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別(2 / 3)

????那縷斜陽已經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題為“母親”的畫上了。

????畫中的母親穿著旗袍,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優雅文靜,烏發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頸纖柔且挺拔,身上或是頭上有一點兒飾物的閃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質牆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親留下的)古舊的線裝書,銀燭台上的蠟燭滅了,尚餘一縷細細的殘煙,料必是黎明時候,處處浮動著一層青光。母親的臉色因而顯得蒼白……

????母親的像貌似乎有點兒熟悉。

????像誰呢?她肯定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噢!O心裏又一震:畫中年青的母親,神形確與O有相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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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來時,O才看見另一幅畫《冬夜》:

????很多門和很多走廊,門多關著,開著的門裏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門,很多門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錯、重疊,仿佛迷宮或者城堡的內部。似乎有一隻貓,但並不確定是貓。確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與花又多分離,盆在地上,花卻紮根在牆上和天花板上,潑潑灑灑開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熱烈,畫麵大部是冷調:灰色或藍色。門裏和廊內空間似乎很大,光線從四麵八方來,但光線很快都被阻斷。牆很厚,門也很重,聲音大約也難從那裏傳出去,聲音會被那樣的沉重輕易地吸收掉。比如琴聲,或者喊聲,會在那裏變得緩慢、細微,然後消失,如同滲進凝滯的空氣裏去……

????“你到過這樣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裏屋外都還很靜,以致兩個人的聲音都帶起回聲,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鼻音很重。

????“為什麼一定是‘冬夜’?能給我講講嗎什麼意思?”

????“這不是能講的。隻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許,你就當它是一個夢。”

????“唔,一個夢……?”

????“或者很多夢。”

????“是嗎?噢……對了……”

????“什麼?什麼對了?你想到了什麼?”

????“不,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可是……說不清。”

????“這麼說,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Z不再回答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O趴在床上,仍舊認真地看那幅畫。Z坐在地上,坐在離O最遠的地方,同樣專注地看著O,一隻手支著下巴,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漸漸地大亮了。不知何時,牆外的人聲已經熱鬧,樹上的蟬們也一聲一聲地調開嗓子了。又是個炎熱的天氣。

????O開始穿衣。

????Z坐在牆角,不動,一味地注視0,像要把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記住到未來,或者連接起過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閃閃,她從來討厭裝腔作勢。讓他躲開或者讓他閉上眼睛?那可真沒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雖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過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樣,像從小到大的每一個早晨,像在自己獨處的時間。這時候O聽見背後畫家低聲說:

????“你曾經,住在哪兒?”

????O慢慢轉回身,見Z的目光雖然朝向她,但視點卻似穿過她而在更遠的地方。

????“什麼,你說?”

????Z的視點,仿佛越飄越遠。

????O向Z走去,走近他,問他為什麼愛她?

????Z一下子抓緊O,身上一陣發冷似地抖,視點回來,定定地望著O:“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曾經住在哪兒?”O慌茫地摟住他,輕撫他的頭發。待那陣顫抖平息了,O聽見Z自言自語似地說:“你總能給我,創作的欲望。”

????O不知道這算不算Z給她的回答,這是不是Z愛她的原因,也不知道這與她曾經住在哪兒有什麼關係。

????“真的嗎?”O說。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撚著,說:“脫掉它。”

????O愣著,看他。

????“脫掉。”

????“可現在……會有人來。”

????“不會。”

????“也許會的……”

????“殺了他們。不管是誰。”

????“我怕也許會……嗬,還是別……”

????“脫掉。”

????“別……別吧……嗬,讓我自己……讓我自己好嗎……”

????“不,我是說全脫掉。”

????“全都脫掉。對,就這樣。”

????窗簾飄動起熱浪,以及陽光、樹影、浩大的蟬鳴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嗎你可真是美,真的……並不是標致,你絕不是那樣的,絕不是……‘標致’是為了他媽的給廣告上用的,是畫報的封麵,是時裝設計師的走狗,你是美,隻能用美這個字。那些細腰細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覺得那樣的東西漂亮?簡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種的動物,供人觀賞,也許是品嚐……滿臉塗抹得讓人看不出她們原本有多醜,半遮半掩,存心扭著貧乏又下賤的屁股……”

????“哦你……別說得這麼難聽。”

????“唔……你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高貴。對了,高貴。美就是高貴。雖然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很年輕了……”

????“是嗎,怎麼?”

????“噓——,別這麼驚慌。春天並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實是枯疏的,生澀的,小氣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豐厚、浩大,全都盛開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貴呢。就像你。乳頭兒已經深暗了,不再是那種矯柔造作的顏色了,那種顏色裏沒有曆史你懂嗎?……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經寬展了,那裏麵有光陰,有很多日子,歲月,因而她們都開始有一點兒鬆垂了。不不,別傷心,隻是有那麼一點點兒。你走動起來,雖然也還是那麼輕捷但是多了沉靜,沉靜得更加目不旁顧。高貴……高貴,你知道嗎就是這樣,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樣……你肚腹下的毛兒多麼茂盛,一點兒也不吝嗇也不委瑣,多麼狂妄,助長你的高傲……你的肌膚你的神態就像一條有靈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穩地流動,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著是站著是坐著你都是這樣,並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顧,並不叫喊著要離開什麼,而是……”

????“也許,我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聽著!並不那麼卑俗地誇張、吵嚷,而是……傲視一切征服一切,帶動起一切,帶動起空氣和陽光,空間和時間,讓人想起過去,想起一切存在過的東西,比如光線,比如聲音和一種氣息,比如……嗬,你最好走到那幅畫的前麵去。”

????“哪幅?”

????“冬夜。”

????“幹嘛?”

????“去。”

????“這兒?”

????“對,坐下。”

????“在地上?”

????“對。靠住門。”

????“門?”

????“畫上的那些門。”

????“這樣嗎?”

????“不,不對。嗯……還是站起來。”

????“哎呀,你到底要幹嘛呀……”

????“要不……對了,背過身去,對,麵對那些門……不不,也許還是坐下來的好……或者跪起來,跪著……嗬,太棒了就是這樣……頭低下,對對……棒極了……隻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實了,有點兒過份……我要重新畫它,我要為你畫一幅最了不起的人體,最偉大的……喂,你怎麼了?”

????O站起來,轉過身,流著眼淚。

????“怎麼了你?什麼事?啊,你這是怎麼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嗬沒事兒……我隻是覺得,我的樣子太滑稽,太丟人了。沒關係……我還要背過身去嗎?真的沒事兒,我還是跪下嗎……”

????Z快步走過去,抱住O,吻她。

????“嗬,你也會這樣嗎?你也會……顯得這麼下賤嗎……”Z顫抖著說,“你是多麼……多麼高貴又是多麼……多麼下賤哪……”

????然後,當然,是做愛。

????很可能是這樣。

????做愛。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蟬歌中,在那些“門”的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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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時候,Z會有施虐傾向。

????O難免驚訝,但並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願。O,甚至於激動,喜歡。她喜歡他在這樣的時候有一點兒粗野,有一點兒蠻橫,蠻橫地貼近她得到她,她喜歡他無所顧忌。她相信她懂得這傾向:這不是強暴,這恰恰是他的軟弱、孤單,也許還是創傷……是他對她的渴望和需要。她願意在自己的丟棄中使他得到。丟棄和得到什麼呢?一切。對,一切……和永遠……都給他……不再讓他孤獨和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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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他們的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肌膚相依時,O就感到了:這在畫家,也不是第一次。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畫家已過而立之年。而且,這很好。

????“可你,怎麼一直都沒結婚?”後來O問他。

????那時他們一起走出家門(那間畫室,在以後的好幾年中就是他們的家)。外麵剛剛下過雨,夕陽很幹淨,就像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幹淨而且略帶一點兒驚訝。

????“你怎麼終於想起來要結婚了呢?”

????O對這個幾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間離她這麼近的男人,不免還是好奇,對Z竟然接受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猜想在這個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會有更令人感動的東西。

????盛夏,蟬聲時時處處都在,依然浩大。

????“幹嘛你不說話?”O仰臉看他,“我不該這麼問嗎?”

????他的手,繞過她後背,輕輕地捏她的肩膀。

????他們沿那條河走。河邊磚砌的護欄上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落日的紅光在樓群的窗上跳耀,從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個家裏窺望。

????Z一直沉默不語。也許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該去觸動的?

????他們在離橋不遠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橋那邊望,灰壓壓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來就沒變過,那兒,那條他住過多年的小街(母親還在那兒),從那兒出發。走過很多條長長短短的小巷,就會看見一家小油鹽店,然後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樓房……他已經很多年不去走那條路了,不知那座樓房是不是仍然那麼讓人吃驚,或許早已暗然失色?不過Z寧願保留住對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說什麼,隻是看他,不看他的時候也在聽著他,聽得見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輕輕笑了一下。

????O立刻歡快起來:“別想那些事了,沒關係,真的我並不想知道……沒什麼,我不會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問。

????O反被問得慌張:“沒什麼……嗬,什麼事都沒關係……”

????“你要聽真話嗎?”

????“不。嗬不是不是,我是說……要是這會讓你不愉快……就別說了。”

????“我隻是問,你要不要聽真話?”

????“當然……不過要是……”

????“聽著,”他說,“那隻是性的問題。”

????“我知道,我懂……”

????“那與愛情,毫不相關。”

????“嗬,是嗎……”

????“要是她們願意,我也需要,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可以。”

????“可是……她們呢?”

????“那是她們自己的事。我並沒有允諾什麼。”

????“那……現在呢?”

????“現在?”

????O並不看著Z,把目光躲開他。

????“現在也不允諾,我討厭那些下賤的海誓山盟。我愛你這跟允諾無關。愛情不是允諾。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麼?”

????天色昏暗下來。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虛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畫家望著它們,苦心積慮地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

????很久,他說:“也許,那就跟我要畫什麼一樣。”

????他說:“畫什麼,那是因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畫出來那是因為……因為我要找到它,讓它從一片模糊中跳出來,從虛幻中凝聚成真,讓它看著我就像……就像我曾經看著它,讓它向我走來就像我一直都在尋找它。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樣。畫畫,還有愛情,在我看就是這樣。藝術和愛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說:“藝術,可不是變著戲法兒去取媚那些評論家、收藏家,什麼教授、專家、學者,又是什麼主席呀顧問啦,還有洋人,跟土特產收購商似的那些家夥……一群附庸風雅的笨蛋。他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藝術!藝術可不是像他們想得那麼下賤,寒酸地向他們求一個小錢兒,要不,哄得他們高興他們就賞賜你一點地光榮或者叫作名氣,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麼發的財,或者寫了點兒什麼濫文章就成了專家,那些臭理論狗都懶得去聞。因為……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是高貴。”

????他說:“那群流氓,為了評級半夜去敲領導家的門,為了得獎去給評委的老丈母娘拜壽,為了出名請記者吃飯,把自己的畫標上高價自己再悄悄地買回來……你能指望他們知道什麼是高貴嗎?”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藝術是高貴的,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什麼是藝術?高貴就是藝術,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貝多芬說的,‘爵爺有的是,可貝多芬隻有一個’。什麼王族貴胄,都是一時的飛揚,過眼煙雲,那不是高貴。我說的是精神的高貴。那不是誰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瑪峰並不是誰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瑪峰,它寒冷、孤獨、空氣稀薄人跡罕至,不管曆史怎麼沉浮變換,人間怎麼吵嚷得雞零狗碎,它都還是那麼高貴地矗立著,不為所動,低頭看著和聽著這個可笑的人間。人們有時會忘記它,庸人也許永遠都不能發現它,但是,任什麼君王權貴都得仰望它,任什麼汙泥濁水都休想抵毀它、埋沒它,它一片潔白,隻有天色是它的襯照,隻有陽光和風能挨近它,陽光和風使它更加燦爛、威嚴。它低頭看著你,誰讓你混在這個庸俗的人群裏了呢?你隻好向它那兒走吧。你就向它那兒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貴的……去征服它,不管會怎樣,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征服他們,不管會怎樣你都是一個高貴的征服者……”

????畫家目光癡滯,沉在他自己的夢境裏。

????好一會兒他才似醒來:“你剛才問我什麼來?”

????“沒有,我什麼也沒問。”

????“剛才,剛才我們是說起了什麼?”

????“愛情。”

????“對了,愛情。愛情也是這樣,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說,聲音顯得過於平板。

????“怎麼,你累了嗎?”

????“嗬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點兒冷?”

????“也許是吧……咱們該回去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隻有汩汩不斷的聲響聽得清楚。

????“對,征服。”畫家繼續說著。“不過,不過那不是靠權勢和武力……而是靠你內在的力量,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聽沒聽過鮑羅丁的那首曲子?那部關於伊格爾王遠征的歌劇?”

????“哪國的?”

????“別管哪國的。這不像你問的,你不像個不懂藝術的人。也別管是什麼時代的,這不重要。”

????“歌劇?”

????“對,你隻要記住,那是一個王者遠征的故事。”

????“哪個人,”Z說,“那個伊格爾王,他戰敗被俘。敵人說可以放了他,條件是他得答應不再與他們為敵。但是這不能答應,伊格爾王拒絕了這屈辱的條件。”

????“他的神情,你懂嗎,”Z說,“或者是他的姿態,震撼了敵人。你懂嗎?那並不是簡單的寧死不屈,並不是你在電影裏看到的那種歇斯底裏似的狂喊,或者毫無尊嚴地叫罵,或者強擺出一副僵硬的姿勢,用冷笑為自己壯膽。不,絕對不是那樣。在我想來,那個王者他隻是說:‘不,這不行。’就像對他的部下說話一樣,就像告訴他的隨從說‘不,這件事不能辦’一樣。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他生來就不懂除了高貴還能怎樣的人,他不幸被俘,但這並不說明有誰能夠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戰敗者應該有什麼特別的語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習慣。他唯一遺憾的是,因為征戰的疲勞,嗓音已不如往日渾厚圓朗,他可能會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於敵人的條件嘛?那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對他說‘不,不行’就夠了,就算看得起他們了。”

????“你看過嗎?”

????“什麼?”

????“這歌劇?”

????“我是聽見的。從那音樂裏你能聽見全部他的形象,高貴的神態、高貴的習慣和曆史。他以他高貴的意誌贏得了敵人的敬佩,於是,波羅維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歌舞。我說的就是那時的樂曲。在蠻荒的草原上,夕陽輝照,伊格爾王這個塵世的戰敗者,享受著看似比他強大的敵人的尊敬,享受著敵國臣民獻上的歌舞……”

????Z停了一會,也許是為了沉穩一下情緒,也許是在聽那遙遠空闊、揚揚浪浪的樂曲或者天籟之聲。

????滿天裏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爾王,”Z說,“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貴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當然,”Z又說,“那個波羅維茨可汗也不錯,也是高貴的人,因為……因為他懂得崇拜什麼。這就是我說的崇拜和……和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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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市場街上的畫室裏,一遍一遍地放響著那出歌劇。

????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

????當然,正在轉動著的已經不是留聲機上的那張老唱片,而是錄音機裏的磁帶。父親留下的那張老唱片沒能逃過文革的劫難。Z對這出歌劇的喜愛近乎偏執、無理,它的唱片和磁帶的各種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悶和得意時,首要之事是要讓它響起來。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時候,偶然放筆而恰中心思的時候,都要讓它響起來,讓那樂曲沉沉地或是熱烈地響徹他的畫室。這樣的時候,我記得畫家就像個虔誠的信徒那樣閉目危坐,在染滿了畫彩的地上,很久很久,無論深夜還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從那鏗鏘飛揚的節奏中跳起來,或者,就在那沉渾遼闊的旋律裏睡去。

????這夜那旋律又在市場街上傳揚,流過一個個空空的貨攤,仿佛從蠻荒的草原踏進這枯萎的城市,從生氣勃勃的遠古傲視這營營苟苟的現代。

????O聽著,在燈下然後是在月光中,不時地看看Z。

????Z還是坐得離O很遠,靠牆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幾乎不去動。燈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見他的臉。

????我想那時,就是Z的窺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這間簡陋的畫室裏,甚至不在這個塵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許是女教師O,也許是我,從那蒼涼又燦爛的旋律中,從畫家Z沉醉的呼吸裏,聽出了:你的崇拜要變成崇拜你,你要高貴地去征服你曾經崇拜的高貴……

????Z呢?我想Z可能會聽見另一條街上曾有過的二胡聲,因而我和Z都會看見一個少年從他爛醉的繼父身旁羞愧地走開,從他苦難、屈辱的母親身邊悄悄躲開,從他可愛的異父母姐姐身旁跑開,走向一座美麗的房子,走近一扇扇關閉著的高貴的門前。但是由於O的到來,畫家Z看見一扇扇關閉著的門正在打開,由於O對他的仰望。由於O走進這簡陋的畫室,由於O的委身於他,Z聽見,隨著那樂曲的漸漸輝煌所有的門正在紛紛打開,打開,打開,越來越快地打開,無窮無盡

????也許O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

????更晚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次做愛,O肯定會從畫家獨特的性愛傾向裏再次聽見一個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愛他,這毫無疑問。

????甚至愛他的征服。甚至愛自己的被征服。

????讓他的崇拜變成崇拜他吧,O是願意的。讓他眼中的高貴委身於他吧,O喜歡。

????隻要是他喜歡的,她都喜歡。隻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願。

????O,也許就是美麗房子裏的那個小姑娘,因為我聽見,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聽見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過):我不會再傷害他,我不會再讓他受傷害,絕不會再讓他高貴的心裏積存痛苦和寒冷,絕不讓這顆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裏一驚,最後這兩個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愛他,愛這個男人,絕無動搖。

????200

????做愛,最放浪的時候,也是最無可懷疑的時候,O曾聽見Z在她耳邊說:“記住,在這間簡陋畫室裏的,恰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

????有些喘息,聲音有些急迫。

????這聲音將在Z不知所終的窺望中蔓延、擴展、膨脹,在O的記憶裏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記住,這世界上隻有藝術是最高貴的,什麼王侯顯貴都不過是他媽的過眼煙雲,隻有藝術是永恒,記住……對,我的藝術!並不是所有的畫室裏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的書齋裏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自稱藝術家的人都懂得藝術,我的藝術將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將從這間簡陋的畫室裏認識什麼是藝術,將從你麵前的這個人的身上看見什麼是高貴,這個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麼是神聖,那些被汙辱和被損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們精神的追隨,對了我的藝術!如果他們學會了看見我,他們就會發現我並不在這條汙穢媚俗的市場街上,而是在曠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轟鳴的無人之域,在寂靜的時間裏,在隻有陽光和風暴可以觸及的那兒,對了,雪線之上,空氣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瑪峰頂,人跡罕至,自有人類以來隻有不多的幾個到達過那兒……你們要學會仰望,從一個“野孩子”的身上學會仰望,從一條蕪雜的小街上,從一個寒冷的冬夜,從一個還不懂事因而不斷回過頭去張望你們的孩子的腳下學會仰望……

????201’Z重新畫那幅《冬夜》,把O的裸體逼真地畫進重疊紛亂的“門”中。

????各種姿勢:倚靠在門上;跪在門旁;背身或側身坐著,遠遠地,彈琴;孑然而立,陽光迷蒙,空闊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後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堅厚的牆壁;迎麵走來的樣子,在門與門之間,陽光和陰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滿意。

????O一聲不響地看他作畫。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門”中演變,而成一種寫意的律動、抽象的潔白,一縷不安的飄搖,漸漸地O的裸體從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現端倪,又看出它絲絲縷縷地舒卷飛揚了。

????還得是它。

????Z像當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麗孤傲、飄逸蓬勃的羽毛時一樣,發現他要尋找的正是它,依舊是它,必得是它。這羽毛中間,埋藏著什麼呢?

????我,而且我想畫家也是一樣,都未必說得清楚。

????但是它讓Z癡迷,仿佛一見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隨它去。Z的窺望,千回萬轉,終歸要到達它。

????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Z要讓它在那些門中如風如浪地飄展,甚或是掃蕩。因而那些“門”也都隨之消失。那一團動蕩的潔白後麵,色彩,時而是山岩似的青灰僵冷,時而是死水一樣地波瀾不驚,或明雲般地晦暗,或是大漠、高天一樣的空寂幽瞑……但仍然都不能滿意。

????很多個夜晚,O都是這樣屏息注目,看著她的丈夫作畫。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脫口問他:“你認為,愛情和事業,哪個更要緊?”

????Z隨口應追:“當然是事業。”

????O笑笑,等著,以為他會改口。但是沒有,Z依然全神貫注在他的筆端。

????很久,O又低聲問:“為什麼?”

????“嗯?”Z退到牆角,眯起眼遠遠地望著他的《冬夜》,漫不經意地問:“什麼?你問什麼?”

????O不言聲,覺得有些掃興。

????“噢,還是那個問題嗎?”Z放下畫筆。“你以為有誰會去愛一個傻瓜嗎?”

????這句話令女教師默然自問,半晌無言。

????直到臨睡之前O才又說:“我們最好除開生理的弱智不說,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那是特殊情況。”

????“特殊?”Z輕輕地搖頭說,“可是我倒認為這特殊最能說明問題。白癡、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過是量的差別,是同一種價值坐標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你剛才的問題,別以為我是信口開河。告訴你,我敢說,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誠實的回答。要是換一個場合,我也會說愛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麼贏得喝彩。‘愛情就是愛情’,‘愛情是沒有前提的’,這樣的話我也會說,可這是放屁。你為什麼不會愛上一個白癡?不,我不是說同情和憐憫,咱們不是在討論慈善事業,是說的愛情。愛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欽佩。是什麼東西能夠讓你崇拜、欽佩呢?簡單地說,就是事業。”

????“哪倒不一定,”O說,“還有善良。善良也許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