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C的戀人,站在祭壇上,淚水猶如星光……那星光中全是她的訴說:就讓我們永遠作朋友吧,好嗎……隻作朋友好嗎……我們還是朋友,行嗎……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生永世的朋友……
……不,不不!C喊,為什麼?憑什麼我被判定在那個位置上?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原諒我,饒恕我,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害怕……X在那祭壇上說,我害怕那些山和海一樣的屋頂和人群,害怕那些比星光還要稠密的燈火,害怕所有不說話的嘴和總在說話的眼睛……在那樣的躲躲閃閃的表情後麵,我好像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我害怕我總要解釋,我害怕其實我並沒有解釋的機會,我害怕無邊無際的目光的猜測和探詢,我們的愛情好像是不正常的,在那無盡無休的猜測和探詢的目光之下,我們的愛情慌慌張張就像是偷來的……我害怕,也許我們永遠就是這樣……
……嫁給我,好嗎?做我的妻子……
……我害怕我的父母,他們會氣瘋的,他們會氣死的……我害怕別人的譴責,我的兄弟姐妹,還有別人,我害怕他們譴責的麵孔……我也害怕你的追問,害怕你這樣不肯放棄……我害怕我不能嫁給你,我害怕別人說我隻是憐憫,說我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憐憫卻讓你痛苦,這些都讓我害怕……人們曾經說我是一個好人,這樣的稱讚讓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遠當這樣的好人,我害怕我並不是人們所認為的那樣的好人,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離開你我就不再是一個好人……讓我們分開吧,我是個軟弱的人,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害怕,每時每刻我都感到恐懼……就讓我們永遠隻做朋友吧,好嗎……天涯海角永生永世的朋友
……星光漸漸寥落,祭壇空空獨對蒼天……不,不!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這毫無道理!不,回來,你回來,你回來呀……但是X已經離去,戀人已在遙遠的南方,讓男人翹首終生的南方呀……
170
C獨自走出那古園,隻剩下沉默屬於他。
喧囂的城市,走到哪兒都是沉默。雨,仿佛落進無人的荒野……樹在風中搖,樹葉瘋狂地翻動著但失去聲響……陽光循規蹈矩,冷漠地鋪展……顫抖的空氣無孔不入……所有的沉默都講述著同一件事:命運。命運並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則不是命運。C:你不要妄想向命運要求一個合情合理的回答。就像你的病,那個小小的腫物從哪兒來?從什麼時候來?為什麼來到了你的脊髓裏?
F醫生曾經切開C的脊椎,看見一條年輕平凡的脊髓,像眾人的一樣,細巧、精致、神秘又嬌嫩,在它的某一段,顏色和形狀微微地改變;微微的,是指與命運的複雜相比,但對於這嬌嫩的脊髓可是不得了哇。F醫生心懷敬畏地看了一會兒,知道這個青年還蒙在鼓裏,他求救般的眼睛還夢想著回到過去,他不知道這確實就像時間一樣不可逆轉,C:你的命運已經被這個不明由來的小小腫物決定了。F醫生小心翼翼地試圖把那可惡的腫物盡量剝離,但那腫物的頑固或者那命運的堅決,並不是醫生能夠摘除的。
C走出古園。在喧囂和沉默的人間,C與詩人L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不能走遍世界去尋找他的不知所在的戀人。C的手上也有一幅1:40000000的地圖,C像詩人一樣明白,他的戀人肯定就在巴掌大的這塊地方。但那兒,有他過不去的千山萬水,尤其那兒還有他過不去的如山如海的房屋和人群,目光和語言……
殘疾和愛情,C:那就是你的命運。活著,就是這喧囂中的沉默,就是這擁擠中的孤獨,活著就是沒有道理的苦難。死呢?
當然你可以去死,因為海裏有一條美妙的小魚,有很多條那樣美妙而有毒的小魚。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條小魚買來(也許捉來,也許撿來),晾幹或者焙幹,研碎,裝在隻小玻璃瓶裏,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春天,在人間一如既往的某一時刻,享用它……當F醫生趕來的時候,你的形神已隱遁進另一個時空、另一種存在。C可以是O。當F醫生發現那條美妙小魚的殘渣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肯定,C已經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經死了。一個活著的殘疾人可以去死,F醫生會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但是,世上還有很多很多活著的殘疾人,其中的一個仍然可以是C。這樣的C是不死的。某一個不死的殘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著和C一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不死的:殘疾和愛情。
在我的寫作之夜,C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還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是C,那都一樣。
因而C的尋找,就會是像F醫生一樣的眺望……
171
C似乎早曾走進過未來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在他並不接受的那個位置上,在X遠去南方的那些日子裏,C一次次看見,往日裏喧囂不息的這座的城市在沉默中變得空空洞洞
……條條街道上都沒有人,也沒有車,雨水未幹的路麵上映著洪荒時代的天,和雲。好像世界上隻剩了他的車輪聲。高樓如無聲排立的荒崗,門窗都關著,血色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陽台上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豔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唯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甚至沒有了生命的跡象……C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還在上麵。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裏無人問津,遊戲的孩子都已離開,跟隨他們的父母逃出了曆史。而C獨自走來,仿佛他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河麵上晚霞漸漸燦爛,飄浮的霧靄牽牽連連。也許是這條河,還有C,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通道,流入遠古,神秘的瑪雅人剛剛離開,不知什麼原因,繁榮興旺的瑪雅人忽然覺得厭倦、徹骨的無聊,拋棄燦爛的文明一齊離去,留下這一群群奇異的建築給一個“朋友”去猜想……撲啦啦飛起一群鴿子,在死寂的城裏或死寂的心中響起往日的哨音。白色的鳥群似乎在那兒等待C,久久地在河上盤桓,等C仰起臉把目光投向它們,它們便忽然一齊轉身都朝一個方向飛去,似乎提醒C,引導他,都朝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飛去……
……那兒,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白楊樹歲歲枯榮,逐年高大起來,此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滿天垂掛著楊花,滿地鋪散著楊花,C又望見那個久違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淒豔的斜陽……C從沒有進去過,這是他不比L、F、以及Z的地方。隻在一個夏夜,X要他看看她的小屋,“你不是想看看我獨處的樣子嗎?”C跟著X一起走到她窗口對麵土崗上,“看見了嗎?三層,掛綠色窗簾的那一個!”“綠色?嗬,天太黑了。”X轉身跑去:“記住,綠色的窗簾。”X跑進那樓門,不久,那綠色的窗簾亮了。接著,綠色的窗簾拉開了,X衝窗外的黑暗招手,在屋子裏來回走,像是替C在那兒走,在那兒看遍C常常夢見的每一個角落……那是C的目光第一次走進X的窗口,C躲進白楊的樹蔭裏去,久久地屏息佇望……現在,C又在大鴿群的引導下來到這兒,躲進白楊的樹蔭,躲到白楊粗壯的樹幹後麵,遠遠地朝那兒眺望。像當年一樣,甚至,C眺望那個窗口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從午後眺望到黃昏,那窗口裏和那陽台上都不見人,唯夕陽慢慢走過,唯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移轉著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僅僅是出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還沒有下班,要麼去看電影了,一會兒就回來,好像她並沒有到遙遠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這兒,就在此刻,這樣的眺望既是時間也是空間因而這就是南方……白色鳥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得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C不時地仰望它們,心想:這群白色的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鳥又不知落向哪裏,C的目光緩緩降落。這時他看見陽台上的門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繼而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出來,最後,一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來。像一幕劇,換了演員,像一個舞台換了劇目。太陽從東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籠罩在它的光照裏。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幾下操,闊胸運動或者體轉運動……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澆花,一盆又一盆……那個孩子捧著一缽草莓,往年輕母親的嘴裏放一顆,往年輕父親的嘴裏也放一顆,尖聲笑著跑回去……太陽落了,萬家燈火展開沉沉夜幕……
因而C的尋找,隻能是滿懷夢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來,照亮著現在和過去、眺望和夢想。
如果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簾,這就是:現實/如果這月光照亮過你,如今我們相距已足夠遠,但你的影像仍飄留在茫茫宇宙,這就是:過去/如果這北方的月光中隻剩下我,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蹤你南方的影像,這就是:眺望/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被忽略的欲望在沒有地點的時間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如果追上了你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172
夢中永遠的眺望,會把L的遠尋變成C的夢景。
C曾經夢見,L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或者是未來,L把C的夢想帶到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
列車“哢噠噠--哢噠噠——哢噠噠——”奔馳在黑夜的大山裏。“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駛過一座座橋梁。“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穿過長長短短的隧道。L裹著大衣,坐在C夢見的那列火車上。旅客蒙頭或團目,昏昏地熬著旅程。斷續的鼾聲,含糊不清的夢囈,悄悄打開的收音機低聲報告著世界上的戰爭和明天的風雪。過道的門開了,瑟縮地擺來擺去,隨著車廂一陣劇烈的晃動“嘣”地一聲關上。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年輕的母親把沉甸甸的奶頭送進孩子啼哭著的嘴裏,孩子嗚咽幾聲又香甜地睡去。母親在自已繽紛的夢裏輕輕地哼唱著,搖著,安慰著還不會夢的孩子。“哢一噠噠——哢一噠噠——”列車奔馳的聲音小下去,漫散開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夢見的那個座位上,不斷擦去玻璃上的哈氣,看著窗外的黑夜,看C夢中見過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獲,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樣,浩瀚又安靜。過道的門忽地又開了,一陣寒風溜進車廂,過道的門醉漢似地擺來擺去。一個失眠的老人走到車廂盡端,把門關上,再擰一擰門把手,低頭看看,希望它關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見滿車廂的人隻有L睜著眼睛,老人衝L笑笑說:“要下雪了。”窗外沒有了月光,也許是L看見也許是C夢見,原野漆黑如墨。
列車漸漸減速,開進葵林中的一個小站。站台的前沿鋪上了一層薄雪,很像月光。旅客們都揉著眼睛看窗外:這是哪兒呀……到哪兒了……怎麼又停了?這要晚點到什麼時候去呀……哎,越晚點就越要晚點嘛……前麵也許出了什麼事……看,在這兒等著的並不止咱們這一列呢……
C的夢,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車停下來,停在C夢見的另一列燈火輝煌的列車旁。兩列火車平行著停在那個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頭朝東,一列頭朝西,緊挨著。寒冷的冬夜,風雪越來越緊了。兩列車的窗都關著,但相對的窗口距離很近,可以看見另一列車上的人,看見他們在抽煙,在喝茶,看報,發呆,聊天……但聽不見那邊的聲音。那邊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氣朝窗外看,朝這邊看。
這時C的夢想重疊進L的現實:看見了找遍萬裏而不見的他的戀人。
她就在對麵的車廂裏,坐在他對麵遠端的那個窗口旁。隔著兩列車的車窗,隔著對麵車廂裏晃來晃去的旅客,他看見了他的戀人就在那兒,坐在窗邊,一個陌生人的旁邊和一個陌生人的對麵,她扭過臉去,對著車窗的玻璃梳頭,咬開一個發卡,推進鬢邊……
“喂!喂!”C或者L敲著玻璃喊她的名字,她聽不見。他急忙打開車窗,喊她,揮著手喊她,她還是聽不見。對麵車廂裏的一兩個旅客莫名其妙地朝這邊看,又過回頭去四處尋找,弄不清這個人在喊誰或者要幹什麼。
“喂喂……”他喊著,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車就要開走,不是怕自己的這列開走,而是怕她的那列開走。
“嘿,嘿!”有人衝他嚷了,“關上窗戶嘿,這麼冷的天!”
風吹進來,夾著細碎的雪花。
“對不起,對不起,就一會兒。”
這時一列風馳電掣的火車從另一條軌道上開過來了,隆隆的聲音淹沒了他的喊聲,半天半天那列火車才走完,才遠去了。
“喂!喂喂!這兒,在這兒!是我!喂……”他喊她,聲嘶力竭地喊她,但那邊,她理下頭去開始看一本雜誌。
“嘿,有完沒完嘿,涼快夠了吧那位?”
“關上,關上嘿,本來就夠冷的了,說你呢,關上窗戶行不行?”
“對不起,謝謝,謝謝,我看見了我的……一個熟人。”
“熟人?哼,瘋子!”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許那不是她?
但是,現實會弄錯,夢不會弄錯。
列車動了,不知道是那一列還是這一列,平穩地開動了,兩個相對的窗口緩緩錯開,錯開,錯開……遠了,飛速地離開,看不見了,窗外隻是風雪,冬夜中慢慢變白的原野。關上窗,再不關也毫無意義。L在C的夢中頹然坐倒,坐在旅客們紛紛的怨聲裏,愣愣地甚至弄不清發生了什麼,兩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車是開向哪裏的了。也許不是L忘了,而是因為C沒有夢見這一點。因為C不知道他的戀人去向何方,所以從來夢不見。
173
誰都可以是C,以及,誰都可能是C。但是沒有誰願意是他,沒有誰願意終生坐進輪椅,那恐懼,僅僅是不能用腿走路嗎?
人們閉口不言C的愛情。不管是他追求還是他放棄,都沒有反響。不管是他被追求還是他被放棄,都沒有反響。都像在夢裏,無聲,有時甚至沒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沒有讚美,也沒有惋惜,當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開他的玩笑,當他放棄或被放棄的時候也沒有責難,曾經沒有現在也還是沒有。喧囂中的沉寂從過去到現在……
很像是走進了他人的聚會。C總是夢見我走進了一個他人的聚會,人們看看你或者毫不理會你,看你一眼很快轉過臉去,都不認識你。我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確信我正是被邀請到這兒來的(活著就是被邀請到這兒來)。你被邀請來,但又不知是誰邀請你來的,我也沒問問是誰邀請我來的我就興高采烈地來了。現在你隻好找一個位子坐下來,謹慎地喝一杯飲料,東張西望想發現一個熟人,但是沒有,一張桌上在熱烈地讚美什麼,另一張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麼,再一張桌上是憤怒地譴責什麼,我悄悄把椅子挪近無論哪一張桌試著插兩句嘴,但是風馬牛不相及,讚美和惋惜和譴責我都在行,但哪邊你也參加不進去。尷尬地坐一會兒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離開這兒吧,你必然會離開,你不可能還願意在那兒耽下去,繼續耽下去是無比的重負,終於會讓你喘不過氣來。C於是懂了,X就是這樣離開的。X:到溫潤的南方去吧,這兒確實不好耽了,這兒讓你不寒而栗,讓你受盡苦難,你去吧,離開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個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長的寫作之夜,早已經走出那座廟院改作的校園。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已經長大,神秘莫測,無處不在,幽靈一般千變萬化。當詩人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之時,那可怕的孩子,也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處處都能聽見他,看見他,聽見和看見他天賦的力量。
來自遠方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裏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裏出發。/那都一樣……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麵。/我們隻是活著,隻是歎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來自遠方的預言: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是愛……
來自遠方的預言在寫作之夜得到驗證:C無論是誰那都一樣。殘疾和愛情——命運和夢想的密碼隨時隨地顯露端倪:無論對誰,那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