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葵林故事(下)(2 / 3)

不是這樣嗎?那,你為什麼逃跑?我們,為什麼誰也不願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從那可怕的處境中救出來呢?

你知道,那處境太可怕了,是呀我們都知道,所以,但願那個被敵人抓去的人不要說出你也不要說出我,千萬不要說出我們,不要殃及我們。那可怕的處境,就讓他(她)一個人去承受吧。

我們是這樣害怕被殃及,因為我們心裏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也可能經受不住敵人的折磨,我們也可能成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懲罰。這是那可怕處境中最為可怕的背景。

否則我們就無須這麼害怕被殃及,我們就不必這麼痛恨被殃及。否則,那就不是什麼殃及了。讓軟弱的人滾開讓堅強的人站出來吧,如果我們相信我們肯定經受得住一切酷刑,還有什麼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個光榮的機會了。

是呀是呀,如果敵人的折磨不那麼可怕,我們去做英雄就是了,談什麼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後果不是更加可怕,敵人的折磨也就沒那麼可怕,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我們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謂“前怕狼後怕虎”,“叛徒”——這個永生的懲罰被創造出來之後,那處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絕望了。一個人隻要被敵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經結束了。多麼滑稽,我們為了預防被殃及而發出的威脅,也威脅著自己,我們竟製造出了人的更為可怕的處境。這時候,人的唯一指望隻可能是:不要被敵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丟下她一個人,獨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敵人抓住,一邊是死,另一邊還是死,或者一邊是無休無止的折磨,另一邊是永生永世的懲罰。所以你借助那個少女的單純和激情,借助她對你的愛,自己跑掉了。

別這麼刻薄,別這麼刻薄吧。我沒有那樣想,當時我也來不及那樣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於……出於本能。

出於求生的欲望?出於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懲罰的——人的本能?

也許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麼她呢?

她的求生欲望就應該被忽略,是嗎?還有她的母親和妹妹,她們就應該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著無辜的親人被殺死、被折磨,她可怎麼辦呢?總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樣,想活著,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樣,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懲罰。是這樣嗎?

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在葵林裏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撲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須輕掃著他的臉頰,幹裂的葵杆依然發散著香氣。

他想在那香氣中睡一會兒,或者就永遠這樣睡過去,不要醒,不要醒,隻要不再醒這個世界就會消散,就像從那根高高的煙囪上跳下來一樣,不過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煙囪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遠,每天都能看見它冒著白色或黑色的煙……他曾幾次走到那大煙囪下麵,在那兒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兒碰見兩個孩子,男孩兒問:“老爺爺,我敢爬上去,你信嗎?”女孩兒說:“你要掉下來摔死的,我告訴媽媽去!”男孩兒問:“老爺爺你敢爬上去嗎?”女孩兒卻忽然認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爺爺,他是叛徒(走資派、黑幫、特務……)!”男孩兒問:“叛徒?什麼是叛徒?”女孩兒告訴他:“叛徒就是壞蛋!這你都不知道?”男孩兒仰起頭來問他:“是嗎?”他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是,叛徒是壞蛋,可我不是叛徒。”“那為什麼我媽媽說你是呢?”“你媽媽不知道,你媽媽她,並不了解。”“那我去告訴媽媽,您不是。”“謝謝你,可她不會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訴她好嗎?走哇,我帶你去。”“不,那也沒用。”“為什麼?”“嗬,你幾歲了,還有你?”男孩兒七歲。女孩兒,“五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然後把所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煙囪說,“你們還小,不要爬到那上麵去,答應我好嗎?”……那天,他和那兩個孩子,在那根大煙囪下麵玩了好一會兒,兩個孩子已經把叛徒的事忘了……現在那兩個孩子在哪兒?他們肯定已經長大了,那天的事他們可能已經忘了,如同從未發生,但是“叛徒”這個詞他們再不會忘了,不管是不是從那天開始記住的,這個詞他們也會牢記終生……

他躺在葵林裏,把耳朵貼在地上,能聽見小昆蟲在枯幹的葵葉上爬,微合雙目,能聽見方圓幾裏之內各種昆蟲的歡歌笑語,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火車正隆隆地駛來又隆隆地遠去了,各種聲音,多麼和平多麼安詳,多麼怡然自得……各種聲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虛渺起來漫散開去,細細的但是綿長的聲音,就要消失,也許世界……就是這樣消失……也許世界的消失……就是這樣……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沒有夢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來以至消散……但他漸漸朦朧的目光忽然一驚,看見了一張有字的葵葉。

Z的叔叔坐起來。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

那個字是:罪。

十五個字中的一個。果真如此。

那字,一筆一劃,工整中有幾分稚氣,被風雨吹打過,隨著葉脈裂開成三塊。

他看著那個字。很久。

那張葉子,漸漸變紅,塗滿夕陽的顏色。

“不,這不對!”他站起來,向著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為了事業,對,是為了整個事業不再遭受損失!”

血紅色的葵林隨風起伏、搖蕩。暮鴉成群地飛來,黑色的鳥群飛過葵林上空。

什麼事業?懲罰的事業嗎?

不,那是任何事業都不可避免的犧牲。

那,為什麼你可以避免,她卻不可避免?

這樣的算法不對,不是我一個,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們的同誌。

為什麼不能,比如說在你一個那兒,就打住呢?就像你們希望在她一個人那兒打住一樣。或者,為什麼不能在成千上萬我們的同誌中的任何一個人那兒打住呢?成千上萬的英雄為什麼沒有一個站到她的那個位置上去,把這個懦夫換下來,讓殃及,在一個英雄那兒打住?

如果有人願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談不上什麼殃及。如果沒有人願意這樣,一個叛徒的恥辱,不過是眾多叛徒的替身,不過是眾多“英雄”自保的計謀。

不對不對!她已經被抓去了,就應該在她那兒打住,不能再多損失一個人。

噢,別說了,那隻是因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隻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別說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稱稱同誌們的體重了,看看誰去能夠少損失幾斤。就像一場賭博,看看是誰抓到那一手壞牌。

可是,可是不這樣又怎麼辦?一個殃及一個,這樣下去可還有個完嗎?

這樣下去?你是說就怕沒有一個人能打得住,是嗎?所以大夥就都希望在她那兒打住?

總歸是得在一個人那兒打住,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這我倒忘了。而且這下,我們的良心就可以輕鬆些了。

如果在她那兒打住了,我們就更可以輕鬆了。

如果她被敵人殺死,我們會紀念她,我們會為一個英雄流淚,這時,其實我們的良心還是輕鬆的。我們會惋惜,我們會說:“她這麼年輕就死了多麼可惜,我們多麼希望她還活著,希望她活著也看看勝利,也能享受人生,她還那麼年輕,尤其她的心靈那麼美好她的精神那麼高尚,她不該死,她有權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會這麼說,我們一定會這麼說。但,你注意到一個怪圈了麼?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須去死,如果她活著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沒死她就隻能受到懲罰——自從她被敵人抓去,這樣的命運,在她,就已經注定了。

可這,是敵人的罪行!

不錯,我們要消滅的正是這樣的罪行,否則我們要幹嘛呢?可敵人也是在懲罰呀!世世代代這人間從未放棄過懲罰,懲罰引起懲罰,懲罰造就懲罰,懲罰之後還是懲罰,可是人的價值在哪兒呀?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生命,一顆滿懷憧憬的心,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一種傾向正義的願望,在這懲罰與懲罰之間早已死去……

不對!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樣。

可以嗎?恨的方法,可以實現愛的目的嗎?

何況,目的,在哪兒呢?如果它不在方法裏,它還能在哪兒呢?在終點嗎?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他,坐在葵林裏,坐在月光下:那你說,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還有你,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

葵林又複寂靜。

說呀,這回你怎麼不說話了?

寂靜中埋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必定也埋藏著一個艱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們應該尋找那個答案。

我隻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邊輕聲說——你是愛她的,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是愛她的,你一天也沒有忘記她。我隻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裏輕聲說——你是愛她的所以你還要愛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張寫有不同的字的葵葉。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張葉子擺開,拚成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然後月光漸漸昏蒙,葵林開始像海濤一樣搖蕩,風,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舊坐在葵林裏,不動,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風把十五張葉子吹開,重新吹進葵林深處。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響了不知哪一片葵葉。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個葵林,每一片葵葉都像在喊叫。

154

分別幾十年後,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傳說,葵花林裏的女人等來了她年輕時的戀人。

詩人L周遊四方,走進北方的葵林,聽見了這個傳說,從而傳進我的寫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搖海嘯,轟鳴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個柴門虛掩的農家小院兒,年輕時的戀人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震耳欲聾的暴雨和葵林的轟鳴之中,那女人也能聽見是誰來了。Z的叔叔剛在柴門前站下,屋裏就亮起了燈光。之後很久,屋裏和院外,葵林的喧囂聲中是完全的寂靜。

然後,屋門開了。女人並沒有迎出門。屋門開處,孤淡的燈光出來,照耀著簷下的雨簾,那意思像是說:“你到底是來了。”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她聽見他來了,這不奇怪。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幾十年了,她獨自聽慣了葵林的一切聲音,無論是喧囂還是安詳,在她都是一樣,在她的耳中和心裏都隻是寂靜。

養蜂的老人說:幾十年了,從沒有人的腳步在深夜走近過她的院前。上萬個黃昏、夜晚和黎明,她都聽著,有沒有不同尋常的聲音,有沒有人向她走來。幾十年了她不知不覺就這樣聽著,她能分辨出是狐狸還是黃鼬的腳步、是狗還是獾在走,她能聽出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是蜻蜓還是蝴蝶在飛。

養蜂的老人說:如果有不同尋常的聲音,便是在夢裏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來,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別人,必是仍然牽掛著她的那個人,必是幾十年前曾經回來曾經站在葵林邊向她眺望,而後隻言未留轉身離開了故鄉的那個人。

詩人周遊四方,在八月的葵林裏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風中,詩人時常可以望見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煙,夜晚有燈光,時常可以看見那個女人吆喝著牲口出門又吆喝著牲口回家,看見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豬、喂雞。很少能看見那個男人,同時,小屋的窗上自那個雨夜之後一直掛著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