴不得有個外國親戚呢。”
????“噢,”酒鬼沉吟半晌,說:“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裏幹過兩年,沒幹別的,也是侍弄花。”
????“對對,牧師,是牧師,信上寫的是牧師。”
????“他還活著?”
????“那個牧師已經死了,前幾年死的。這信是她女兒寫來的。”
????“他女兒?嗬,那時候她才剛剛會走路哇,她怎麼會記得我呢?”
????“信上說,她父親一直想找到你,說是你在最危險的時候幫助過他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可前些年他沒辦法找到你,他知道他要是給你寫信,要麼你收不到,要麼反倒會給你惹來麻煩……”
????“那是鬧日本的時候,日本人不光找中國人的麻煩,也找英國人的麻煩,我帶著那個牧師一家人逃到咱們老家去躲了幾個月。就這麼點兒事。他還說什麼?”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讓他女兒繼續找你。他寫下了你當年的地址,說一旦中國開放了讓他女兒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
????酒鬼看看那信封上的地址——歪歪扭扭的一行中國字,於是感歎他在這個小院已經住了半個多世紀。
????“找我幹嘛?”
????“信上說,她父親要她為你做些事……”
????“我沒事。我有‘二鍋頭’就沒事。”
????“她還說,你的孩子要是想出國留學,她可以幫忙。”
????“我不去。”
????“誰說讓你去了?說的是我姐我哥或者我。”
????“你想去?”
????“那還用說?爸,媽,我去留學怎麼樣?”
????“英國?”
????“信上說,英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哪兒都行!”HJ非常興奮,“媽,您說我去哪兒?”
????母親一聲不響。母親心裏忽忽悠悠的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到南方那座宅院去看看了,快三十年了不知那老屋還有沒有,現在開放了Z的生父應該能回來了,也許他已經回來過了,也許他到那宅院去找過他的妻兒了,也許那老屋的主人早已換了好幾次了因而沒人能告訴他我們去了哪兒……是呀我得去一趟南方了,無論如何得去看看了……
????148
????HJ與T終成眷屬。T坦率地告訴HJ說:“我對你,可能仍然不是愛情。”HJ說:“可我對你是,這就夠了。”T說:“甚至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愛情。”HJ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T說:“你知道什麼?”HJ說:“不愛而被愛,和愛而不被愛,我寧願要後者。”T問:“就沒有愛而且被愛的嗎?”HJ回答:“那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福氣。”
????HJ出了國,繼爾T也出了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或者澳洲,這仍然是一個空間問題所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年後T的母親也出國投奔女兒女婿去了,那座美麗的房子裏隻剩了T的父親一個人。廚師HJ在國外上了兩年學,然後憑著他的烹調手藝在一家餐館裏又幹了幾年,積攢起資金又有了綠卡,HJ夫婦在唐人街上自己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創業艱難,他們把T的母親接來幫助料理家務,三個人同心協力艱苦奮鬥,小餐館日漸發達。HJ的老丈母娘流連忘返樂不思蜀,因而在國內那座美麗的房子裏,隻有T的父親獨自悄度晚年。
????這時T的父親已經離休,一旦無官無權,門庭若市很快變得門可羅雀。他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著,經常的行動就是為了追趕一隻蒼蠅,從這屋跑到那屋再從那屋跑到這屋,跑遍所有的房間,才想到蒼蠅采取的是“敵困我擾,敵追我跑”的遊擊戰略。於是他隻留一間給自己住,其餘的房門都鎖上,相當於“堅壁清野”讓蒼蠅在那鎖緊的房門裏慢慢去餓死。幸而有他的老親家常常給他送花來,同他一起飲酒論花。自HJ和T走後,那酒鬼便親自來送花。那酒鬼沒想到能與這樣一位他仰慕已久的大人物促膝而坐,談天說地議古論今,覺得是平生最大的驕傲。在出國的問題上,兩個老頭持一樣的堅定態度:“不去,哪兒也比不得咱中國好。現在的年輕人不學無術能懂得什麼?”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飲必醉,T的父親每次隻喝一兩絕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學會了唱戲。
????149
????我說過,T的父親與Z的叔叔乃至與F醫生的父親,在我的印象裏混淆不清。他獨自在那美麗而空蕩的房子裏徘徊,形神中包含著這三個人近似的曆史。如果Z的繼父以親家的身份常常給他送花來,並陪他飲酒聊天,我覺得他就是T的父親。如果他想到,早知今日夫人也去外國經營了私人餐館,何必當初反對兒子與一個右派的女兒相愛呢?我感到,他就是F醫生的父親。如果他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裏侍弄花草,有一天把所有的奇花異草都看膩了,慢慢又想起了老家的葵林,想起漫山遍野的葵花,想起葵林裏的那個女人而夜不能寐,那麼他,就是Z的叔叔。
????我的眼前常常幻現出這樣一幅情景: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兩個白發的老人不期而遇,一個是Z的叔叔,一個是Z的母親,都提著簡單的行李。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想,回老家看看。你呢?嫂子,上哪兒去?”
????“南方。好幾十多年了。”
????於是沉默,不用再多說什麼,他們知道他們都是去找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