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街(2 / 3)

????因而我記得,有一天Z的繼父又喝醉了酒,空酒瓶子摔在地上和牆上,險些砸壞了Z的那些寶貝唱片,Z便走進廚房抓起一把刀出來,一字一板地對那醉鬼說:“你小心點兒,你要是弄壞了我的唱片,我就殺了你!”那醉鬼子是基本上清醒了過來,永遠記住了這個警告。後來有些酒友問Z的繼父,何至於真的怕那麼個孩子呢?繼父說:“那個孩子,Z,你們是沒有看見哪,那會兒他眼睛裏全都是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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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倒是喜歡M。這個與Z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不僅把Z當成親弟弟一樣關懷愛護,而且是地球上第一個發現和器重了Z之繪畫才能的人。

????Z的繼父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機關裏當花匠,在花圃或花房裏培養觀賞花木,使那個機關的門前、路邊、走廊、室內三季有花四季常青。因而Z的繼父的小院兒裏也是花草繁茂,在那條差不多隻有灰(磚)黃(土)兩色的街上,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小院兒,牆頭常灑出一團團綠葉和一簇簇血紅或雪白的花。我叫不出那麼多花草的名字,隻記得有兩次,整條街上的人爭相去那個小院兒看花,一次是曇花開了,另一次是鐵樹的花開了。Z的繼父第一喜歡酒,第二喜歡花,拉琴嘛倒不要緊。

????少年Z常常坐在花前藤下畫畫,但在我的印象裏Z很少畫那些花,這可能是因為凡是繼父喜歡的他一概厭惡。M隻要有空閑,總會走來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著Z畫畫,大氣不敢出。M的目光先是在Z的筆端,奇怪他的筆怎麼會憑空走出那麼準確又美妙的線路,繼而M的目光轉移到Z的身上、臉上、眼睛、鼻子和嘴上……半天半天好像要到他的每一個表情裏去探詢:他才這麼小,哪兒來的這本事?Z從M的目光中感到了一個畫家最初的自信和滿足。一幅畫完成了,Z把它展開在胸前給M看。M說:“把這畫給我行嗎?”Z說:“有什麼不行?拿去!”總是這樣。M便拿了弟弟的圖畫到處去宣揚、展示,驕傲地收獲著眾人的讚歎。

????“你畫的?”

????“不是。是我弟弟畫的。”

????“你弟弟,Z嗎?”

????M點頭,並提醒別人:“他才九歲!”

????(或者“才十歲!”“才十一歲!”“才十二歲!”姐弟倆一年年長大。)

????但這未必隻是提醒,更主要的也許是啟發,啟發別人都來支持她的判斷:Z是個天才,這個弟弟,他將來定會有大作為。

????家裏買菜一類的事多由M負責,她費盡籌劃總能從中摳出幾分錢來,曾經是為了給自己買一點兒小小的飾物,現在則全數積攢起來給Z,給他買圖畫本,買畫筆和畫彩。Z拿到這些東西,欣喜且感動地看看M,但說不出什麼。M呢,隻是說:“挺貴,別糟蹋。”Z使勁點頭,把雪白的畫紙一頁頁端詳很久,已經看見了變幻無窮的圖畫,但珍惜著不敢輕易在上麵動筆。M轉身對繼母說:“家裏的活兒都讓我來幹吧,讓弟弟好好畫他的畫。”母親感動得鼻子發酸。姐弟倆相處得這麼好,母親始料未及。母親把M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若不是Z的繼父又生出一樁見不得人的事,這個家也許會慢慢地溫暖起來,光明起來,慢慢地讓Z能夠接受,那一陣汙濁的味道會被Z的嗅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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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母和Z沒來的時候,家裏吃的水全靠M去街上拎。一隻鐵桶近她的腰高,灌半桶水,兩隻手提著在身前左右悠蕩以便留出邁步的空檔,桶向左悠邁右腿,桶向有悠邁左腿,桶中潑出的水在路上畫出一連串的“Z”字。我記得那條街上有很多這樣拎水的孩子,其中的一個小姑娘就是M。Z和母親來了之後,改為姐弟倆抬水,一根木棍穿過桶梁,木棍的兩頭各在姐弟的臂彎裏,這樣一次可以抬一滿桶。再後來,姐弟倆都長大了些,又改為輪流擔水。但是M寧願獨自包攬這個任務,在她心裏Z已經是一個畫家。

????M常常到街上去擔水的時候,那片空地上的閑人忽然有一天發現她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女人,扁擔顫顫的,M的身上也顫顫的,空地上閑得難受的目光便直勾勾地瞄向她。遺傳因素起著重要作用,盡管粗茶淡飯且常常負重,M依然長起了修長秀美的身材(由此可以想見她的窈窕美麗的生母),青春的到來再使之豐滿、流暢,雖然穿著父親寬大又暗淡的工作服,也難掩蓋處處流溢著的誘惑。閑人們免不了互相說些挑逗的話,故意給M聽見,挑逗得並不觸犯法律,唯望在M低頭紅臉的當兒使欲念獲得一點兒有聲有色的疏浚。

????不料這樣的欲念也在M親生父親的心裏生出,且難以疏浚。

????M幾次在屋裏洗澡的時候,都發現那個生她的人在窗前的花叢中流連不去,而且醉眼朦朧地向窗簾的縫隙裏注目。繼母不在家。M慌忙地擦一擦身,趕緊穿上衣裳。有一次,那個生她的人竟然肆無忌憚地貼近窗口往裏瞧。M不敢聲張,把這事悶在肚裏。她不知道應該把這事跟誰說,當然不能跟Z說,跟繼母說呢?又怕繼母因此而離開那個生她的人。M知道自己早晚是要離開他的,要是繼母也離開他,他可怎麼辦呢?唯有以後洗澡或者換衣,把窗簾拉得沒有一絲縫隙。

????終於有一回,那個生她的人借著醉意捅破了窗紙。M喊了一聲:“爸——!”那個生她的人卻不離開,恨不能把頭也鑽進來。M嚇得抓起衣裳遮擋在身前,不敢動,也不敢出聲。Z恰好從外麵回來。Z走進院門站住,看不懂繼父跪在窗台下又在發什麼酒瘋。Z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個醉鬼,繼父轉回頭,酒醒了一半,呆愣著看了Z一會兒,爬起來像隻貓那樣躥得無影無蹤。Z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窗紙上破著一個大洞,屋裏靜悄悄的,便朝那洞裏看。Z看見M把衣裳抱在身前,臉色慘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流淚,Z看見她背後的大穿衣鏡裏映出一個茁壯鮮活的女人的裸體。Z趕緊離開窗前,喊一聲:“姐姐你快穿上,我去殺了他!”

????(未來,畫家Z將不止一次在夢中喊——“殺了他,殺了他!”夜靜更深,沉睡的Z喘息著發出這樣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清晰很堅決。那時我想,Z可能又夢見了他的繼父。但是女教師O認為:也可能,並不這麼簡單。)

????十七歲的Z沒有去找那個酒鬼。他憤怒地跑出院子,跑上小街,忽然感到自己的憤怒中含著一種男人的痛苦,大穿衣鏡中的形象不斷地閃現,閃現,讓他激動讓他的心一陣陣疼痛,他想找到那個壞蛋那個笨蛋把大穿衣鏡裏的形象從那雙下流的眼睛裏摳出來……Z猛地停住腳步一下子明白,他對M,早已不止弟弟對姐姐的愛戴。

????Z慢慢地走,走過塵土和泥濘,走過車馬的喧囂,走過古老而破損的城牆,走過城牆上的夕陽殘照,知道了,他喜歡M,而且對M有著強烈欲望。但與此同時他感到一陣冰冷襲來,一種深重的恐懼。那是什麼?他能感到一種危險的確在,但還看不清是什麼?不不,絕不是法律的危險,法律不對他構成因為他與M毫無血緣關係——唔,他竟早已弄清楚了這一點。

????那麼,是什麼呢?那危險從何而來?其實他那顆敏覺的心是早就知道的,但自尊遮擋著他的眼睛,或者怨恨,讓他看不見。

????他在小街上徘徊,走過小酒店,又走回來,走過那塊空地和空地上永遠存在的一群閑人。那群人汙言穢語地吵嚷著,人群中間,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且歌且舞享受著眾人的誇獎。這時Z有點兒明白了;他在這樣的生活裏,也許他將永遠就在這樣的生活裏,這樣的生活就像那個又唱又跳的傻瓜。z有點兒明白了:這人間此時此刻和每時每刻都並存著兩種生活,一種高貴的,一種低賤的,前者永遠嘲笑著後者,而後者總處在供人嘲笑的位置。因而Z有點兒明白了,Z注定的明智在那一刻徹底醒來,十七歲的男人看清了那危險:如果他愛上M,如果他將來同M結婚,那麼從現在起,如夢如幻的那座房子就正離他遠去,那根飄展的白色羽毛和它所象征的一切,就會離他越來越遠,他將永遠不能接近那優雅而高貴的飄展,因為他將永遠生活在這兒,與這群閑人同類與那個酒鬼為伍,而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卻離他越來越近,那可恨可惡的評判——野孩子——越來越鮮明越真實,越正確。

????Z又走上城牆,走進荒草叢中。他坐在那兒,看著太陽一點點降落,想:我應該到哪兒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著看那條灰黃兩色的小街。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屬於這兒。閉上眼,使勁聽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帶了進來……她怎麼把那個野孩子帶了進來

????……誰讓她把他帶到家裏來的……告訴她,以後不準再帶他們到家裏來……”讓那聲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誌,讓那被刺痛的意誌發出聲音:不,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屬於這兒,我不能讓那聲音這麼狂妄,這麼自信這麼得意,我要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殺了它……

????(O在將來聽出,不是“殺了他”,是“殺了它”,雖然“他”和“它”在漢語中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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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在荒草叢裏找到Z。Z不敢看她。

????M說:“你別告訴媽。”

????Z點點頭。

????M說:“你千萬別告訴媽,也別告訴別人,行嗎?”

????Z仍是點點頭。

????M說:“真的?你答應了?”

????Z閉上眼睛,搖頭說:“我不告訴任何人。”

????沒料到Z這麼容易答應,M迷惑地看著他,濃重的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M說:“那個人,你不用理他,反正你和他,完全可以沒有父子關係。”

????Z不出聲。

????M:“我是非得走不可了……”

????M:“我是說,我非得離開這個家不可了。”

????Z問:“上哪兒去?”

????M說:“也許東北,也許內蒙,也許雲南。我決定了,不管是哪兒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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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M去插隊了。“插隊”二字,未來的詞典上應給出狹義的和廣義的兩條解釋。狹義的是專指到農村去,和農民們在一起,即安插在農村生產隊裏像農民一樣勞動和生活。廣義的則是對上山下鄉運動的泛指,還包括去邊疆墾荒的幾百萬青年;這中間又有農墾和軍墾之分,前者叫作農場,後者多稱為兵團。由於M未來的故事,給我的印象是她去了農場,東北,內蒙,或者雲南,這空間上的分別意義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早已忽略。

????在我的印象裏,她是文革中最早申請去邊疆的那一批。某一項“重要指示”正萌動於心還未及發表之時,M和十幾個男女青年領了潮流之先。這件事驚動了報刊和電台的記者。男記者和女記者紛紛來到城市邊緣的這條小街上,踏著塵土和泥濘來尋找必將燎原的星星之火。由於火葬取代了土葬,空地上那間棺材鋪早已關張,改作了居民革命委員會的辦公室。記者們的光臨,使這個小小的居民革命委員會聲名大震,那些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這些采訪者。居民革命委員們以及M所在中學的領導們發動群眾,搜集了M從小到大的一切光輝事跡,向采訪者證明M的行動絕非偶然,這孩子從小熱愛勞動熱愛工農兵熱愛祖國和人民……十八年來其優秀品質和先進思想都是一貫的。記者們飛快地記錄著,感到很像是一篇悼詞,於是要求去看看M本人。領導們和記者們便一同到M家裏去。M嚇壞了,窘得什麼話也說不出,麵對哢哢亂閃的鎂光燈她甚至嚇得直流淚。記者們請她不要過於謙虛,把群眾提供的關於她的優秀事跡再陳述一遍,問她是不是這樣?M根本沒聽清那都是在說誰,但是領導們示意她無論什麼問題隻要回答“是”。M於是點頭,點頭,一個勁點頭,還是說不出話,無論人家問什麼都點頭。這樣,沒用了幾天,M還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就已成為知識青年的榜樣。

????那個酒鬼也因此大大地風光了一陣子,一會兒被稱為英雄的父親,一會兒被叫作模範家長。這酒鬼於是醒悟於是全力支持女兒到邊疆去,並且站在那塊空地上向眾人保證他從此不再喝酒了,為了讓離家去革命的女兒放心,為了與“英雄的父親”或“模範家長”的身份相符。三天之後M要走了,這酒鬼說“壯行酒總是要喝一杯的,下不為例”,但是後來證明他的戒酒史為期總共三天。

????我想,這一年可能是1968年。這一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這一年Z十七歲,M二十一歲。有可能我算錯了他們的年齡,不過這沒關係,這不重要。重要的是,Z的異父同母的弟弟HJ已經十三歲,這肯定又是一個錯誤的計算,但對於一篇小說,這錯誤是可以容忍的,因為這對於寫作之夜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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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母親之所以沒有帶著Z離開那個酒鬼,主要是因為Z的弟弟HJ已經存在,她不想再讓一個兒子沒有父親。至於HJ的年齡,則應以我的印象為準,因為在我的印象之外Z可能並沒有什麼弟弟。1968年HJ已經十三歲,這與Z的母親再嫁的時間無關,而是由於在我的印象裏又傳來了少女T的消息。

????少女O和少女N曾經分別愛上了WR和F,這使得少女T一度消散。如今,Z的同母異父的弟弟HJ使T的形神重新聚攏,HJ的誕生,使曾經模糊的T得以成為清晰的T,確鑿和獨立的T。就是說,在1968年夏天,由於少年HJ如詩人L一樣癡迷的目光,少女T重新又走上了那座美麗房子的陽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