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單與孤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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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浴室的門上有一個用紙糊上的小洞,三個沐浴的女人忽然看見那紙被輕輕地捅破,露出一隻色欲難耐的眼睛。浴女五驚叫一聲,抓起浴巾慌忙遮擋自己的身體。

浴女2沒有遮擋身體,而是趕緊捂住自己的臉。浴女3既沒遮擋身體也沒捂住臉,她衝洞中的那隻眼睛喊:嘿,你這個傻瓜,滾,滾開!

“誰遭受了侮辱?誰讓門外那家夥得了逞?1、2、3,哪一個?”

“1。恰恰是慌忙遮擋身體的那一個。她承認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滿足了門外那個流氓的欲望。”

“2保護了自己。那個下流的家夥不知道她是誰,遭受侮辱的是一個沒有所屬的裸體,2已從中逃離。”

“3使那個流氓的企圖破滅。那家夥,看見了3的裸體,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態度,把那猥瑣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裏。因此門上那隻眼睛,如果看不到一個美麗裸體的不可侵犯,他就什麼也沒看到。”一件真實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國外,走進裸體浴場。那兒,男女

老少完全赤裸著身體,在沙灘上躺著,坐著,走和跑,談

笑,嬉戲,坦然自在地享受陽光和海浪。隻有G穿著泳

褲。他說:可是,那感覺卻好像別人都穿著衣服,唯獨我

是光著身子。G在信上說:你穿著衣服走進裸體的人群,

就跟你光著身子走上大街一樣,羞愧、猥瑣、無地自容。

G說:這時你隻有兩種選擇,要麼你也脫光,要麼趕快逃

跑。

“看來,當眾裸體,並木一定就意味著羞恥。比如還有裸體模特。”

“那麼,羞恥是什麼?”

“是與群體通行的規則相背,與群體樹立的禁忌相違。是群體的不予接受。”

“你是獨特的,但你必須向統一讓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須向禁忌妥協。因為你渴望親近群體,渴望他們的接受。你害怕被群體驅逐。”

“因而你是孤獨的,你是獨特但孤獨的心魂。生來如此。生,就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

“孤獨引誘你走向群體——否則那不是孤獨,你要妥協,你要知道羞恥。”

“亞當和夏娃何時走出伊甸園的?知道了羞恥的時候。穿上衣服和脫去衣服那都一樣,需要遮擋的,是你孤獨的心魂。”

“自由何時結束?‘媽媽我不要再露著屁股啦,媽媽,別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時你走進人間。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時候,是你害怕別人笑話你的時候,你走進人間。”

“你在哪兒?你的臉,你的名字——你就在這兒。你被他人識別被他人評價,從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這樣。”

一個戲劇(電影)片斷:

男演員甲,飾男主角A。女演員乙,飾女主角B。劇

中有男女主角做愛的情節。

“那麼,做愛者,是A和B呢,還是甲和乙?”

“實際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會承認。正常的觀眾誰也不這樣看。”

“不不,那實際上是A和B。”

“兩個‘實際上’,一個是指肉體,一個是指心魂。”

“是肉體發生了性行為。是心魂在做愛。因而做愛者是A和B。”

“如果劇中的情節是A強奸了B,沒人會認為甲是強奸犯。”

“甚至不能說是甲和乙發生了性行為。甲和乙僅僅在演戲。”

“兩個無名的肉體發生了性行為,藉此,甲和乙在演戲,A和B在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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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之夜,再次傳來詩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圖所標出和無法標出的那些路上,L在寫一部長詩。憑空而來的風掀動滿地落葉,掀動寫作之夜紛紜的思緒,對兩個孩子來說已不複存在的那個夜晚,L在路上,用筆,用身心,寫他的詩。用夢想,寫他的希望。

古老的夢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夢想和希望一樣古老悠久的,還有一個陷阱。

“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我愛你。我隻愛你一個。”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開了那扇門。你說過,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個,不止十個,你否認你說過嗎?和她們在一起,你說過你也會感到快樂,感到生活有了希望,這你否認嗎?你幻想走進她們的獨處,她們的美麗動人,幻想與她們談情做愛,這幻想一分鍾都不停止,你這欲望一秒鍾都不衰竭,這些你說過的話你都要否認嗎?”

“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問題。也許我比你自己還想寬恕你。可你得告訴我,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我愛你,我才把這些都對你說。”

“是嗎,你愛我你才能對我說你其實也愛別人?那麼你與我做愛,你為什麼不能也與她們做愛呢?隻是因為法律,你才不能,是嗎?”

“不不,那些不是愛。我隻愛你一個,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我和她們什麼不一樣?不一樣的隻是,你幻想與她們做愛,而你與我實現了做愛,因為法律隻允許你實現一個,這一個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你把我看成了淫亂之徒。”

“可你說過,你懷疑自己是個淫蕩的人。你自己說的。”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從來相信,隻有愛了才會有那樣的欲望,隻有對所愛的人才會有……那樣的欲望……”

但要誠實。詩人,你崇尚誠實:真的是這樣嗎?

詩人信誓旦旦,卻忽然語塞,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要麼你確鑿就是一個淫亂之徒,要麼你就不單是愛一個,你可能愛很多個。證明其實簡單:你還沒有看見一個之時你已經看見了很多,你被她們的可愛驚擾、吸引,你才去尋找一個。你在尋找事先並不確定的一個,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選擇。在很多性的吸引和愛的可能中你隻能實現一個,也許是因為法律,也許不僅是因為法律。總之是因為你心願之外的什麼,不是因為你的獨特和自由,是因為通行的規則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邊,看心裏和心外的那個陷阱。這一次不是別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別人把你貼在了牆上。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進這陷阱的似乎也不僅僅是你一個,好像有一個什麼根本的東西掉了進去,好像世上所有純潔的愛情都掉了進去,在誠實的崖岸上一腳踩空,掉進一個“陰謀”的峽穀裏去了,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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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開始寫一部長詩。寫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樹下或者葵林深處,城市浩瀚的樓群,大山裏,湖岸上,遙遠的林莽和荒原……寫他在那兒創造一塊淨土,詩人與不止一個也許不止十個女人,在那兒相愛無猜。

美好的愛情,為什麼隻對一個?自由和平安,為什麼隻能一個和一個?虔誠地看你不盡不衰的愛欲吧,跳出那個陷阱。承認這夢想,並且供奉這希望,說你愛她也愛她們,說你會愛所有可愛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個陷阱。苦而卑瑣的那個陷阱,把“純潔”搞得多麼慌張、狼狽。

詩人的長詩——古老的夢想和悠久的希望,寫他愛所有的她們,寫所有的她們愛他,寫所有的她們相愛:

漂亮的肉體和不那麼漂亮的肉體,不單是肉體。心

魂在敞開的肉體上敞開,不盡的訴說不期而至,敞開在敞

開的欲望裏。我的臉,我的名字,把一個具體的曆史和永

不結束的渴望,敞開給你。你也這樣。你和他,也這樣。

我們之間要這樣,天賜的差別是為了能夠親近。我們都

曾在隔壁,流放在牆與牆之間。飄著炊煙的屋頂下,亮了

燈光的窗口裏,千篇一律因而編了號碼的方格中間,是一

個又一個:一天的24小時,一年的春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與渴望互不相見。各不相同的麵龐、願望和秘密,都來這淨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戰爭的目光,在這兒熄滅。表達和傾聽。屋門在暴雨裏安閑地悠蕩,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為了你能夠走來。距離是為了這個,陌生也是,為了團聚的別離。為此我們活著。我們得去耕種,采礦,紡織,印刷,叫賣和表演……然後回到這兒。我們還得走去街上,在商店裏相遇,在公共汽車上丟了東西,在喧囂的地鐵站旁站在樹蔭裏,看熙來攘往的人群……然後回到這兒。我們不得不去作報告,按照別人的意圖講述我們並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著講稿度過沒有生命的時間……祈禱窗外的太陽快落吧,我們要回去。或者我們是昏昏欲睡的聽眾中的一個,坐在角落,燈光幽暗的地方,閉上眼,熟悉的詞彙和陌生的語言走過耳邊,疲憊的掌聲如逢不測……然後我們回去。時光流逝,有人以年齡的名義給我們安排約會,在公園的長椅上,躲閃著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邊巡邏,所有的情報都已不是新聞……唯一的驚喜,是想起這兒,想起我們能夠回來。幸虧如此,幸虧是這樣。如果你們在大山裏,我們寧願都回到大山裏。如果我們在寂靜的湖岸上,他們都想回到這湖岸來。如果他們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們也要回到那兒。清晰的臉龐是我的標誌,赤裸的肉體是我走到你的儀式,我們的表情自由平安,我們的表情放浪又純潔。湖水漲了。森林盤根錯節。白色的鳥,在山頂上棲息,轉動它天真無邪的眼睛,諦聽祈禱的鍾聲。如果你回來,看見我們在葵林裏談情說愛,你不要躲開,你隻管輕輕地走來,毫無疑問,這恰恰是你應該回到的地方。如果我進來,走進體獨處的時間,你隻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來,對,你想怎樣呆著就怎樣呆著,我隻是來給你的窗上裝好玻璃,冬天的風就要來了。落葉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樹枝間有數不清的鳥巢。樵夫的斧聲響進白色的太陽,大樹轟然倒下,讓人心疼。我們都有殘疾。別害怕,別讓羞愧弄得你黯然神傷,我們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貼在了牆上,從那時起我就想到這兒來,我知道你們會在這兒等我。是的,我們一向都在等你來呀,放心地哭吧為了那個夏天,這兒沒有叛徒,沒這個字眼兒,“叛徒”是什麼?一種新型的大便器嗎?我告訴你的,你可以記住也可以遺忘。我告訴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訴別人。秋風吹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門上那隻荒唐的眼睛,別再抬不起頭來,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兩個字給害了,它把“欲望”也害了。“秘密”,它在淨土如在地獄。我們和你一同悔恨,這樣你快樂些了嗎?抽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嗎?不是寬恕。我們都是罪人,秘密隔斷我們的向往時,我們一同經曆過罪惡。一個信徒仇視另一個信徒,一種信徒消滅另一種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們來到這兒。當我們穿行於罪惡時我們不知道是在往哪裏去。就是這兒,想起來了就是這兒,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我們就是想到這兒來的呀。是誰,在一個冬天的午後刺傷過你的自尊?她或者還沒來,她或者已經來了,但在這兒,你從她孩子一般驚奇的眼睛裏再認不出那個夜晚的寒冷。滲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融。那隻白色的鳥給我們測量的路線: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

如夢如幻的房子就在:盛夏裏的北方,嚴冬時的南方。那

隻白色的鳥不歇地飛翔,在頭頂上巨大的天穹裏,不歇地

穿雲破雨。因此,如果你丟棄了誰,你在這兒可以重新找

到他。誰如果離開了你,你到這兒來等他,他一定要來的……

長詩中斷。我們跟隨詩人,遠遠地眺望那片淨土。但當我們激動著走近前去,詩人卻停住腳步。L跪倒在那片夢想和希望的邊緣,很久很久地像是祈禱,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迷茫。那樣子仿佛一個回家的孩子發現家園已經不見,滿目廢墟和荒崗;又像個年長的向導,引領一群飽受磨難的遊民走出了沼澤卻又走到了沙漠,天上,饑餓的禿鷲尾隨而來。

因為WR說:“嘿,遊手好閑的詩人,祝賀你的‘人間樂園’。”

因為F說:“沒有矛盾,那隻能是沙漠,是虛無。L,那不可能是別的。”

因為Z說:“可憐的詩人,你的淨土,無非一個弱者的自娛。”

因為0或者N,也垂下了那雙熱烈的眼睛,默然讚許的眼睛。

因為C,他有你一樣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說出像你一樣的聲音。

L的長詩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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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體浴場是一個戲劇。

戲劇,可以要舞台,也可以不要。戲劇是設法實現的夢想。戲劇,是實現夢想的設法。設法,於是戲劇誕生。設法,就是戲劇。設法之所在,就是舞台,因此戲劇又必是在舞台上。

譬如在那浴場中,每一個人都是編劇、導演、演員和舞台監督。那兒上演《自由平安》。一個夢想已經設法在那兒實現。但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個浴場舞台,不能走出戲劇規則,不能走進“設法”之外的現實,每個劇中人都懂得這一點。

浴場以外必須遵守現實規則。

進入浴場脫下衣服,進入現實穿上衣服,不可顛倒。戲劇和現實不能混淆。

戲劇的特征不是舞台,而是非現實。而非現實就是舞台,隻能是舞台,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台。隻要你意識到那不是現實你就逃不脫表演。

還說什麼夢想的實現呢?

那不過是:把夢想喬裝成現實。裸體,在這樣的現實中變成了裸體之衣。(有個名叫羅蘭·巴爾特的人最先看出了個中奧妙,發現了裸體之衣。)

人人都知道那遠不是現實,人人都知道那是約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見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因而在那個浴場舞台上,你並沒有真正地裸露,你的心魂已藏進了裸體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從其裸體上逃離。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為A和B的裸體之衣。)不可違背的戲劇規則把“自由平安”限製為一場演出,人們穿著裸體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說,自由平安遠未到來。人們穿著裸體之衣模仿夢想,祈禱自由平安。那是夢想的疊加,是夢想著夢想的實現,以及,夢想著的夢想依舊不得實現。每一場演出都是這樣。每一場演出都在試圖消滅這虛偽的戲劇,逃脫這強製的舞台。

哪兒才能逃脫這舞台呢?

愛情。唯有在那兒。

那兒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兒是夢想也是現實。那兒唯一的規則是愛情。愛情是不能強製的,愛情是自由。愛情是不要遮掩的,愛情是平安。那時,裸體脫去脫裸體之衣,作為心魂走向心魂的儀仗。

但是愛情,能夠走出兩個人去嗎?能夠走進我和你,也走進我和他嗎?能夠走出一個限定的時空,走進那個紛紜的世界去,走進所有讚美和祈禱著愛情的我、你、他嗎?不能。

不能,愛情豈不仍像是一個約定的戲劇?我們不是表演,但我們還是在圍定的舞台上。我們是現實,但我們必須與他人保持距離和隔斷。我們是夢想,但我們的夢想被現實限製在現實中。我們是親近、是團聚,但我們仍然是孤獨、是疏離……那麼愛情是什麼?愛情,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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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裏,L作了一個惡夢:所有詩人愛戀著的女人,都要離開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

她們說:“為什麼隻是我們大家愛你一個?為什麼不是很多男人都愛我們?為什麼不是?為什麼不能是我們去愛很多男人?”L在夢中痛苦地喊:“但是你們仍舊要愛我!你們仍舊愛我,是嗎?”她們漫不經心地說:“好吧,我們也愛你。”L大聲喊:“不,不是也愛,是最愛!你們最愛我,至少你們中的一個要最愛我!”她們冷笑著問:“最愛?可你,最愛我們之中的誰呢?”L無言以對,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們嬉笑著走開:“行了行了,我們愛的都是我們最愛的,我們像愛他們一樣地愛你就是了。”她們轉身去了,走出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走進萬頭躦動的人間。L看著喧囂湧動的滾滾人群,心神恍惚地問自己:“像愛他們一樣地愛我,可哪一個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個是我?我在哪兒?我與他們有什麼區別?是呀,區別!否則我可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都是最愛?這真可笑。沒有區別,怎麼會有‘最’和‘不最’呢?”

我們從未在沒有別人的時間裏看見過自己。就像我們從未在沒有距離的地方走過路。我知道詩人想要說什麼:有區別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區別;有距離才有路,路就是距離。

L看著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們走去的方向喊:“告訴我,我與他們的區別是什麼?喂,你們告訴我!否則你們就是在欺騙我!”恍惚中,詩人仿佛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從人群中走來,若隱若現地向他走來,也是這樣朝他喊著……

於是,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裏,詩人繼續做著惡夢。他夢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已經愛上了別人。

那個人的臉,L在夢裏一時看不清楚。L與他們相距不遠,但中間隔著一片沼澤,L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在與那個人狂熱地親吻。那個人,他是誰呢?L在夢裏竟一時弄不清楚:那個人就是我自己呢,還是別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我!L隔著那片沼澤喊:“那是我嗎?喂喂!他就是我嗎?”

(第一次同戀人做愛時,L就是這樣在心裏問的:這是我嗎?那時他甚至有點兒不相信這巨大的幸福已經真的降臨,他一邊吻遍她一邊在心裏問:這是我嗎?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嗎?處在如此令人羨慕的愛情中的一個男人,竟會是我嗎?他不由得問出聲音:“這真的是我嗎?”她抱緊他,吻他,讓他看鏡子裏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說:“是,是你,是我們。你看,那個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個赤裸的男人懷裏,那個男人就是你,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副欲火中燒的樣子……哦喜歡你這樣,我愛你,你還不信嗎?那一對肌膚相貼男女就是我們呀……”)

現在L還是這樣問。L在夢裏想起來了,他必須還要這樣問:“那是我嗎?那真的是我嗎?”但是沒有回答。隔著並不太遠的距離詩人喊他的戀人,但是她聽不見,仿佛L已不複存在。L的心一沉,疼極了。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個人在與她竊竊私語在得到她的愛,絕然不同的兩種命運。因此那個人不是L,是別人。L喊:“那麼我呢,我呢?難道你沒看見我?難道你沒看出那不是我嗎?我在這兒呀!你沒有想起我嗎?你已經忘記我了?可我還在,我還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接下來,在長詩中斷的地方,詩人一絲不差地又夢見了那個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貴的那個小本子,被人撕開貼到了牆上……他掙脫出人群,低著頭跟在臨時革命委員會負責人的身後走,一路上翻著書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兒找到那些初戀的書信,那些牽魂動命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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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的詩人,回到長詩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斷的地方把它結束,在L快樂的地方和詩人滿意的地方,把它結束。但是,同他一起回來的女人們,卻沒有忘記帶回了長詩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惡夢。

現實在夢想中流行,一如夢想在現實中傳誦。

她們都對他說:“你到底最愛誰?”每一個他的情人,都對他說:“你可以愛別人,但是你要最愛我。”她們眾口一詞:“最愛我,或者離開我。否則,你應該已經懂了,我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在四壁圍住的兩個人的自由和平安裏,每一個與他相愛的女人都對他這樣說。詩人理解她們不同的聲音所表達的同一個意思:“你隻愛我一個,否則就沒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會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害怕,別人會把我的秘密貼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