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別(3 / 3)

????“白癡不善良嗎?你見過白癡嗎?我見過。我見過一個白癡少女,不用多看,你隻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會相信世界上沒有誰比她更純潔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無雜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誰能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為別人的快樂而歡笑,一心一意為別人的風箏掛破在樹枝上而痛哭。我看著她,從來沒有那樣感動過,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絕不會愛上她。我可以憐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餘的時間和錢財我也可以幫助她,但我不可能愛上她。道理非常簡單,你不可能崇拜她,欽佩她,還有傾慕,不可能,可愛情必要包含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隻要問問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夠了。就在你幫助她的時候,如果你誠實你也會發現,你心裏一直都在慶幸呢,謝天謝地你不是她,謝天謝她幸虧她不是我。願意幫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願意是她的人一個也沒有。”

????“幹嘛一定得願意是她呢?”

????“是呀,幫助也就夠了。我並沒反對。我從來不呼籲艾斯米拉達去愛那個醜陋的敲鍾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強者的賣弄。我一點兒都不欣賞雨果式的悲天憫人……”

????“那是因為她的精神殘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說那個少女。那是一種例外。”

????“例外嗎?可是,你怎麼知道她的精神殘缺了?為什麼不是你的精神殘缺了?用什麼來衡量精神的殘缺還是健全?你能告訴我用什麼嗎?”O一時語塞。

????“我可以告訴你,”Z說,“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過去叫功名,現在叫事業。你試試反駁我吧,你怎麼也跑不出這個邏輯去。”

????O不說話,也許是在尋找駁倒Z的事例,也許是陷入了迷茫。

????Z說:“因為健全和殘缺的標準,恰恰就是用這樣的邏輯製訂出來的。這個世界遵循的就是這樣的價值標準。在這樣的價值標準下,你的精神,你的魅力,你的可愛甚至你的善良,都得依靠你事業的成功。”

????“那你,成功了嗎?”

????“我會成功的。況且成功與否,也不單是靠那些掌著權的人怎麼說,至少很多真正理解藝術的人是承認我的。有一時炙手可熱的成功,有永遠魅力不衰的成功。那些蒼蠅蚊子一樣的記者和評論家,現在他們看不見你,可有一天你轟他們都轟不走。”

????“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

????“這麼狂妄,是不是?不,是自信。”

????O無言地點點頭,低頭避開Z的目光。她感到,Z的自信後麵有另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她一時說不清,也許恰恰是與自信相反的什麼東西。

????“那,”過了一會兒O說,“那個伊格爾王不是失敗了嗎?他為什麼受到尊敬呢?”

????Z沉吟片刻,說:“這說起來挺複雜。首先他是王,他已經是成功者,不信換一個小卒試試看,換個一文不名的人試試,早一刀砍了,正因為他是伊格爾王,他才可以在戰敗的時候仍然有被尊敬的機會。其次嘛,說到底,真正的成功者並不是伊格爾王……”

????“是那個波羅維茨可汗?”

????“不,不。真正成功的,是這部歌劇的作曲者。”

????O抬起頭,驚訝地看著Z。那驚訝之深重,甚至連我也沒有料到。就是說,在此之前我也沒料到Z會這樣說,隻是當我寫出了他的這句回答我才懂得,他必得是這樣說,隻能是這樣說的。

????Z卻沒有注意到O的驚訝,顧自說下去:“真正不朽的,是他而不是那個伊格爾王。因為……因為人們不會說是‘伊格爾王’的鮑羅丁,而是說鮑羅丁的‘伊格爾王’,正如人們不是說《歡樂頌》的貝多芬,而是說貝多芬的《歡樂頌》……”

????202

????某個冬天的晚上,中學曆史教師O坐在家裏備課(可以是婚後不久,也可能是婚後幾年了,這都無所謂,反正在寫作之夜時間這些事從來就不清楚)。第二天要講的課題是:曆史是誰創造的?對這個問題,教科書上曆來隻給出三種觀點:英雄創造了曆史;奴隸創造了曆史;英雄和奴隸共同創造了曆史。三種觀點當中,唯第二種被教科書肯定,所謂“奴隸史觀”,受到推崇。

????另一間屋裏響著音樂,我仍然傾向於認為是那部歌劇中的某個段落,最雄渾豪邁的部分。

????說到“另一間屋裏”,那麼顯然,這是在他們搬進新居之後了,因而可以推算這是在他們婚後至少六年的時候。

????O埋頭燈下,認認真真密密麻麻地寫著教案。

????這時Z從另一間屋裏走來,端著酒杯,說:“你去看看,看我畫出了什麼。”

????O抬頭看他,見他手上的酒杯在簇簇發抖。

????另一間屋裏,即Z的新畫室裏,整整一麵牆上都動蕩著那根白色的羽毛。背景完全是鐵灰色,像山,像山的局部抑或僅僅是山岩的色彩,又像是陰霾籠罩得無邊無隙,呆滯、僵硬、壓抑。背景前,那根大鳥的羽毛躍然奪目,深淺不一的白色畫出了它飄卷屈伸的軌跡,一絲一縷細小的纖維都白得靜寂、優雅,但柔韌、驕傲,舒展搖撼如風如浪,斷裂和飄離的部分也揮揮灑灑依然生氣蓬勃。應該說這是一次成功的創作。O站在另一麵牆根下睜大眼睛被震撼得久久無言,不知所思。但她覺得一陣陣地冷,甚至裹緊衣服抱緊雙臂,甚至想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那並不是冷透骨髓,而是冷進心底,那白色鑽進心裏仿佛要在那兒凍成冰淩以致凍成巨大的冰川。O覺得,如果冰川可以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的話,必就是這樣。

????廚房裏的水壺“嗚嗚”地響了。O趕忙去關了爐灶,灌了暖水瓶。

????衛生間裏的洗衣機又“嘀嘀嘀”地叫起來。O又去把洗淨的衣服晾到陽台上。

????接著又有人敲門。

????“誰?”

????“查電表。”

????送走了查電表的,曆史教師回到自己的桌前,見畫家正翻看著她的教案。

????“你還要講這樣的課嗎?”Z指著那些教案對O說,“這除了浪費你的生命,還有什麼用?”

????O默默地又看了看那個題目,突如其來地問道:“那你,在這三種觀點中更讚成哪一種?”

????“第四種。”Z說,“但如果一定要我在這三種之中選擇一種的話,我選擇第一種。”

????“為什麼?”

????“很簡單,另外兩種完全是廢話。那等於是說曆史就是曆史創造的。等於是說存在創造了存在,事實創造了事實,昨天創造了昨天,未來創造未來。關鍵在於這不光是廢話,而且不光是謊言,這是最可恨的虛偽和狡詐!”

????“為什麼?”

????Z說:“因為那是英雄頒發給奴隸的一隻獎杯。”

????Z說:“但光榮,是誰的呢?真正的光榮,究竟是誰拿去了?奴隸隻拿到了獎杯,而與此同時英雄拿走了光榮。這邏輯不必我再解釋了吧?奴隸永遠是奴隸,棒著獎杯也還是奴隸,那獎杯的含金量再高也還是有幸從英雄手裏領來的獎賞。”

????Z說:“是誰創造了曆史?你以為奴隸有能力提出這樣的問題嗎?各種各樣的曆史觀,還不都是由英雄來圈定、來宣布的?奴隸們隻有接受。英雄創造了曆史嗎?好,奴隸磕頭並且感激。奴隸創造了曆史嗎?好,奴隸歡呼並且感激。可是,那個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隸創造了曆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願意呆在奴隸的位置上?他這樣宣布的時候不是一心要創造一種不同凡響的曆史麼?對了,他要創造曆史,但他絕不呆在奴隸的位置上,可他又要說‘是奴隸創造了曆史’。看似滑稽是不是?其實很正常,隻有在奴隸的歡呼聲中他才能成為英雄,而且這是一個更為聰明的英雄,他知道歡呼之後的感激比磕頭之後的感激要自願得多因而牢固得多。”

????在我的印象裏,O走到窗邊,背靠著暖器坐下,也許這樣要暖和些。

????在我的想象中,Z在屋裏來回走,不斷地喝著酒,在這個冬夜裏醉了似地大發宏論。也許是因為一幅作品完成了使他興奮。

????“曆史從來就不是芸芸眾生的曆史,”Z接著說下去,“這世界從來就不是億萬愚氓的天堂。這世界是勝者的世界,是少數精英的天堂。所謂獻身所謂犧牲,所謂拯救世界、普度眾生,自由民主博愛,還有什麼‘奴隸創造了曆史’,那不過是少數精英獲取價值的方法和途徑。真能普度眾生嗎?我不信。受益的隻是拯救者的英名,而被拯救已經是被拯救者的羞辱,已經意味著被拯救者必然要有的苦難——否則他憑什麼被拯救?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但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已經脫離苦海慈悲安詳了,他們已經脫離凡俗贏得聖名,可地獄呢,還是地獄,苦海呢,還不是苦海?芸芸眾生永遠隻是這個世界的陪襯,是墊底的,沒有地獄和苦海可怎麼支撐著天堂和聖地?地獄和苦海是牢固的基石,上麵才好建造天堂和聖地。”

????O瑟縮地坐在窗邊:“你真的是這樣看?”

????“太殘酷了是嗎?”Z說,“可你要聽什麼?忍辱負重,救世救民,我可以比WR說得還要漂亮。”

????Z溜一眼O。不小心提到了WR的名字,Z以為這會觸動O的傷痛,以為她會回避這個話題。但是不,她好像隻是陷在剛才問題裏,沉沉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Z,把頭發掠向腦後。

????O:“你覺得他是那樣的人?”

????Z倒是一時不知怎樣回答了。“哦,”他看著杯中的酒,“我寧願相信他是真誠的……”

????O:“但是,但是呢?你沒把話說完。”

????Z:“但是事實上,那是扯淡。那不是虛偽就肯定是幼稚。”

????O:“你是說他不可能成功,是嗎?”

????z:“也許這能夠使他自己成功,但他的宏偉目標永遠不過是動聽的夢話。”

????O:“我沒懂。如果他的願望不能實現,他自己怎麼會成功?”

????Z:“O,這世界上隻有你純潔得讓我感動。恕我直言,雖然他並不能拯救什麼,但是他也許可以成為萬眾擁戴的拯救者。這樣的人曆史上不斷地有過,以後也還要有,永遠有,但是曆史的本質永遠都不會變。人世間不可能不是一個寶塔式結構,由尖頂上少數的英雄、聖人、高貴、榮耀、幸福和墊底的多數奴隸、凡人、低賤、平庸、苦難構成。怎麼說呢?世界壓根兒是一個大市場,最新最好的商品總會是稀罕的,而且總是被少數人占有。”

????O:“其實你還是說,他是虛偽。”

????Z:“隻能是這樣。也許他自己並不覺察。”

????O:“那你呢?你做的事又是為什麼?”

????Z:“我和他唯一的區別就是我不並不妄稱我要拯救誰。我不拯救誰。對,不拯救。但是我和那個宣布‘奴隸創造了曆史’的人一樣,也不想作奴隸。”

????這句話,把我的思緒一下子又牽回到Z九歲時那個冬天的晚上。我想,這句話在那條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有了,隻是那時還發不出聲音,還找不到恰當的詞句。後來他回到自己的臥室,讓那張唱片轉起來,讓那悲愴雄渾的樂曲在黑暗中響起來,那時九歲的少年默默不語,料必就是在為心裏的怨憤尋找著表達……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那激蕩的歌舞中響徹著那個君王的高傲抑或Z的雪恥的欲望……Z終於找到了什麼?也許正是那根羽毛吧,它的孤獨和寂靜裏有Z要尋找的全部聲音,它敏感的絲絲縷縷之中埋藏著Z的全部表達。

????在我的印象裏,那一刻O的臉上一無表情,很久她才抬起頭來看著Z,突如其來地問道:“你,恨誰?”

????女人的直覺真是敏銳得讓人驚服,我感到畫家一下子被擊中了要害。

????“我?恨誰?”Z愣著想了一會兒,但我感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生中所有深刻的記憶紛紛聚來。

????“你一向都在恨著什麼?”O又說。但她的目光卻充滿了憐借,甚至是歉意。

????“嗬不,”那些記憶又紛紛隱蔽起來之後,Z說,“也許,也許一個人應該恨的隻是……”

????O盯著他問:“誰?”

????Z說:“他自己。”

????這時我記得,O和Z的目光互相碰了一下,很快又各自閃開,相碰和閃開得都很默契。這樣,Z又來得及把自己隱藏起來了。但是,我想那一刻兩個人心裏都明白,Z的話並未說完,Z的話後麵,源遠流長。

????日光燈嗡嗡地響。老座鍾嘀嘀噠噠地走,兩支鏤花的指針正要並攏一處。O掀開一角窗簾:冬天的河岸上沒有蟲鳴,冬天的河完全凍死在那兒,泛著月光,托負著樓群的影子。河的那邊,數十年中沒有大的變化,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

????十二下沉穩的鍾聲。O回過頭來。兩支鏤花的指針漸漸錯開。

????Z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不錯,我承認我曾經恨別人,但是後來我發現這不對。弱者恨強者,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這除了說明弱者之弱再沒有任何用處。你甚至可以根據這個邏輯去判別誰是弱者。兩隻狗麵對麵時,喊叫得最歡的那一隻就是馬上要逃跑的那一隻。我說過了,這個世界原本就隻有兩種人——英雄和奴隸。你不是英雄你就不如甘心作你的奴隸別埋怨別人,要麼,你就去使自己成為英雄。”

????O:“那你,當然是要成為英雄了?”

????Z喝著酒:“毫無疑問。”

????Z:“不過,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用狡詐謀取了權勢的人,也不是依仗著老子而飛黃騰達的人,更不是靠阿諛逢迎換取了虛名的人,那樣的人並不真正被人尊敬,他們仍然可能是庸人、傻瓜,仍然可能有一天被人所不屑一顧。真正的勝利者是一個精神高貴的人,一個通過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認為高貴的人,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高貴,連那些豪門富賈也會在他的高貴麵前自慚形穢。”

????我相信,這時候,至少有一秒鍾,在Z的腦海裏又出現了他九歲時走進過的那座晚霞一般的房子,有很多很多門,很多很多門又都關閉起來,或者是,很多很多敞開了的門中又出現了很多很多關閉著的門,一個美而且冷的聲音在那兒飄繞不散。

????O:“我不知道你說的高貴究竟指什麼。”

????Z“藝術。”

????O:“僅僅是藝術?”

????Z:“一個高貴的人就是一個孤獨的攀登者。他有天賦的自信。當這個庸卑的人間為實利和虛名爭奪不休的時候,他向著一個眾人所不敢想象的山峰走去,在黑夜裏開始攀登。那時候,在溫暖的小窩裏的人和在燈紅酒綠的舞場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有那麼一會兒,庸人們會以為高貴的人並不存在。但是,終有一天人們會看見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腳印遍布喜瑪拉雅山,他的聲音響徹珠穆朗瑪峰,他站在那燦爛的雪峰上,站在太陽裏,那時眾人就會看見什麼是高貴,和美麗。這情景,這一切,本身就是藝術。”

????O:“可是…”

????Z:“可這是自私。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如果沒有人種麥子,你怎麼可能去攀登呢?是不是?”Z的聲音高亢起來,就像一個拳擊家感到已經躲過了對手最致命打擊,現在興奮起來,已經閃開了自己最柔軟的部位,現在可是得心應手了。“但是有人種麥子。這個世界的組成方式我已經說過了。還有人吃不上麥子呢。但這並不影響有人已經吃膩了麥子。有英雄就有奴隸,有高貴就有低賤,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做什麼,你是什麼。”

????O:“問題是,這樣的自私到底高貴在哪兒?”

????Z:“肯定,我們馬上又要說到拯救了。那是另一座山峰,你放心,有不少人正爭著往那上麵爬呢。他們歌頌著人民但心裏想的是作人民的救星;他們讚美著信徒因為信徒會反過來讚美他們;他們聲稱要拯救……比如說窮人,其實那還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業還不是為了實現他們自己的價值麼?這事業是不是真的能夠拯救窮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窮人們因此而承認他們在拯救窮人,這就夠了,不信就試試,要是有個窮人反對他們,他們就會罵娘,他們就會說那個窮人正是窮人的敵人,不信你就去看看曆史吧,為了他們的‘窮人事業’,他們寧可讓窮人們互相打起來。”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O:“那麼你的高貴呢?就是誰也不管了?”

????Z:“每個人都隻應該管他自己,他是奴隸還是英雄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沒有誰能救得了誰。”

????O默默地想了一會,似乎這很符合一句最著名的歌詞。

????O:“那,你的第四種曆史觀,是什麼?”

????Z:“曆史就是曆史,沒有誰能創造它。是曆史在創造英雄。宇宙的意義就在於創造出一些偉大高貴的靈魂。或者說,存在,就是借助他們來顯示意義。”

????O:“我不這麼看。我不認為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切人都是平等的。”

????Z:“那麼你認為,人,應該有其價值麼?”

????O:“當然。”

????Z:“但是價值,這本身就是在論人的高低。當然你可以認為一個乞丐比馬克思更有價值,這取決於你的價值觀,但這仍然是論高低,不過是換了個位置,換湯不換藥而已。但你要是說一個乞丐和馬克思有一樣的價值,這是虛偽,是強詞狡辯,而實際上是取消價值。對了,除非你取消價值不論價值,人才都是一樣的,世界才是和平的,才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才能重歸伊甸園。但可惜世界不是這樣,要求價值不僅正當,而且被認為是神聖的。在這樣的世界上,一個不論價值的人就被認為是最沒有價值的人。如果你硬要說不論價值的人是最有價值的人,那我也沒辦法,但是這本身就是對不論價值的嘲笑。”

????“但是在愛情中,人是不論價值的。愛是無價的。”

????“喔,老天爺!拿你們女人可真是沒有辦法,怎麼一說到愛情你們就一點兒智力都沒有了呢?簡直就像個最……最蹩腳的詩人。噢算了算了,何苦這麼認真呢?你的邏輯已經亂了。嘿,咱們該睡覺了。”

????Z說罷摸摸O的頭,笑笑,去衛生間了。

????O坐在原地不動,聽著Z在衛生間裏洗漱,氣得臉通紅。一會兒,她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什麼,跳起來,衝進衛生間。

????O:“邏輯混亂的是你,不是我!你一會兒說事業一會兒說價值,是你混亂著呢!你說的價值不過是社會的、功利的價值,其實不如說那是價格,交換價格,可我說的是人的終極價值!”

????Z:“有嗎,那玩意兒?”

????O:“怎麼能沒有?”

????Z:“你能告訴我都是什麼嗎?”

????O:“比如,你終歸是為什麼活著?”

????Z:“為什麼?你為什麼活著?”

????O:“你真的還要問我嗎?”

????Z:“我誠心誠意地請教。”

????O:“這一下子很難說得全麵,嗯……比如說平等,比如說愛。”

????Z:“你以為人真的能平等嗎?你看見人什麼時候平等過?人生來就不可能平等!因為人生來就有差別,比如身體,比如智力,比如機會,根本就不可能一樣。你這念過大學的,總承認這個世界是矛盾的是運動的吧?可平等就是沒有差別,沒有差別怎麼能有矛盾,怎麼能運動?”

????O:“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的權利!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權利!”

????Z:“那是一句哄小孩兒的空話!誰給你兌現那份權利?要是事實上人就不可能平等,這個權利除了能拿來說一說還有什麼用處?說的人,隻是比不說的人多得些虛偽的光榮罷了。至於愛嘛,就更不可能是平等的,最明顯的一個事實——如果你能平等地愛每一個人,你為什麼偏要離開你的前夫,而愛上我?”

????這句話太欠考慮,一出口,Z就後悔了,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O立刻閉口無言,愣愣地坐著,很久,淚水在她眼眶裏慢慢漲滿。

????“喂,我沒有別的意思,”Z說。

????O一動不動,淚滴脫眶而出。

????“真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我聽懂了。”

????“你聽懂了什麼?”

????“也許是你說對了……人總是有差別的。”

????203

????夜裏O睡不著,聽著老掛鍾敲響了三點,聽見Z睡得安靜。她起來,披上Z的棉大衣,輕輕走進畫室,再去看那幅畫。

????巨大的白色羽毛仿佛一炬衝天的火焰,那是一種奇怪的燃燒,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讓人感到寒冷。好像鐵灰色的畫麵上有一種相反的物質:冷,才能使它燃燒,冷才能使它飛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情和靈感似的。

????這真是奇怪。真是畫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緊棉大衣倚在牆角,大衣上有著濃烈的Z的味。頭靠在牆上,她繼續看那幅畫。

????她想起一隻白色的鳥,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雲層裏飛翔。久違了,白色的鳥,這麼多年中世事滄桑,它真實一直都在這樣飛著吧,一下一下扇動翅膀,又優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跳進O心裏——但是如果它被一槍射中呢……“嘣!”O仿佛真的聽見了一聲槍響,隨即眼前出現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紛紛飄落,像炸開的一團雪,像拋灑開的一團飛絮,漫天飛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氣流中久久懸浮,不甘墜落似地在空中飄舞,一絲一縷就像無數觸腳,伸展、掙紮,用它的潔白和無辜在竭力嘶喊……那喊聲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燒著的,因為,寒冷不能使它甘於沉寂,燃燒呢,它卻又沒有熱度……

????O睜開眼,恍惚像是做了個夢。她如果就是美麗房子裏的那個小姑娘,她會想:那個寒冷的冬夜給Z造成的傷害竟會這麼大這麼深嗎?如果O不是那個小姑娘,她必定會猜測:在畫家的早年,到底遭遇過什麼?

????差別,這人生注定的差別可真正是個嚴重的問題。忽然,O的腦際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思想閃現,但是Z進來了,一閃的清晰又掉進模糊裏去……

????Z走進畫室。Z把戰栗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問。

????Z顯得很興奮:“不,是這幅作品,它終於有個眉目了。”

????兩個人一同看那幅畫。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問過Z,他為什麼愛她?那是當O從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當她離開了前夫再次走進Z的畫室,是在那間老屋裏他們頭一次擁抱並且匆忙而放浪地做愛之後。那時畫室外麵市聲喧囂,畫室裏一時很靜,窗簾飄動起陽光、樹影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畫室一角久久地看著O,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問他:“你為什麼愛我。”Z卻渾身一陣痙攣似地抖動:“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住在哪兒?”

????Z為什麼這樣問呢?O曾對我說,以後她問過Z,是不是覺得她就是當年那個九歲的小姑娘。

????如果O這樣問過,是在什麼時候呢?

????Z走進畫室把戰栗的O抱住,興奮於他夢寐以求的作品終於有個眉目了——可能就是在這時候。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一塊染滿了畫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樣問過,料必就是在這個夜裏。他們倆都從臥室來到畫室,繼而做愛。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處都是,肆意地讓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畫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潔白的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酒氣未消,在那潔白上麵留下他的齒痕。他讓她看鏡子裏麵,讓她看他怎樣擁有她,讓她看她怎樣成為他的。但無論在鏡子裏還是在鏡子外,O總能看見那根巨大的羽毛在牆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陰霾的天空裏,飄搖跳耀風飛浪湧。像往常一樣,Z有些施虐傾向,每一回都是這樣,這夜更加猛烈。O不反感,最初她曾驚訝,現在她甚至喜歡。他能夠使她放浪起來,讓她丟棄一切,丟棄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莊……O甚至願意為他丟棄得更多。她知道她甘願如此,這是O之命運的一個關鍵。可能就是這夜就是這樣的時刻,O抑或我,終於看懂了牆上的那幅畫。在性愛的歡樂之中,剛才一閃而過的那個清晰的念頭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願望,就是要在這人間注定的差別中居於強端。

????就是在這時候,O迷迷離離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曾經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裏?”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動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個小姑娘?你是不是認為,我就是他們……”

????O感到Z的頭埋進了她的懷裏。

????很久很久,O聽見Z喃喃地說:“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們……”

????O相信這絕不是對著他的繼父,從童年,這就不僅僅是對著那個酒鬼。O把畫家摟得更緊些,如同摟著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邊輕聲說“對不起”了。

????那句可怕的話在O溫暖的懷中漸漸消失,但喃喃自語並未結束:“嗬你們,你們……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那樣美,而又那樣冷啊……”

????但O聽不清Z到底愛誰,或者恨誰,是那個九歲的小姑娘,還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裏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後卻聽清了兩個字:雪恥。Z沒有這樣說,但O聽到了。O相信這兩個字才應該是那幅畫的題目。

????很久之後,Z終於清醒過來了,聽著深夜的寂靜,深深地看著O。

????O摟著Z,看牆上那根羽毛。

????“你原諒我了嗎?”Z問。

????“原諒什麼?”

????“你忘了?嗬,忘了就好,別再說他了。”

????O的頭裏又像似“嘣”地響了一聲,心想:真的,我又把那個人忘了,真是讓Z說對了,什麼平等平等平等,我怎麼這麼容易忽視他呀……那個無辜的人他現在在哪兒,在幹什麼,在想什麼……他是愛我的,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不能像愛Z一樣地愛他呢?為什麼?價值嗎……

????然後他們做愛。一邊做愛,O一邊又流淚。

????“怎麼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候失去熱情。

????O不回答他。O在心裏自問:是不是我又讓一個人,積下了對這個世界的深重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