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吧。”
“怎麼說?”
“告訴你的和我的最好的朋友。”
“你已經說過了?”
X點點頭:“我已經說了……”伏在C的肩上。
C惶然不知將要發生什麼,應該反對還是感謝,但心裏記住那是一個永遠的紀念日,覺得從此失走任何一條寒風穿旋的小巷都會是滿懷希望,任何人都不再可能讓他嫉妒了。
165
但是,寫作之夜中的每一個人,都對C的愛情表示憂慮:
“這行嗎?C,他行嗎?”Z或者WR的聲音。O或者N或者T的聲音。甚至L的聲音。這聲音可以有任意的畫麵作背景:比如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比如燈光幽暗的酒吧一角;比如陽台的門開著,透過陽台的欄杆是一所中學喧鬧的球場,一隻漂亮的足球飛來飛去……
“C能結婚嗎?唉,可憐的人他可怎麼結婚呢?”很多人都這樣歎息,搖頭。任意的畫麵,並不一定與上述聲音對應:比如南方的雨,雨裏的芭蕉;比如北方的風,風中葵林;比如沒有觀眾的劇場裏漏入一縷陽光,陽光裏飄動的浮塵,舞台上正在排練一出現代派戲劇……
“C他,怎樣做愛?他能嗎……”男人們這樣想。女人們也這樣想過。無聲的畫麵:比如成排的闊葉樹,滿樹的葉子在風中搖動,但沒有聲音;比如湖上的船,槳一下一下掀動著水,也沒有聲音;比如空山不見人,更無人語聲……
“噢C!不幸的人,他可怎麼辦哪?”所有人的表情,都流露著這樣的意思。畫麵中這時尤其不要有人(空鏡頭),因為每一張臉都可能被懷疑有這樣的意思,而每一個人都難免有其不幸因而每一個人都是無辜的。畫麵上,可以是超級市場出售遊戲機的櫃台,所有的遊戲機都開動著,但沒有人,所有的遊戲都自動進行……
寫作之夜的每一個人,都對X的愛情表示懷疑:
“好人X,你其實僅僅是同情,是憐憫。”她最好的朋友對她說。“你不承認,當然你不會承認,X你被同情和憐憫蒙蔽著。”T說。O和N站在T一邊,O和N沉默不語。畫麵千萬不要對位,對位會破壞我的寫作之夜。畫麵是海,是一盆無花的綠草,或者一匹悠閑的馬,馬耳朵輕輕彈開一隻剛剛降落的蒼蠅……
“同情和憐憫,那不是愛情呀。”一句格言,無可挑剔的邏輯。畫麵是一把吹響著的小號,或者一支噝噝有聲的煙鬥,都可以。
“你是真的愛他嗎?X,你能保證永遠不離開C嗎?”X是這樣希望的,可她為什麼要保證?為什麼要向別人保證?畫麵消失。
“因為否則,那就不單不是愛他,倒是害他。”畫麵仍不出現。
“X遲早會離開C,看吧,她會讓C更痛苦的。”這預言勝利時就被人記住,失敗時將被人忘記——所有的預言差不多都是這樣。畫麵漸顯:那座荒廢的古園,老柏樹千年一日伸展著枝葉,雲在天上走,鳥在雲裏飛,風踏過草叢,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寂靜悠久。圍牆殘敗但仍堅固,牆上有青潤的和幹枯的苔蘚,有蜘蛛細巧的網,死在半路的蝸牛身後拖一行鱗片似的腳印,有無名少年在那兒一遍遍記下的3.1415926
寫作之夜,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都說過:
C,你太自私了。C,你不要把一個好姑娘的青春也毀掉。
X,你太自私了。X,別為了滿足你的同情和憐憫,讓一個痛苦的人更痛苦吧。
X,你不如隻把C當作朋友吧,一般的朋友,哪怕是最親密的朋友。
C,你讓X離開吧,你仍然可以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親密的朋友。
166
無論白晝還是黑夜,他心裏都在哭號。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麼軟弱,在他貌似堅強的表情後麵都是眼淚。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個位置叫作“朋友”,叫作“一般的朋友”,也叫作“但是最親密的朋友”。從“愛情”退回到那兒去,退回去,把門關上。愛情,以最珍貴的名義在到處傳揚,但在你的生命裏,C:你要把它抹去。
為什麼不可以隻作朋友呢?C,你為什麼不能就回到那個位置上去呢?那條被強調的界線,很明白:放棄性愛。為什麼不能呢?為什麼這樣固執,C,你為什麼這樣為性而哭泣?
不能放棄嗎?
C的淚水裏沒有聲音,很多年中,那古園的圍牆下坐著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但心裏早有回答,在漫長的歲月裏被羞恥和恐懼掩埋著。很多年後我再到那古園的牆下去,牆根下的腐葉裏和野花膨脹的花蕾裏,C遺留在那兒的絕望才發出聲音:“不能。”聲音裏還帶著當年的啜泣:“可以剝奪,但不能放棄。”那聲音比現在要年輕得多:“要麼是全部,要麼是放棄。”“愛情所以不同於其他,就在於那是全部。”“全部的我,在全部的她中,找回自由和平安。”
動人的裸體,那是因為她說:好吧,她允許你的眼睛。……顫抖著,脫去塵世的衣裳,孤獨的心不再掩蓋,那是說: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這裏。……做愛,在沒有別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態是所有可能的語言,“做愛”好極了,這個詞兒準確……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常常會選中了這個“要”字,而C在那時,心魂仿佛懸浮,仿佛墜落,隻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裝脫落了,戒備掉在她光光的腳丫旁邊,溫熱的腿從那裏麵邁出來,把危險踢開……主要是:那一刻,沒了差別。是說:好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瘋子,你原來是這樣軟弱,這樣不知羞嗎,好哇你,你從來就是這樣要跪倒要乞求嗎……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為可愛,你的,和我的,一切願望都得到承認,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閉上眼睛,感覺一個赤裸的人一向都在一個赤裸的人懷中,中間是不能有一條界線的
不能放棄。也無法放棄。
可是C:你不應該。你隻應該是一個談笑風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淚流滿麵。
C的心沒有停止過哭號。命定的殘疾,C知道,那是不可刪改的。可愛欲也是不可刪改的。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那個先知一樣的老人,他必定知道:命運在刪改C的肉體時,忘記了刪改他的心魂。
167
但未必是這樣,C與X的離別,並不是僅僅因為肉體的殘疾。很多年以後的寫作之夜我才漸漸明白,那是因為害怕。說到底是因為:害怕。
也是兩個字,但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麼?C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好人。
所以還有兩個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為“好人”。)
什麼是好人?由誰來判定你是不是個好人,以及,怎樣才是好人?這是個艱深的問題。較為簡單的邏輯是:由他人來判定。“好人”,隻在他人的目光或語言中才能生成。獨身於孤島,如果從來獨身於孤島永遠獨身於孤島,就不會有“好人”這個詞,隻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誕生。
C曾問過他的戀人:“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你……”X說,“為什麼會懷疑這個?”
“如果我愛你,如果我不想讓你離開,如果我要你作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為什麼不是?”
“因為……如果一個男人,他再也站不起來,他永遠都要坐在輪椅上,可他還要他所愛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拋棄她自己的幸福走進這個男人的苦難,那麼這個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嗎?他還能算一個好人嗎?”
“那個女人,怎麼是拋棄自己的幸福呢?她覺得這樣幸福,她才來了,要是她覺得不幸她就不會來,要是有一天她覺得不幸,她就會走開。”
“如果這個男人,他的腿就像兩根枯幹的樹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並不輕易就能昂揚,要是他連做愛的方式也與眾不同,那他……”
“噢,別說得這麼粗魯……與眾不同不是壞事……別懷疑你是不是一個好人。你是。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好男人。”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愛,或許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愛,那就說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會害怕。他人,並不止於你的戀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給你判定。你躲不開。(這很像我多年後的一種遭遇:記者敲開了你的門,或者接通了你的電話,那麼你隻有被采訪,你無路可逃,不論你說你接受采訪,還是你說你拒絕采訪,你都已經被采訪。)
害怕由此而來。
很多年前當X走進C的渴望,那時C的害怕,並不在於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而在於:他的渴望,是否能被眾人承認,如果他跟隨著自己的渴望,那麼他,是否還能被眾人看作好人。
C的憂慮將被證明絕非多餘。
多年以前,當我途經一個截癱者的熱戀史,我聽見了,響在四麵八方也響在C自己的心裏的聲音: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愛她。”
“她愛你,你就更不應該愛她。”
為什麼?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損害她。”
“她愛你,難道你反而要損害她?”
損害她?怎麼會是損害她?
“你可以愛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嗎?”
“你已經殘廢,你還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毀掉嗎?”
“你要是真的愛她,你就不應該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糾纏她……否則你豈不是害了她?”
殘疾,在漫長時間裏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種瘟疫。C:你愛誰你最好是遠遠地離開誰,放了她吧,那樣你就像是一個好人了。
這讓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邏輯:你被殺死了,你就是一個應該活著的好人;你活下來了,你就是一個應該被殺死的壞蛋。這一次不是“叛徒”,這一次是“殘疾”。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愛情:讓你的愛情死去,你就是一個可敬可愛的人;讓你的愛情活著,你就是一個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麼放棄愛情的權利,做一個眾口皆碑的“好人”,要麼別怕,跟隨你的渴望,做一個被指責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們看著呢C:你來選擇。
168
如果C選擇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說過,我寫作之夜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是C,是一個殘疾人。
在C選定與X最終分手的那個夜晚,C不說話,幾乎一言不發,如同F醫生,隻是無聲地把淚流進一個“好人”苦難的心裏。不管X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你什麼都別怕,X說,不管別人說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X說,都不怕……X從夜風吹響著的樹林邊走來,走出幽暗,走進一盞路燈下的明亮,走到C的輪椅旁……隻要我們不怕,隻要我們堅持,X說我們沒有錯,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她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老柏樹飄漫著均勻的脂香,滿地鋪散著白楊樹的落葉,X走開又走來,走遠又走近……她說,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X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隻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她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會錯,如果它錯了它根本就不是愛……輪椅聲和腳步聲,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有一棵老柏樹正在死去,光禿禿的樹枝徒勞地伸在夜空裏……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X對C說,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至少那要是真實的,至少人不能欺騙自己,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C像F一樣已經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並不都是為了說的,甚至淚水流進心裏也被那無以訴說的苦難熬幹。X恨不能揍他,X說:“你的骨頭,你的男人的骨頭呢?”C仍舊無言,讓愛,在“好人”的心裏早早死幹淨吧……
C離開他的戀人,沿著掌起了路燈的條條小巷,回家。陣陣秋風吹動老牆上的枯草,吹起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孤獨的輪椅聲在如網的小巷裏響了一宿。天明時,C回到家,如果像F醫生一樣滿頭烏發已如霜染,那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169
如果愛情活下來,終於不可阻擋,愛欲泛濫過“好人”的堤壩,那情形,C,甚至很像是N了。如果離別已經注定,在注定離別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夜晚,戀人C與戀人N雖然性別不同,也會在迷茫的命運中重疊、混淆。X呢,重疊、混淆進F。形象模糊,但世界上這樣的消息不曾須臾間斷。
……腳步聲和車輪聲,驚起古園裏的鴿子,白色的鳥群漫天飛起在祭壇的上空……C說我什麼都不怕,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C說,我不再害怕……X走向祭壇的石門,走進落日,又一聲不響地轉身回來,站在落日裏看著C,茫然若失……隻要你也不怕,C說,隻要你堅持,C對他的戀人說,我相信我沒有什麼不應該,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相信我不應該,我不再相信別人的指責……我現在相信,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C說這殘疾就不能阻擋我……
……C轉動輪椅,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秋風翻動著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X的胳膊,搖撼她,看她愁苦的麵容……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所有你的親人和朋友,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學同事,以及所有不讚成你愛我的人,我不恨他們,至少我不想恨他們,但是……但是我不再放棄……
……C的車輪聲,和X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但是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沒有感覺……我知道我沒有錯,我們的心願和我們的欲望都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我們怎麼會錯呢……
……X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裏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C埋頭燈下,給X寫信,一封封並不見得都會發出的信: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X走在前麵,沿著那座古園荒記的圍牆走在前麵,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躦動的肩膀時隱時現……C追上來,跟在X身邊,目光追隨著她肩頭上的那塊淒迷的月光……C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殘疾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人本來就不應該愛,就不應該希望愛情?C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也許就隨它去吧,我隻是想知道我的夢想是不是也錯了……
……C轉動輪椅,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遠處有一座被人遺棄的大銅鍾,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裏身上爬滿銅綠,銘文已經鏽蝕不清。C望著那座大鍾在午夜中的影子,等著X走來,等到聽見她在他身後站下,很久……C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C說,如果殘疾注定要剝奪我,至少我不想讓它們再剝奪你……C對她的戀人說,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愛情一向是正當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
……X站起身,走開,走進祭壇的石門,走進祭壇上的星空……祭壇上下全是C暴烈的叫喊:現在我隻想聽聽你是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總得把你真實的心願告訴我……我不再奢望其他,我隻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有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我隻想看見現實之外你的真實,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