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害怕(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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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都可能是C。

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

並不單是說,誰都可能落入殘疾的羅網。還是說,殘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的曆史、心緒、欲望和追尋。

因此C,可以是我寫作之夜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殘疾被安排在愛情之前等候著一個人,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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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C與Z,在一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重疊。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一個男孩兒穿行其中,平生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九歲女人。那時這個男孩兒,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積雪在路邊收縮得枯癟醜陋,在上百年的房簷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窪。C懷著隱秘的熱情,懷著甚至不為他自己覺察的激動,穿過短短長長的小巷去看他九歲夢中的偶像。雙腿正在茁壯成長,離殘廢還有很多年,還有很多美妙的時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陽非常遠,淡泊的陽光裏傳頌著磨刀老頭的喇叭聲,“嗚哇——嗚哇——”必是個慈祥的老人。C走過一道道齊整和殘敗的老牆,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裏。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九歲的C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是不是離家很遠了,是不是還能回去?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桔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冬天的陽光仿佛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淩的光芒。太陽透過水霧和冰淩,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折上去,在淺藍的牆壁上變成空蒙的綠色。這時,C看見了他的朋友。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陽光裏,正入神地看著一根美麗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輕舒漫卷。C站在門邊看著那女孩兒,將終生不忘她的安寧與動蕩。

“嘿!你怎麼來啦呀?”女孩兒驚喜地轉過頭來。“嗨!你怎麼會來呢?路過我家嗎?”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潔白羽毛飄動的影子,踩著地上的陽光,迎著他來:“你什麼時候來的?喂,你上哪兒去?你本來要去哪兒呀?”九歲的女孩兒一下子抱住九歲的C,拎了他的手,走過明朗的廳廊,走過剛剛澆過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間去……“哎!你想看書嗎?這些都是我的書,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顏六色的書一摞摞搬出來,攤開在C麵前,然後雙手勢在背後靠牆站著,微笑著喘氣:“噢,我真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不騙你。你們家遠嗎?”C搖搖頭,依舊呆呆地看她……“老看著我幹嘛呀。要不,咱們玩兒玩具好嗎?”女孩兒跳上椅子,再跳上桌子,從櫃子上夠下玩具,各種各樣的布娃娃。她就勢坐在桌上,兩腿交替著在空中踢,把那些美的和醜的布娃娃在窗台上擺成一排……“你說話呀,幹嘛光笑?”窗外,白楊樹下,小販悠長的叫賣聲像呼吸一樣起落有秩,或者像鍾擺一樣悠來蕩去……“你愛吃糖嗎?還是想吃……嗯………麵包?”女孩兒跳下桌子,走到C跟前:“咳呀,你除了笑就是搖頭,傻啦你?”……C不知道說什麼,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兒,像詩人L一樣發現了女人的美麗,被那美麗驚擾得口笨舌拙。“幾點了?”C說,“也許我得回家了。”九歲的騷動無以名狀,未來才能知道那是什麼……整整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北風在高大的玻璃窗外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枝,歸巢的鳥兒重逢、團聚,興奮地吵吵嚷嚷……陽光即將消失,在牆上變成顫抖的紫紅色,在門前的台階上變成C初次離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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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個可愛的女孩兒,在她的房間裏去聽窗外的風聲。十一或者十二歲,如果C想出了一條掩人耳目的妙計,那必定也是:長跑。想象力在一個少年純潔的狡猾處被限製住,因而我印象裏的愛戀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條路上,同一個時間裏,同一種心緒。C與L難辨彼此。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朝著少年戀人的方向,那時的L,就是C。大約三公裏,晨風與朝陽,滿懷希望地跑。但命運已無可更改,殘疾正動身向C走來,少年對那可怕的消息還一無所知,他的雙腿正逐日地健美。沿著河岸,跑過垂釣的老人,跑過唧啾鳴囀的鳥群,命運還不值得理睬,跑過石橋,跑過那家小油鹽店……

女孩兒已經變化:鮮明,文靜,茁壯。女孩兒已經不是女孩兒,正走進少女。她坐在台階上看書,看得入迷,仿佛周圍什麼都不存在……她在門廊裏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飄移到那邊,旋轉,跳躍,裙子展開又垂落,舞步輕盈……經常,能聽見她的琴聲和歌聲: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著淚光……

“喂——”少年C在樓下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少女走出來,站在陽台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嘿,你這是在幹嘛?”

“跑步。值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嗎?”

“當然!”

每天都跑。C仿佛知道,能夠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一輛輪椅正朝向他滾動,以一個青年為終點,在愛情的門前彙合。此前都與L一樣,此前C就是L。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為:幸福千篇一律,災難各有千秋。災難降臨的地方,命運分道幹條,坐上輪椅的那一個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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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十一、二歲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個學期之末,中午,C在老師的預備室裏寫板報,這時有一個少女走來與老師告別,少女的美麗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發現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麼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來就是個不安份的男孩兒。和我一樣,C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膽怯,但又欲念橫生。隻不過將來,C並不以寫作為生,他以等候為生,永遠都在等候他的戀人從南方回來。

那個期末的午後,C在街上又碰見過那個少女。C與她麵對麵走過,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仿佛密聚起來在耳邊噪響,使C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分,因為C還隻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C看成一個很瑣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C。在那個年代或者那個年齡,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動少女帶著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過C。C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隻占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裏永不熄滅……

C一直看著她,看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般的樓房。C看著那個地方,那個方向,那一處空間,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時間裏變成F醫生一樣的眺望或者詩人L一樣的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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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鏡子裏,少男C赤裸的身體有了關鍵的變遷。曾經小小的男人的標誌,仿佛忽然想起要盡力表達什麼,孤單地狂想並膽怯、驚奇、無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飽滿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C氣喘籲籲一籌莫展地看著它,知道它要在整個夏日裏一期期開放,但不知道,那開放中,都是什麼,以及都是為什麼……

那時他像L一樣問他的母親:“媽媽,我是不是很壞?”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洗衣裳。

C鬱鬱寡歡,幻夢紛紜。他躺在窗邊,閃耀的天空讓他睜不開眼睛。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從窗口探進頭來:“什麼事?”

稚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母親身後,天空中,一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

“沒關係,”母親說,“那不一定是壞事。”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隻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但是一輛輪椅無情無義地向C走來,不可阻擋。如果那時C仔細去聽,是否能聽見那車輪觸響的預言?但是聽到了又能怎樣?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隻鳥飛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許母親聽見了什麼?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選中了C,母親也救不了她的兒子。

“唉唉……媽媽,你並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麼。”

“我也許知道。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隻具你不能著急。”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喔,也許你真的已經長大了,但你對命運還不了解。等你看見了命運,那時,你才能真正看見愛情。”

母親望著天上那隻時間一樣飛翔的白色鳥,神態像是個預言家。母親知道命運並不富於善意,但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不知道命運將折斷兒子的下半身,並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母親久久地望著那隻鳥飛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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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時隱時現在翻滾的雲層中穿行……在它的下麵,在細雨籠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頂下麵,任意一個房間裏,如果安靜,如果父母不在家,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歲的C曾經也就是青年WR。

他們互相避開目光,看著窗外,但那時窗外空無一物。全部感覺都在相互牽著的手上,全部的話語,非凡的語言,馨竹難書。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就像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在詢問這是何時何地。白晝之光很安靜,雨很安靜,鳥兒飛翔得也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

C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少女的頭頂,頭發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少女的目光落下,從書的下緣,看著兩隻扭在一起如訴萬語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裏,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我隻知道,這時候殘疾就要來了,這樣的位置就要結束,C就要成為C,C就要僅僅是C了。就便我的夢想允許,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所改變,他們才可能再走到現在的位置。

兩隻年輕的手於是分開,迷惑地倦縮起來,好像忽然碰到了語言障礙。

是的,因為一種意外的語言闖了進來。在青年WR,是因為不得不離開故鄉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為殘疾到了,殘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無邊的轟鳴或難以掙脫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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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終於到了。

殘疾先於愛情,來了。

C坐進輪椅成為狹意的C,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後退、旋轉……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遊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輪椅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仿佛這遊戲他準備永遠著迷地玩下去。遠遠地你想喊他:“喂!這是什麼呀?這玩藝兒是誰給你的?”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藝兒呀?你快下來讓我也玩玩兒……”但是你走近他,走近他於是發現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雙腿——曾經那麼健壯如今卻在枯萎,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半身——那年輕的花朵卻忽然要凋謝,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那時漸漸有了背景,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頭頂上有了藍天,周圍野草荒藤蓊蓊鬱鬱,風聲響過老樹林,C坐在輪椅上雙腿將永遠不能再動一動……毫無凝問,這不是遊戲……轉動輪椅,用手來轉動它,獨自在那座冷僻荒疏幾近被人遺忘的古園裏走,那就是C,毫無疑問那就是他今後的路途,他不再是別人,別人僅僅是別人……無比真實,不可否認也無以抗拒這就是你今後的路途,C--你的路途……你隻是你,隻是自己,隻是“我”,像F醫生所說的那樣:欲望不會死,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還會失戀的,這失戀的痛苦就隻有“我”知道……

隨後愛情也來了。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姑娘也走進那古園,她就是X。X走進古園,走近C,走近C殘疾的軀體並走進他渴望著愛情的心魂。那時,全部背景才轟然完整,熙熙攘攘遠遠近近無邊無際,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在一個殘疾人的形象裏,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愛情來了。但是戀人還要離開。

那依然不是權力可及的領域。

WR終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權利之域,權力鞭長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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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那時也不懂得:權利之域,並不像傳說得那樣美妙。二十幾歲,是傾向於美妙傳說的年齡。母親也加入傳說者的行列:“別總這麼憋在屋裏,搖著你的輪椅像你沒病時那樣到處去跑跑吧,你沒有什麼過錯,沒理由覺得羞恥,隻要你相信你和別人是一樣的,別人也就會把你同等看待。”傳說也許是必要的。問題可能出在,二十幾歲,會把這傳說聽成一切。

人的本性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見在那個夜晚,光陰仿佛退回到多年以前:但不是詩人L的仲夏傍晚,而更像是畫家Z的冬夜。

一排白楊樹,小路的盡端堵死看,電線杆上吊著一盞搖搖欲墜的路燈,C又像是走進了F醫生的當年。這都無關緊要。

C在那排白楊樹下喊X。樓梯很高,不能上去找她。C請一個小男孩兒幫他進去找,小男孩兒快樂地如負聖命。C仰望高處的窗窗燈火,計算著哪個陽台上應該立刻出現X,出現她驚喜的喊聲(就像童年時代的那個小姑娘):“嘿!你怎麼來了?我真沒想到會是你。你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很久,那陽台上果然出現幾個人影,晃動,俯望,沒有聲音或者那樣子必會伴有低語,然後消失。一會兒,那個小男孩兒跑出來說:“她們家人說她不在家。”C再仰頭去望那個陽台,燈滅了,但陽台上肯定有人在那兒朝C這邊看。燈滅了是什麼意思?他們要看看C,但不願意C看見他們。

回家的路並入Z的冬夜,混淆進九歲的迷茫。一個人在其一生中並不止一個九歲吧,他不斷從現實走進傳說、從傳說走進現實,每一次迷茫都不比九歲時更輕鬆。我聽見C的呼吸又像是小巷中穿旋的風了。

在那風裏,C一個人搖著輪椅走。走走停停,回頭張望,傳說和現實似乎都還不確定。

穿過一條條小街走過一盞盞街燈,C停住輪椅,點一支煙。煙縷飄搖。這時幽暗的小街深處忽然響過來一陣腳步,和一個聲音:

“嘿,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抬頭:是X。

竟是她,C還是立刻覺得快樂,覺得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麼又抽煙!”

好吧,不抽。把煙掐了。

X:“我去找你,你媽說你一個人出來了。你到哪兒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們說,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驚詫地問,臉色異常。

這表情暴露了那些傳說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問。

沉默。這沉默,把現實確定下來。

他們一起沉默著走過小石橋。月下,仍有幾支釣竿指向河心。河水響得單調,白天的嘈雜都似透過水麵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說:那傳說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說:傳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這樣嗎?X的沉默是在說:是這樣,早就是這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是這樣。

從那時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一次C怎麼會如此莽撞,怎麼會沒想到他是一種危險,殘疾對一種美妙傳說是恰當的道具,對一個現實中的女兒或姐妹……是真確的災禍……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這才是C真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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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件事,甚至C自己也沒有什麼信心。在他的小屋裏,看著X的美麗和健康、寧靜和動蕩,湧動的激情會驟然掉進迷茫……深不見底,隻有一個希望:時間停下來……或者祈禱:在傳說沒有走進現實之前,讓一切都及時結束。牆上老掛鍾的每一次嘀噠聲,窗外一串串楊花的掉落,都讓他多一分對未來的恐怖:傳說必定會在某一次嘀噠聲中摔死進現實,像楊花掉落時的無聲無息……及時地親吻,狂熱,但是要悄悄地,親吻、撫愛……在確信不會有人來的時候,激動又慌張,那都是承認著未來的危險……有人敲門,他們慌忙從激動中跳出來,去接受必要的平靜,必要的從容,那都是承認現實的無望……客人進門,久久不去,並不猜疑這可能是C和X專有的時間——一對戀人獨有的領地。也許難怪,因為他們沒有宣布過,C和X都沒有對別人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