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街(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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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師O與WR在河邊分手時,久違的畫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邊隱隱湧動了。他在哪兒?其實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對岸那片灰壓壓的矮房群中,無論是“過去”還是“昨天”Z都在那兒,離O不遠的地方。現在他離O更近了——不是指空間距離而是指命運的距離有了變化。這變化預先看不出一點兒跡象,但忽然之間他們的命運就要合為一路了。隻有上帝看得見,由於WR與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幾十年的命途上,最後一道阻礙已經打通。

????上帝從來是喜歡玩花樣兒的,這是生命的要點,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據,你的驚奇、不解,你的喜怒哀樂,你的執迷和所謂徹悟,全係於上帝的這種愛好。

????我時常想,O若是取一條直線就走向Z呢(從那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那個寒冷的冬夜,不經過WR不經過十幾年的等待或者耽擱,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進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會怎樣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畫家Z,O也就不會是現在的以及將來的O。也就是說:O取一條更近的(或另一條)路走向Z——這個命題是不成立的。生命隻有一次,上帝不喜歡假設。O隻能是一種命途中的O,隻能是這樣命途中的O,z也隻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離開你的命途就沒有你。

????正是O向Z走來而尚未走到的若幹年中,Z成為畫家,成為O可以走到的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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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生來渴望高貴和美麗,但他生來,就落在平庸或醜陋之中。

????九歲的那個冬夜之後,他所以再沒有到那座美如夢幻般的房子裏去找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未見得全是因為那兒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當然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夠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們看作“野孩子”,那麼,深深的走廊裏流過的那一縷聲音也許就會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隻是貧窮但並不平庸並不醜陋,那縷聲音就不會埋進他的記憶,成年累月地雕刻著他的心了。如果母親沒有改嫁,沒有因此把他帶進了一種齷齪的生活,那樣的話,當那些飛揚神俊的音樂響起來也就可以抵擋那一縷可怕的聲音了,畫家Z就可能與詩人L一樣,仍會以少年的純情去找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了。

????但母親的改嫁,把一個男孩兒確定為Z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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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本意是改嫁一個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聽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於兒子的未來。但是,Z的繼父是一個工人卻並非一個普通工人。母親所謂的“普通工人”其實是一個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當時的報紙書刊裏,隻是一個階級的標本或一種圖騰的刻畫,然而Z的繼父卻是一個血肉的現實,有其具體的曆史、心性和愛好。比如我記得,他除了是一個工人還是一個戲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邊緣,在灰壓壓的一大片老房與殘損的城牆之間,有一條小街,在我的印象裏Z的繼父從生到死都住在那兒(他說過,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這小街的名字並不需要特別指出,若幹年前這城市裏有很多這樣的小街,名字並不能分清它們。所謂小街,不寬,但長,塵土和泥濘鋪築的路麵,常常安靜,又常常車馬喧囂,拉糧、拉煤、拉磚瓦木料的大車過後留下一路熱滾滾的馬糞。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有個老人在晨光裏叫賣“爛~糊芸豆——”,有個帶著孩子的婦女在午後的太陽裏喊“破爛兒~我買——”,有個獨腿的男人在晚風中一路唱著“臭豆腐~醬豆腐——”。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通常會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處自來水供半條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經常停著兩輛待客的三輪車,車夫翹著腳在車座裏哼唱,空地上總能聚攏來一夥閑人慢慢地喝茶、抽煙,或者靠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來取得歡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間棺材鋪,我記得有兩個赤膊的漢子一年四季在那兒拉大鋸,鋸末歡欣鼓舞地流下來,一棵棵原木變成板材,再變成大的和小的棺材。那樣的小街上總會有一兩棵老槐樹,春天有綠色的肉蟲憑一根細絲從樹上垂掛下來,在空中悠蕩,夏天有婦孺在樹下納涼,年輕的母親袒露著沉甸甸的乳房給孩子喂奶,秋天的樹冠上有醒目的鳥兒的巢穴。那樣的小街上,多數的院門裏都沒有下水設施,洗臉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潑,冬天,路兩旁的凹陷處便結起兩條延續數十米的冰道,孩子們一路溜著冰去上學覺得路程就不再那麼遙遠。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兒,肯定有一個賣糖果的小攤兒,汙蒙蒙的幾個玻璃瓶子裝著五顏六色的糖果,一如裝著孩子們五顏六色的夢想。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什麼時候,肯定會響起耍猴戲的鑼聲,孩子們便興奮地尾隨著去追趕一個快樂的時光。我記得那樣的街口上有一展旗幡,是一家小酒店。小酒店門前有一隻油鍋,滾滾地炸著丸子或者炸著魚,令人駐步令人垂涎,店堂裏一台老式的無線電有說有唱為酒徒們助興,掌櫃的站在櫃台後忙著打酒切肉,掌櫃的閑下來時便賠著笑臉四處搭訕,一邊驅趕著不知疲倦的蒼蠅。傍晚時分小酒店裏最是熱鬧,酒徒們吆三喝四地猜拳,亮開各自的嗓子唱戲,生旦淨末醜,人才濟濟。這時,整個小酒店都翹首期盼著一位“琴師”,人們互相詢問他怎麼還不來,他不來戲就不能真正唱出味道。不久,他來了,瘦瘦高高的,在眾戲迷爭先的問候聲中拎一把胡琴走進店門。在我的印象裏,他應該就是Z的繼父。眾人給他留著一個他喜歡的座位,他先坐下來靜靜地喝酒,酒要溫得恰當,肉要煮得爛而不碎,酒和肉都已不能求其名貴,但必要有嚴格的講究。據說Z的繼父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曾在宮廷裏任過要職。酒過三巡,眾望所歸的這位“琴師”展開一塊白布鋪在膝上,有人把琴遞在他手裏,他便閉目輕輕地調弦,我猜想這是他最感到生命價值確在的時刻。眾戲迷開始興奮,唱與不唱的都清一清喉,掌櫃的站到門邊去不使不買酒的戲迷進來。不要多久店堂裏琴聲就響了,戲就唱了,那琴聲、唱聲撞在殘損不堪的城牆上,彈回來,在整條胡同裏流走,注入家家戶戶。

????我曾被那樣的琴聲和唱聲吸引到那樣的一家酒店門前,在老板的疏忽之間向店堂裏探頭,見過一個瘦瘦高高的拉琴的人全身都隨著琴弓晃,兩條細長的腿纏疊在一起,腳尖挑著鞋,鞋也在晃但絕不掉下來,襪子上精細地打著補釘。我想他就是Z的繼父,襪子上精細的補釘必是Z的母親所為。

????小酒店裏的戲,每晚都要唱很久。

????小酒店裏的戲通常是以一兩個醉鬼的誕生而告結束。人們邊唱邊飲,邊飲邊唱,喧喧嚷嚷夾笑夾罵,整條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忽然間哪個角落裏的唱腔有了獨出新載的變化,或唱詞中有了即興的發展,便是醉鬼誕生之兆。這樣的醉鬼有時候就是Z的繼父。如果琴聲忽然緊起來,琴聲忽然不理會吟唱者的節拍,一陣緊似一陣仿佛殺出重圍獨自逃離了現實,那就是Z的繼父醉了。“琴師”的醉酒總是這樣,方式單調。眾人聽見這樣的琴音便都停了唱段,知道今宵的杯該停了戲該散了,越來越緊的琴聲一旦停止,就單剩下“琴師”的哭訴了。我曾見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在小酒店昏黃的燈下獨斟獨泣,涕淚滿麵絮絮不休,一把胡琴躺在他腳下。我感到這個人就是Z的繼父。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久而久之也沒有人去問他到底要說什麼。眾人漸漸散去,由著他獨自哭訴。眾人散去時互相笑道:他家的廢酒瓶今夜難免要粉身碎骨了。這樣的預言很少失敗。

????Z的繼父哭著說著,忽覺左右沒了人影,呆愣良久,再向掌櫃的買二兩酒,酒瓶掖在腰間,提了琴回家。一路上不見人,惟城牆在夜空裏影影綽綽地去接近著星鬥,城牆上的衰草在夜風中鬼鬼怪怪地響,Z的繼父加緊虛飄的腳步往家跑。進了家門見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憤於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裏更覺得應具一副威風,就撿幾個喝空的酒瓶在屋裏屋外的牆上和地上摔響。絕對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厲害也不會糊塗到去砸比這再值錢的東西。

????頭一次見他撒酒瘋,Z的母親嚇得摟緊Z,又用身體去擋住Z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但是那個僅比Z大三歲的姑娘——Z的異父母姐姐M,卻似毫無反應,不慌也不哭,隻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繼母。M是個早熟的女孩兒。

????事後M對繼母說:“老是這樣,沒事兒,他不會再怎麼鬧,最多是連著睡上兩天。”

????其時Z的繼父正一動不動地睡著,鼾聲已經連續響了二十四小時。

????“你的親生母親得的什麼病,怎麼會那麼年輕就……?”繼母問M。

????M這時才落淚,無聲地落淚很久,說:“她沒死。她活著。她帶著我的六個妹妹,回南方去了。”

????“為什麼?”

????“他,”M示意那睡者,“他掙的錢,也許,還不夠他一個人喝酒的呢。”

????“幹嘛,你不跟你的親媽走?”

????M低下頭,噙著淚擺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麼,抬眼看著繼母說:“可我爸,他不壞。”那眼神那語氣,都像是為她的父親說情,而且不見得是為一個父親,更像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已經被拋棄過的男人。

????Z母一時不知如何應答。M之懂事,令Z母懷疑她的實際年齡。

????不過我以為實際年齡是不重要的,對於一篇小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一種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無意義的。

????這時九歲的Z插話進來:“他為什麼不壞?”

????“他是個好人。”M對Z說。

????“他哪兒好?好個屁!”

????母親喊Z:“不許胡說!”

????M吃驚地望著這個弟弟。很久,她扭過臉對繼母說:“我爸,他連做夢想的都是,我能有個弟弟。”

????母親摟住這對異父異母的姐弟,對Z說:“你有了一個,好姐姐。”

????Z看著M,不言語。十二歲的M拉一拉Z的手,看樣子九歲的Z不反對。

????這時,屋子裏忽然躥起一陣臭氣,而且一陣陣越來越濃重幾乎讓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來:“是他,是他!”喊著,向屋外逃跑,其狀如受了奇恥大辱。

????原來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時之後感到要去廁所,他掙紮著但是尚未能掙脫睡魔的控製,自己先控製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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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對那一陣濃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隨後的歲月裏Z隻要走進繼父的家,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立刻旋躥起來,令Z窒息。或者那氣味,並不是在空間中而隻是在Z的嗅覺中,頻繁出現,成為繼父家的氛圍。Z的心裏,從未承認過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過那條小街,一直跑上城牆。少年Z跪在城牆上大口大口地嘔吐,直到腸胃都要吐出來了,那汙濁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牆殘損破敗,城磚丟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磚蓋的,擁擠的民宅之中,有城磚砌起來的雞窩狗舍。那古老的城牆,很多地方已經完全像一道黃土的荒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沒,其間有蟋蟀在叫,有蛇在遊,有發情的貓們在約會,有黃鼠狼的影子偶爾流竄。Z跪在荒草叢中,看著城牆下灰壓壓的大片民房,點點燈火堅持著亮在那兒,似無一絲生氣,但有喊聲、唱聲、罵聲、笑聲和哭聲從那洞穴似的屋頂下傳出,有不過是活著的東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裏走動,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懷疑:那為什麼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麼動物?

????Z開始怨恨母親,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這兒來?他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結構的老屋、細雨中老屋的飛簷、滴水的芭蕉、黎明時熄滅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種怪蟲的嗚叫,連那“嗚哇——嗚哇——”的怪叫也似乎親切起來。他想起南方月下母親白皙的脖頸和挽得高高的發誓,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遊移在老屋裏、庭院中、走廊上,溫柔而芬芳的母親的雙唇吻著他……他想求母親帶他回去,他甚至懷戀起北方的老家,懷戀起葵花的香風和葵林中養蜂人的小屋,他想和母親一起回去,無論是哪兒,回去,不要在這兒,這兒不是我的家,回到我和母親的家去回到僅僅屬於我和母親的家去吧。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母親不會同意。少年為此流淚。現在母親變了,變老了,變得慌張、邋遢、粗糙、委頓,Z認為這全是那個臭氣哄哄的酒鬼造成的。母親怎麼會願意和那樣一個醜陋庸俗的人一起生活呢?Z於是想起生父,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男人,因而不是回憶隻能是想象。想象,總是在山高水長的地方,總是在地闊天寬的地方,在北方,森林與荒原連接的地帶,或許寒冷,陰鬱,陽光在皮膚上和在心底都令人珍惜,陽光很不容易,但即便陰雲密布即便淒風苦雨,那個男人也是毫無遲疑地大步走著,孤傲而尊貴,那才是他的父親,那才可以是他——畫家Z的父親。

????對此我有兩點感想:一是,這想象的圖景已經接近未來那幅畫作的氣氛,想象中那個男人的步履,勢必演變為那根白色羽毛自命不凡的飄展或燃燒。二是,那個想象中的男人,未必就是Z的生身之父,更可能是Z自己,是他的自戀和自賞,是他正在萌生的情誌的自我描畫。

????這樣的想象誕生之後,少年Z的心緒才漸漸平安下來。他站起身,在那城牆上走,在洞穴一般昏暗的房群中遙望那座美麗的房子。Z沒有忘記那個所在,但現在不能去,那兒與這兒隔著一道鴻溝抑或深淵,也許有一天可以再去,當他跳過了那道鴻溝的時候,當可信的驕傲填平那深淵的時候。Z在那城牆上走,尋找那座房子,也許找到了而張望它,也許沒有找到而張望它的方向,隨之,生父留下的那些唱片又在畫家的心上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