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林一帶,認識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著的也都老眼昏花,於是葵花的香風所及之處先是傳說:那個女人,熬了這麼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養下了一個野漢。
雖然人們相互傳說時掩飾不住探秘的激動,以及對細節的濃厚興趣,但人們似乎對這一事件取寬容的態度。可能是因為,這寬容,可以讓大家一同受益,讓眾人黑夜和白日的諸多豔夢擺脫詰難,從一聲聲如釋重負的慨歎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這寬容,很可能還包含一種想當然的推斷:他們都已經老了,不會再惹出什麼肉體上的風流事端。但好奇心不減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後窗下去聽,他們回來時嗤嗤地笑著說,聽見了那兩個老人做愛的聲音
真的呀?
不信你們自己去聽聽,一張老木床嘎吱嘎吱響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躡手躡腳到那小屋近旁去聽,藏在葵花葉子後麵。
可不是嗎,整個黃土小屋都在搖晃,那呻吟和叫喊簡直就像兩頭年輕的狼。
他們……互相說什麼沒有?
女人說,她已經老了,美妙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女人說我已經醜陋不堪。
男人呢,他說什麼?
男人說不,說你飽經滄桑的臉更讓我渴望,你飽受磨難的身體上,每一條皺紋裏,每一叢就要變白的毛發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麼說?
女人說,她沒想到她還能這樣,她原以為她的欲望早已經死盡了。她問男人,你不是可憐我吧?啊?你不是僅僅為了安慰我吧?
男人說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說我原以為已經安息了的……又醒來了……我以為早已安息了的就會永遠安息了,可他又醒來了……
於是在明朗和陰暗的那些夜裏,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圍去聽,連一些老人也去聽。
是,是真的。聽過的人紛紛傳說,他們差不多整宿都在做愛,就像夜風掀動葵濤,一浪高過一浪。
那女人喘息著說不,說不不我不配你愛……我是一個有罪的人你應該懲罰我,我罪惡滔天我多麼希望你來懲罰我,是你,是你來懲罰我,我不要別人……我不要別人我要你來,你來狠狠地懲罰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願意你鄙視我,我喜歡……因為那樣,別人就不會來了,他們就不再來了,他們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樣我就能知道,懲罰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別人,隻有你沒有別人……那樣我的罪孽就盡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那男人先是一動不動什麼聲音也沒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暢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無忌憚地讓她的親人進入她,享受著相依為命般的粗魯,和享受著一泄無餘的傾注……她不停地喃喃訴說……我是叛徒,你知道嗎我是可恥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嗎?你狠狠地懲罰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丟棄我……你還是要我的,是嗎?我是個怕死鬼,我是個軟弱的人,我要你懲罰我可你還是得要我,你還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訴我,你懲罰我但是你要我,你懲罰我是因為你一心想要我……
這葵林的八月傳進我的寫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間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虐傾向,原是要把溫暖的內容寫進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隨之變質,隨之融化。受虐的意圖,就像是和平中的一個戰爭模型,抽身於恐怖之外,一同觀看它的可怕,一同慶幸它的虛假。當愛戀模仿著仇恨的時候,敵視就變成一個被揭穿的惡作劇,像惡夢一樣在那女人的心願中消散,殘酷的現實如惡夢一樣消散,和平的夢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現實了。
那男人,他撲進女人傷痕累累的身體和心中,說:我從來是要你的,幾十年了,我心裏從來是要你的,我擔心的隻是你還會不會再要我,你還能不能再愛一個人。
葵林一帶,老眼昏花的人們忽然醒悟,隨之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女人,對,那個叛徒,她當年的戀人回來找她了。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看吧,這下長不了啦。
詩人L問:你說誰?那個男人嗎?
養蜂的老人說:他呆不長了,他又要走啦。
詩人L問:為什麼?
養蜂老人沉默良久,說:還能為什麼呢?“叛徒”這兩個字不是詩,那是幾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語呀,比這片奏林還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來還要重,它的歲數比這葵林裏所有人的歲數加起來還要大呢……
詩人L走進葵林之夜,走到那黃土小屋的後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裏。
詩人聽見那女人對男人說:“你可還記得南方?可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可還記得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嗎?”
詩人聽見那男人對女人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動翅膀,在巨大的藍天裏幾乎不見移動。”
“那隻白色的鳥,”女人說,“盤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飛得像時間一樣均勻和悠久,那時我對你說什麼你還記得嗎?”
“你說讓我們到風裏去到雨裏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讓風吹一吹我們的身體,讓雨淋一淋我們的欲望,讓葵花看見我們做愛,”男人說,“我們等了多少年了呀現在就讓我們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麵會有,別人。”
“別怕,那兒隻有風和雨,隻有葵林,隻有我和你。”
詩人於是看見,兩個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門,男人和女人走進風雨的環抱,走進浪湧般葵葉的簇擁,走進激動的葵花的注目……他們都已經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癟了,男人的脊背彎駝了,皮膚皸裂了鬆弛了,骨節粗大了僵澀了,風雨吹打得他們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維艱,但他們相互牽一牽手,依然走得癡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舊灼燙……八月的暴雨驚天動地,要兩個正在凋謝的身體貼近、依偎,要兩個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間瘋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澀,不要猶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來的團聚……她們虔敬地觀看對方的身體,看時光過的地方雨水流進每一條皺紋……男人和女人撲倒在裸露的葵根旁,親吻、撫慰,渾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蕩而平安,那是天賦的欲望,坦蕩平安,葵林跟隨著顫栗,八月暴雨的喧囂也掩蓋不住他們無字的呼喚與訴說……詩人遠遠地看著他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恭,毫無猥褻,詩人感動涕零滿懷敬意
當然,這隻是詩人的夢想。
隻是詩人L的想象和希望。
過了八月,果然如養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於他,再度離開葵林。
L看見,整整一宿,那黃土小屋的燈沒熄。
L聽見,那女人說:“你走吧,離開我,離開我……因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連累你……我愛你,我不能把你也毀了……我愛你但是,我不應該愛你……你走呀,離開我離開我吧……你來過了這就夠了,記住我愛你,這就夠了……放心吧我不會去死,我愛你所以我不會去死……嗬,我不應該愛你,我也,不應該去死……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我從始至終就是這樣……”
L聽見那男人低聲地說:“可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你。每一個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聽見那女人回答:“可是,並不需要每一個人都是我……你走吧,離開我,離開這葵林,離開我就是你對我的寬恕……”
L看見,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詩人無比遺憾。夢想總敗於現實,以及,夢想總是要敗於現實麼?
詩人L收拾行囊,也要離開葵林。他拿出地圖,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仍夢想著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塊地方,與他的戀人不期而遇。
155
與此同時在南方,母親——Z的母親或者WR的母親,或者不限於他們的母親,走進當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滿院,蟲聲唧唧,老屋的飛簷上一輪清白的月亮。
母親拾階而上,敲一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老頭,同母親一樣鬢發斑白。
“您找誰?”
“幾十年前,我是這座房子的主人。”母親說,“您認不出我了?”
“噢噢……對不起,您老了。”
“不用對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親進到老屋,繞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梁柱。老屋也隻是更老了,格局未變。
老頭跟在後邊,愣愣地望著母親,像是驚詫於一個無比艱深的問題。
“您還記得我托過您的事嗎?”母親問。
“當然。記得。”老頭混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從母親的白發移向一片虛空,很久才又開口:“這麼說,真的是有幾十年丟失了?”
“是呀,幾十年,”母親坐下說,“幾十年就好像根本沒有老頭一聲不響,仿佛仍被那個艱深的問題糾纏著。
“這幾十年,”母親問,“可有人到這兒來找過他的妻子和兒子嗎?”
“沒有。”老頭說,“不,我不知道。不過這兒有您的一些信。”
老頭拎過一隻麻袋,那裏麵全是寫給母親的信。母親認出信封上的,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為什麼早不寄給我?”
“我也是才回來。我回來,看見門下堆滿了這些信,看見屋裏的地上,到處灑滿了這些給您的信。”
“您,到哪兒去了?”母親問。
“大山裏,我隻記得是在沒有人的大山裏,就像昨天。”老頭閉上眼睛。很可能這時,幾十年時光試圖回來,但被恐懼阻擋著還是找不到歸路。
母親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幾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話是:
……一個非常偶然的緣故,使我曾經沒有上那條船。
那條船早已沉沒了,而我活著,一直活到了給你們寫這最
後一封信的時候。我活著,唯一的心願就是還能見到你
們。可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活著。如果你們活著,也許你
們終於能夠看到這封信,但那時我肯定已不在人間。這
樣,那個偶然的緣故就等於零了——我曾經還是上了那
條船……
母親收好所有的信,見那老頭呆坐在的書桌前。母親走近他。
“您在寫什麼?”
“我要寫下昨天。”
書桌上堆滿了稿紙。母親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一摞摞的稿紙,像是山巒疊障,幾千幾萬頁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母親走近去細看:卻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像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字。
母親謝過那老頭,抱著那些信出來。黎明的青光中,她聽見樹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兒子小時候害怕的那種小東西在叫,“嗚哇——嗚哇——”一聲聲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親在那叫聲中坐下,芭蕉葉子上的露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剛才那封信看一遍,心裏對她思念的人說:不,你說錯了,當我看到了這封信時,那個偶然的緣故才發生,才使你沒有上那條船,才使你仍然活著,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幾十年。母親把那封信疊起來,按照原來的疊法疊好,揣進懷裏,可能就是在這時候她想:我得離婚了。
這個母親,當然,可能是Z的母親,也可能是WR的母親,但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她可以是那段曆史中的很多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