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單與孤獨(3 / 3)

時間和孤獨都不結束。無以為繼的長詩,流進過一段性亂的曆史。

L有這樣一段曆史,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曆史,不過少為人知。

性亂的曆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少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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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同一個又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獨的時間裏從來就有這樣的消息。如果長詩無以為繼,而時間和孤獨卻不結束,這樣的消息就會傳來。

路途的喧囂,都似在心裏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溫熱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風,吹進陽光和月色,吹進均勻的光明或黑暗,掠過明暗中喘息的身體。是你,或者是她。來了,然後走了。再見,以及再也不見。疲憊的心,躺進從未有過的輕鬆裏去。

別說愛。

噓——,別說,好嗎?

別說那個累人的字。

別說那個黑洞洞的不見底的字。還沒讓它折磨夠嗎?

就這樣。什麼都別說。

高興嗎?那就好。

現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對,現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膚,你的溫度……

明天你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許還在這兒,也許不在。你們這些累人的家夥其實你們什麼都不懂。

你隻有現在。

懂了嗎?其實就這麼簡單。什麼都讓你們給弄亂了。

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樣有一個好處:不必再問“我與他(她)們有什麼區別”了。沒有那樣的焦慮和麻煩了。負疚和悲傷,都不必。詰問,和解釋不清的解釋,都沒有。那些徒勞的解釋真的是多麼累人哪!

什麼也都別想。

別人並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隻要你不說,當然我也不說。

甚至不要記住。

讓現在結束在現在。不要記住。

過去和未來之間多出一個快樂的現在,不好麼?

一個又一個無勞牽掛的現在……相似的肉體,相似的激動和快樂……赤裸著,白色的浪一樣,呼嘯和死去,溫潤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種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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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在一個個沒有名字的女人身邊睡去,在那兒醒來。遠處的歌在窗簾上飄。一隻小甲蟲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時而嗡嗡地飛,嗵嗵地撞著玻璃。窗欞和樹的影子隨著窗簾的鼓落,大起來又小下去。他並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婦也好,像他一樣的獨身者也好,這無關緊要。隻要有一個不太討厭的肉體和他在一起就行了,隻要有些性的輕鬆快樂就行了,那時他會忘記痛苦,像麻醉劑一樣使痛苦暫時輕些。他不見得一定要與她們說什麼,快合快散好合好散,並不為散而有絲毫痛苦,因為事先並不抱有長久的希望。他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和很多女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做愛竟會是這樣,這樣平靜,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分手時並不去想再見也不去想再也不見。他有時甚至並不與她們做愛,如果她們會說話他就借此聽聽女人的聲音——別人的聲音;如果她們盡說些千篇一律的話,他就不讓她們出聲,隻是看看她們確實投在燈光下的影子,或在心裏玩賞她們不同的趣味和習慣。

詩人有時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他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連接起來很像一個名字,但裏麵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纖柔的肩頭、腿和腳、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縫隙……都沒有曆史。

L問:“你的家,在哪兒呢?”

L又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看見一縷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謊言。

犯規。L知道,這是對這一種“自由”的威脅。因為一旦恢複曆史,你就又要走進別人,走進目光的槍林彈雨,又要焦慮: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L就像浴室門上那隻窺視的眼睛。而她們,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臉,捂住了姓名和曆史。唯一隻無名的手沿著光滑而沒有曆史的皮膚走遍,走過隆起和跌落,走過茂密、幽深,走過一個世界的邊緣。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這兒團聚,且已從這裸體上逃離。

你自己呢?也是一樣。你到這兒來,是為了團聚還是逃離?

詩人不再問,看著陽光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兒。他和她的裸體在模仿團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離。他和她的曆史在另外的時空裏,平行著,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聯”的火車上,黑暗遮住了那個成熟女人的曆史,然後永遠消失在人山人海裏,很多年後那個少年才知道:這才安全。百葉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裸體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間,隨著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兩匹歇息的動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動物,孤獨未曾進入它們的心魂。它們來晚了,沒能偷吃到禁果。沒有善惡。那果子讓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們。讓它們沒有孤獨,讓它們安魂守命,聽憑上蒼和跟隨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續……是人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人替你們承受了愛的折磨:

人替你們焦灼,你們才是安祥。

人替你們憂慮,你們才是逍遙。

人替你們思念,你們才是團圓。

人替你們走進苦難,走進罪惡和“槍林彈雨”,你們才是純潔與和平。

人在你們的樂園外麵眺望,你們的自由才在那羨慕中成為美麗。

你們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樣,不理睬。

以致床上這兩匹走出了樂園的動物,要逃離心魂,逃離曆史,逃進沒有過去和未來的現在。要把那條蛇的禮物嘔吐出來。在交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還給上帝,回到荒莽的樂園去。

但是辦不到。

184

辦不到。寫作之夜是其證明。

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裏感到它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在才能存在。現在才能往來於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

(F醫生終有一天會發現,人比“機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過去和未來無窮地相聯、組合、演變……那就是夢想,就是人的獨特,以及每一個人的獨特。)

我們常常不得不向統一讓步:同樣的步伐和言詞,同樣的衣著裝扮,同樣的姿態、威嚴、風度、微笑、寒喧、禮貌、舉止、分寸,同樣的功能、指標、效率、交配、姿勢、程序、繁殖、睡去和醒來、進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規蹈矩。我們被統一得就像一批批剛出廠的或已經報廢的器材,被簡化得就像鍾表,億萬隻鍾表,缺了哪一隻也不影響一天注定是24小時。我們已無異於“機器人”,可F醫生他還在尋找製造它們的方法。

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使我們不是一批中的一個,而是獨特的一個,不可頂替的一個,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個?唯有欲望和夢想!

欲望和夢想,把我們引領進一片虛幻、空白,和不確定的真實,一片自由的無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們的獨特吧,看重它,感謝它,愛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獨特’不可能被‘統一’接受的地方,在‘獨特’不甘就範之時,‘獨特’開辟出夢想之門。無數的可能之門,和無數的可能之路。‘獨特’走進這些門,走上這些門裏的這些路。這些路可能永遠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們便走進愛情,唯其一旦相交我們才可能真正得到愛情。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

因而焦灼,憂慮,思念,祈禱,在黑夜裏寫作。從罪惡和“槍林彈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樂園。

樂園裏陽光明媚。寫作卻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作“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因為,荒原上那些令你羨慕的美麗動物,它們從不走進這樣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設想的、不是團聚而是逃離的床上,詩人不止一次夢見他的戀人回來:也許是從北方風雪之夜的那列火車上,也許是在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但是在這樣的好夢裏,往日的性亂使詩人丟失了性命悠關的語言。

鐵軌上隆隆的震響漸漸小下去,消失進漆黑的風雪,這時,車站四周呈現南方靜謐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L看見,他的戀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單影隻。“是你嗎?”“是我呀。”魂魄飄離肉體,飄散開,昏昏眩眩又聚攏成詩人L,在芭蕉葉下走,跟隨著戀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戀人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便在夢裏L也覺得若虛若幻。戀人走進南方那座宅院,站下來,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簷,門開著,窗也開著。戀人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這兒和那兒,都亮起燭光。

是你嗎?

戀人轉過身,激動地看著L。

是她:冷漠的紡織物沿著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點點燭光輕輕跳動,在鏡子裏擴大,照亮她的容顏,照亮她的裸體,照亮她的豐盈、光潔和動蕩……

盼望已久,若尋千年。詩人滿懷感激,知道是命運之神憐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來,使她允諾。但是,看著她,詩人千年的渴望竟似無法訴說。

性命悠關的語言丟在了“荒原”。

L顫抖著跪倒,手足無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動作都已司空見慣,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亂中耗去精華,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難找到一種銷魂蕩魄、卓而不群的語言能夠單單給予她了。

寫作之夜,我理解詩人的困苦:獨特的心願,必要依靠獨特的表達。

(寫作之夜,為了給愛的語言找到性的詞彙,或者是為了使性的激動回到愛的家園,我常處於同詩人L一樣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兩具僵屍;“性行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無奇得盡失激情。怎樣描寫戀人的身體呢?“臀部”?簡直一無生氣;“屁股”?又失虔敬。用什麼聲音去呼喚男人和女人那天賦的花朵呢?想盡了人間已有的詞彙,不是過分冷漠,就是流於猥狎,“花朵”二字總又嫌雕琢,總又像躲閃。“做愛”原是個好詞兒,曾經是,但又已經用濫。)

詩人由衷地發現:上帝留給愛情的語言,已被性亂埋沒,都在性亂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讓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簡陋或豪華的房間裏,在肮髒或幹淨的床上,兩匹喘息著的隨遇而歡的動物,一個個逃離著心魂的姿勢,一次一次無勞牽掛的喊叫。他看著久別的戀人,不知孰真孰假,覺得她的裸體也似空空洞洞一幅臨時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姓名,沒有曆史,是一個任意的別人,而過去的L已經丟在了“荒原”未來的L已經預支給了“荒原”。他和她隻是:過去和未來之間多餘出來的現在,冷漠的人山人海裏一次偶然的碰撞,隨後仍要在人山人海裏隱沒,或許在時空裏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並不存在。

鏡子裏,燭光照亮著詩人沉垂的花朵。L在夢中無能地成為C。

戀人走來,在鏡子裏在燭光中,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聲說。她溫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熾熱的手撫遍他的全身,觸動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樣,觸摸竟不能讓他開放。

“不要緊,”她說。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這沒什麼。”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鍾嘀嘀噠噠,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麵,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詩人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種語言才能開放。一種獨特的語言,僅止屬於愛情的語言,才能使逃離的心魂重歸肉體。

找回這語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訴說。

這可憐的肉體已經空乏,唯有讓訴說著的心魂回來。

你一定要聽我說出我的一切曆史,我才能回來。你要聽我告訴你,我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體。你要聽我說,我美麗的夢想和我罪惡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開放。哪怕在我的長詩之外,聽我的長詩,我才能走出“荒原”。這是招魂的唯一咒語呀,你在聽嗎?

“我在聽。”

但詩人L猶豫著。他不敢說。隻怕一說,南方的夏夜就會消散,風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會是空無一人。

186

如果他在夢裏終於說了,L便從夢中驚醒,發覺他依然浪跡荒原。

鹿群遠遠地行進在地平線上,浩浩蕩蕩,涉過尚未封凍的長河回南方去。每一隻鹿都緊追著大隊,不敢離群。掉隊者將死在北方。

它們隻有對死的恐懼,害怕的唯有孤單、衰老,衰老而至掉隊的危險。沒有別的憂慮。它們沒有孤獨,那兒沒有心魂對心魂的傷害、阻隔、防範,也沒有依戀和思念,沒有愛情。性欲和愛情在它們是一回事。其實沒有愛情。性欲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性質,繁衍所必要的傾向。它們活著和繁衍著,自古至今從南方到北方,從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風,就像寒暑的變動。隨遇而安,沒有夢想,無需問愛情是什麼,不必受那份折磨。它們就是一條流動的山脈,就是這荒原的一塊會動、會叫、會複製的部分,生死相繼如歲月更替,永遠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應該如此,也不過如此呢?

187

寫到這兒詩人L忽發奇想,說起浴室門上的那隻眼睛,他的思路與眾不同:

“你真的認為那個人一定很壞嗎?”

當然。那個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們嗎?”

他已經侮辱了她們。

“那是因為他被她們發現了,她們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們並沒有發現呢,他可怎麼侮辱她們?他必須讓她們發現,才能夠侮辱她們。可他是藏起來的,就是說他不想讓她們發現,他並不想讓她們感受侮辱。”

無論怎麼說,他是在侵犯別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為了侵犯嗎?這樣的‘侵犯’能讓他得到什麼呢?”

低級的快樂。

“就便那是低級的。可是,他的快樂由何而來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樂。所以那是罪惡的快樂。

“之所以說他是侵犯,是因為他被發現了。如果他沒有被發現,侵犯也就沒有發生。這不像偷竊、誹謗和暗殺,那樣的事就便不知道是誰幹的,但隻要幹了就會留下被侵犯的後果。但是,一隻窺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沒有被發現,侵犯也就沒有發生,那又怎麼會有侵犯和侵犯的快樂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殺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僅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暗殺的欲望,而沒有任何暗殺的後果(包括威嚇),你又怎知道已遂還是未遂呢?其次,這兩件事不一樣。暗殺,是明顯要傷害別人,而門上那隻眼睛並不想傷害誰。”

他不想麼?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圖,隻是他不想被發現。

“如果他不想被發現,又怎麼能說他有侵犯的企圖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險,所以他把自己藏起來。有時候,說不定侵犯倒是由防範造就的。”

你說他不想?那麼他想幹嘛?他總是有所圖吧?

“他想看看她們,看看沒有別人的時候她們自由自在的樣子。僅此而已。”

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別人的自由!你還能說他不想侵犯嗎?

“嗬,這被認為是侵犯嗎?!是呀是呀,這確實這一向被認為是侵犯……一向,而且處處,都是這樣認為的……”

詩人搖搖頭,苦笑著,在荒原或是在人群裏走。在荒原或是在人群裏,在寂靜的時候或是在嘈雜的地方,總會有詩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處處,都有這樣的消息,這樣的難為眾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為什麼是怕看的呢?伯看的自由可還是自由?自由是多麼美麗呀,她們是那麼稀少、罕見,那麼難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這麼誘人,所以一向和處處都有那樣膽大包天的眼睛,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罵,甚至舍生忘死。難道他的快樂不是因為見了人的自由,而是因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險,是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見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時可能會怎樣地自由。這個被恥罵為‘流氓’的人,也許他心底倒是有著非常美好的願望,恰恰相反他不是為了‘侵犯’,而倒是為了‘和平’。他夢想拆除人間的遮掩,但是不能,於是他去模仿這樣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險,他當然知道一旦被人發現的後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來,在危險中窺望自由。他未必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他並不單是要去再見一回,那不值得冒這樣的危險,他是要去謁見她們的自由嗬!平素她們是多麼傲慢、矜持、封閉、猜疑、膽怯、拘謹、嚴厲、小題大作、歇斯底裏……現在他要看一看人可以是怎樣地坦蕩、輕鬆、寬容、自然……看一看人在沒有設防的時候是多麼可愛多麼迷人。”

可是他卻來使她們不能不防範!

“嗬,這是個奇妙的邏輯,這裏麵也許包含著我們人間全部的悲劇。不過,先讓我來補充一下這個故事好嗎?如果……如果有一個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麵,如果也不罵人,她發現了門上那隻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樣對自由的窺望,她會怎樣呢?她知道自己不見得會愛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間的‘囚室’不可能如願拆除,她沒有那個力量,誰也沒有那個力量。她便隻好裝著並沒有發現門上的小洞,繼續洗浴,原來怎樣現在就還是怎樣。開始她不免有些緊張,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緊張反會使坦然變成猥瑣,反會使自由變成防範,反會使和平變成戰爭,她便恢複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飽享著溫柔水流的撫愛……我想,那麼多名畫都在描畫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單單是讚美她們的身體,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間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膽地欣賞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麵前去讚美她吧,那時她就是一個自由的女神了……”

詩人,你就安心作你的無用的詩人吧,千萬別讓我們有一天發現您就是個窺視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與其像你希望的那樣,4,她為什麼不能走出來呢,或者把門上那隻眼睛迎接進去?

詩人說:“我覺得,你們就快要說到問題的根子上了……”

但同樣是在寫作之夜,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不過你們要知道,自由,不可能這樣實現。如果人們不能保護自己的隱私和獨處,一個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製,被捆綁,被貼到牆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聽見,這話必是WR說的。在夢想之外,也許他常常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