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單與孤獨(2 / 3)

L向她們保證: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的。L向她們每一個人發誓:在我們中間,不會再有那個可怕的夏天。

但是誰都知道,這保證是沒有用的。你若拋棄我,你就會推翻誓言。保證和誓言恰恰說明危險無時不在。而且,就算這保證是可靠的,在你保證不泄露某種秘密的時候你還是自由的嗎?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裏的那個“叛徒”。

L在長詩中斷的地方繼續逗留很久,與不止一個乃至不止十個女人相愛。但是他曾對F醫生說過,那是他過得最為緊張、小心、惶恐的一段時間。他同1在一起時要瞞著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約會的時間到了隻好找一個借口告別3和1,還有4和5和6和7……他要寫信給她們說我最近很忙很忙,打電話給她們,說我現在要去開會實在是沒時間了請千萬原諒……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像是一個賊、一個小人、說謊者、陰謀家、流氓、騙子、猥褻的家夥、一個潛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終日的沒頭蒼蠅。

有一年秋天,詩人L從路途上短暫地回來,在那座荒廢的古園裏對F醫生說:“我從來就隻有兩個信條,愛和誠實。其實多麼簡單哪:愛,和誠實。可是怎麼回事呢?我卻走進了無盡無休的騙與瞞。”

秋雨之後,古園裏處處飄漫著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醫生正專心地追蹤著草叢中一群遷徙的螞蟻。

“嘿,”L說,“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我聽著呢,”F醫生說,“不過,大概我幫不了你什麼忙。”

成千上萬隻螞蟻排成隊,浩浩蕩蕩綿延百米,抱著它們積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兒女到別的地方去,開創新的家園。

“你又開始研究螞蟻了嗎?”L問。

“偶爾看看。”F醫生說,“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蟻群。這樣一個群,才是欲望。”

“什麼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隻螞蟻那兒去了解螞蟻的欲望。每一隻,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它隻是本能,是蟻群的一個細胞。就像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其實都是靠著盲目的本能在活動,任何一個細胞都沒有靈魂,但它們聯係起來就有了靈魂,有了欲望。”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哪兒嗎?”

“你在哪兒?”

“嗯,也可以這麼問。你在哪兒?”

“你沒病吧,大夫?”

“我打開過多少個大腦數也數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靈魂在哪兒,欲望在哪兒?”

“在哪兒?”

“不在某一處。找遍每一個腦細胞你也找不到靈魂在哪兒。他在群裏,就像這個蟻群,在每一隻螞蟻與每一隻螞蟻的聯係之中。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旦破壞,靈魂也就不在了。”

“還有呢?”

“沒有了。沒什麼別的意思,我隻是在說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大概也隻是一隻螞蟻。”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還有,永動機?”

F醫生停住腳步:“要是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永動機。你還笑嗎?”

“是嗎?恭喜你。在哪兒?”

F醫生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動機。”

“你越來越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問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物,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性交。”L大笑起來,“是是,是我說過,你當真了嗎?”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給我們的方法。所以我又從上帝那兒找到了永動機。”

“你最好再找一找愛情。上帝告訴你愛情是什麼了嗎?”

“孤獨。”

“孤獨?”

“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說,沒有什麼能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C,他好嗎?”

“你指什麼?”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獨?”L看著F。

“對,孤獨。”F醫生說,“但不是孤單。他說那並不是孤單。”

秋天的古園,鳥兒在樹上做巢,昆蟲在草葉上產卵,隨時有果實落地的聲音,遊人的腳步變輕了。夕陽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螞蟻仍有條不紊地行進,一個跟隨著一個,抱緊它們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醫生說:“在這顆星球上,最像人的東西怕就是螞蟻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這園子裏,我看見了一場真正的戰爭……那是一個下午,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在那邊,一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我看見了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幾十米的一條狹長地帶,到處都是陣亡螞蟻的屍體……在石子和沙礫(它們的山吧)旁,在水窪(它們的湖)邊,在亂草叢(它們的森林)裏,(足卷)縮著,一動不動,在夕陽殘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為是蟻群遭了什麼天災,細看卻不是,是戰爭,戰爭已近尾聲,正式的戰役已經結束,但零星的戰鬥還在進行,大片的戰場已經沉寂,幾千幾萬亡靈已經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螞蟻在進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衛領地或者在堅守信念……”

“我聽不出你是悲歎還是讚美?”詩人L說。

“是悲歎,也是讚美。”F醫生說,“當我們死去的時候,我們那嬌嫩的腦細胞大概也是這樣‘屍橫一地’,(足卷)縮著一動不動,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說。

18O

詩人又上路途。詩人的消息又在遠方,遠離城市和人群。

在山裏,山腳下開闊的坡地上野花年年開放,準時無誤。在沼澤,在清澈純淨的河的源頭,蝴蝶悠然飛舞,蜻蜓和豆娘時而點破如鏡的水麵,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斷塵世的嘈雜。森林那邊有猛禽在盤旋,有紡織鳥精心縫製的窩,有各色各樣的產房,一些濕漉漉的幼雛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陽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叢裏蹲著年輕的狼,風吹草低,它們熱切的目光不離開美麗的鹿群,柔軟的腳步跟隨在鹿群周圍……。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遠方,詩人在路途上,佇望和冥想。

遠方的鹿群也是一樣,為了期待的團聚,披星戴月趕著路程。我想,詩人應該能聽見它們排山倒海般的腳步。我曾在那篇題為“禮拜日”的小說中諦聽過它們的行蹤,如今,在詩人的冥想和佇望中,我又聽見了那些美麗動物亙古不變的消息:

冬天未盡,鹿群就動身北上,趕往夏棲地。沿途,它

們要涉過寬闊的冰河。

冰河剛剛解凍,巨大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轉、翻滾、碰撞,轟鳴聲響徹荒原,一直推廣到遠方的大森

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躊躇著,在河岸上亂

作一團,試探,嘶鳴……但徒勞無益,眼前和耳邊全是浪

聲,浮冰的擠壓聲和爆裂聲……

太陽的角度又變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猶豫,鹿

群慢慢鎮定下來,隨即一頭接一頭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在等待它們。它們遊

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認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憐

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爾的意外也不饒過。每年這個

時候在這河上,都會有些美麗的屍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間,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正年輕,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詩人就在那兒,他會去的。隻身徒步,背著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帳篷,點起髯火,也許身邊還有槍……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裏他要去那兒,追隨那群美麗的動物,繼續他的夢想。

美麗的夏棲地,漸漸延長的白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陽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開,四處閃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

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

鹿群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

的體魄,夜裏也在咀嚼。但是狼也來了,狼群追蹤而來,

不斷嗅著暖風裏飄來的誘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剝落著柔軟的表皮,變得堅韌了。它們

有一種預感:生命中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將要降臨。是什

麼東西還不知道,隻覺得焦躁又興奮。聽從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們一有工夫就在帶刺的矮樹叢上磨礪自己的

雙角。母鹿悄悄觀察著公鹿的舉動,安詳地等待那一時

刻……

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對長詩難以為繼的失望,會把他送到那兒,送進對自然和野性的親近。詩人早在我的那篇《禮拜日》,就到過那兒。

荒原變成黃色,變黃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間領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讚歎並感恩於上蒼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陽裏它們引吭高歌。嗅覺忽然百倍地

敏銳,母鹿身上濃烈的氣味賦予它們靈感,啟發著想象

力,弄得它們激情滿懷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著情歌,請求母鹿的允諾,渴望她們的收留,放棄往日的

威嚴、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腳下,像回頭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終於敞開遮蔽已久的心願。

纖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著公鹿的祈求,但隻要發現

公鹿稍有怠頓,母鹿們又及時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誘得公

鹿欲罷不能。把他們的欲火燒得更旺些,上蒼要求母鹿

們在這黃金的季節裏賣弄風情,造就真誠的情人、熱情不

衰的丈夫和堅韌不拔的父親……

詩人就在那兒。從春天到秋天詩人都在那兒,像是信徒步入了聖地,徹日徹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闊野之間,羨慕甚或是嫉妒著那自然的歡聚。詩人看見難以為繼的他的長詩,在那兒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獨走進坦露的親近,沒有屈辱。角鬥,那也隻是為了種族強健的未來。

溪流和鋼琴。山穀和圓號,無邊的原野和小號。落

葉與長笛。月光與提琴。太陽與銅鈸與定音鼓。公鹿的

角鬥聲仿佛眾神的舞步,時而稍停時而爆發,開天劈地。

遠處的狼群也在諦聽,識別著山和溪流的色彩,識別

著原野的風,盼望著自己的節日到來。

開闊的角鬥場四周,母鹿們顯得不安,不時遙望太

陽,白晝越來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大地再偏

斜一點兒的話極地的寒風就將到來,那時一切就都來不

及了,它們必須盡快戰勝對手和自己的情人歡聚一堂。

以往的艱辛的遷徙和跋涉都是為了現在,它們記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麗靈魂的囑托。鹿族的未來將嘲笑任何

膽怯,譴責哪怕一秒鍾的鬆懈和怠惰。公鹿使勁用前蹄

刨土,把土揚得滿身都是,舞動著華麗威武的雙角如同舞

著祭典的儀仗。跪倒,祈求蒼天再多賜給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蒼天不語隻讓秋風一遍一遍掃蕩一絲一縷的愚

昧。於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擻著站起來,迎候那些優秀的

對手……

不不,那絕不是殺戮,角鬥隻是雄性的風流,從沒有過致同類於死命的記載。詩人傾倒於這光明豪勇的較量:沒有陰謀,沒有記恨的目光,沒有假麵恭維、喬裝的體麵或純潔。因為那兒,沒有誰卑視你的愛欲,沒有誰嘲笑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求,沒有誰把你的心願貼在牆上然後往上麵吐痰。沒有秘密和出賣,隻有上蒼傳達的神秘律令。

小號輕柔地吹響,母鹿以百般溫存報答公鹿的驍勇,

用舌尖舔平他鐵一樣胸脯上的傷痕。

圓號鎮定如山,得勝的公鹿甚至傲視蒼天。

母鹿並不急於滿足他。要讓他平靜下來平靜下來,

聽一聽落葉中的長笛,再次領悟那天籟之聲。

失敗的公鹿等待來年,大提琴並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邊飲水,在鋼琴聲中對未來浮想翩

翩……

詩人必定是在那兒,心醉神癡,留連忘返。他一定會想起他夭折的長詩,淚流滿麵。在那無人之域詩人痛哭但無聲:為什麼人不能這樣?從什麼時候,和為了什麼,人離開了這伊甸樂園?

直到傲慢的得勝者有些慚愧,母鹿這才授予他權利。

寒冷到來之前,鹿族的營地上開遍最後一期野花。公鹿

終於博得母鹿的讚許,日月輪流作它們的媒人……

毫無疑問,詩人就在那兒。渺無人煙,靜得能聽見水的呢喃、草的夢語。詩人想到:這兒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個失去記憶的老人曾經的流放地;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邊,情侶們度著蜜月,廝守交歡,並

不離開鹿群,並不需要四壁的隔擋,天下地上處處都是它

們的婚床。健美的身體隨心所欲地貼近,吻著,舔著,嗅

著那銷魂的音訊,窮盡愛的想象追隨在戀人身旁。鹿群

靜靜地羨慕它們,平和善良的目光偶爾投向它們,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們便肆無忌憚地挺起和敞開天賜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謝蒼天,走進夢境,

進入和容納,噴湧和流淌,傾訴和聆聽,胸腔裏、喉嚨裏發

出陣陣如鼓之聲構成四季的最強音,在陽光下和月光裏

虔誠而忘死地交歡,交歡,交歡……在秋風和細雨裏,日

日夜夜,享盡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這喜慶的日子裏不禁憂傷,它們知道這

奉獻對公鹿來說意味著什麼,母鹿憑本能覺察到不遠處

狼群的期待,歡樂的交響之中閃爍著不詳的梆聲……

詩人必定也看見了狠群,因為他在那兒,我的印象或者詩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處處。詩人摸一摸身邊的槍,想到:這是人的武器,殺敵的武器。但這是殺敵也殺人的東西呀,因為人與人會成為仇敵!槍聲,槍聲和槍聲,但在那之前是什麼?隻是手指扣動了扳機嗎?

終於,狼的日子來了。荒原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傳

播著公鹿疲憊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裏煥發出綠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腳步富於彈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維艱。鹿群要往

南方遷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蕩的隊伍後邊蹣

跚而行,距離越拉越大。母鹿回過頭來看他,戀戀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著鹿族的未來,心被撕成兩半。公鹿用

視死如歸的泰然來安慰伴侶,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敵。它確信自己絕無氣力在冰封雪凍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腳步,目送親朋好友漸漸遠去。它知道狼已經

準備好了,它還記得父親當年的壯烈犧牲,現在輪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樣的父親,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開兩半,這不值得抱怨,這是神賜的光榮。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欽佩敵人的韌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鍾之前都還蹲著,一秒鍾之後已如脫弦之

箭飛下山崗。精力充沛的狼們一呼而起,從四麵八方向

老鹿包圍,漫山遍野回蕩起狼的氣息和豪情……

那畢竟是敵人對敵人的戰爭呀,畢竟是異類間的生死爭奪。自然的選擇,與生同來的死的歸宿。詩人坐在山頂上,浪浪長風中目睹這可畏可敬的天演輪回。人也會這樣,跟隨自然造化的命途,讓歲月耗盡精華,讓病老引你去天國去來世的。這不是悲哀。隻要那時你能戀戀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夠了,在這自然淘汰的時刻,能像這老鹿一樣祝福你的群類,獨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滿意足,那樣,他的長詩也就能有一個朝向夢想的繼續了。但是,我們竟會有“敵人”這個詞!我們竟會說狼是鹿的敵人!我們竟會說水是火的敵人!我們竟會說困苦和災難是我們的敵人!也許最後這句話是說對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災難吧?因此我們有槍,還有槍林彈雨一般的目光。我們就是那目光,但我們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還要可怕。我們抵擋那目光的辦法是“以眼還跟”。我們扣動槍機,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來臨。但它仍舊飛跑,它要引領狼

群到一個它願意死在那兒的地方去。它朝鹿群遠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後的時刻嚐夠驕傲……

詩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寫作之夜,再次聽見F或者C的聲音:“孤獨。”“孤獨,但不是孤單。”

他看見了一頭鹿的孤單,看見了整個人群的孤獨。離開群類,那些美麗的動物麵臨危險,人呢,倒可能平安。離開群類對那頭老鹿和對詩人L都是孤單,但回歸群類,對動物是安全,對人卻仍難免孤獨。無論離開還是回去,人的孤獨都不能消滅。

就快要結冰的溪流中,殷紅的鹿血洇開,散漫到遠

方,連接起夕陽。鷹群在天上盤旋,那是上蒼派下的死亡

使者,滿天的叫聲如唱聖詩,迎接老鹿的靈魂回去……

老鹿的靈魂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從命,詩人相信沒有比這更美的結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類的,這至關重要。詩人在那兒,他看得見。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鬆下那個可怕的孩子,想起我們從童年就曾被逐出過群類,不是孤單,那已是孤獨。我們一同想起女教師O的死,那還是一個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說的孤獨,一定。而畫家Z,童年那個寒冷孤獨的夜晚紮根進他的心裏,在那兒長大,不能“以牙還牙”但可以“以眼還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進低矮的畫室、走進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還眼”。那羽毛敏感的絲絲縷縷,冷峻、飄逸、動蕩甚或瘋狂,無不是在喊叫著“尊嚴”,要洗去久遠的屈辱。還有WR,他要消滅的是孤單,還是孤獨?在O飄逝的心魂裏,以及在那條美妙而有毒的小魚的殘渣中,不光能看見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和一片蕪雜的樓區之間,悠然流淌的鋼琴聲與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間,冬天比荒原上來得還早,萬木蕭疏的季節比這荒原上還要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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