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束或開始(3 / 3)

????兩個男人都搖頭,無以作答。

????“嗬,我真的得走了,跟一個朋友約好了,我得去……”

????“真的嗎?”

????“真的。他們在等我呢,已經有點晚了……”

????可是三個人一同看表,才發現已經很晚了,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L苦笑一下。很明顯,並沒有誰在等他,這是一個借口。但是誰也不想揭穿這個謊言。

????“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她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說,“住這兒。”

????L朝那間房屋裏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在那猶豫裏間可能發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這間屋子沒有別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沒有車了呀?”

????“用不著車,”L故作輕鬆地笑笑,“我不是擅長長跑嗎?”

????“那……好吧。”

????“好。認識你真高興,以後有時間來吧。”

????“謝謝,我也是真……真高興。”

????她送他出來。在樓梯最後的一個拐角處,隻剩了他們倆的時候,L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從七點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看一看她。燈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隻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燙了似地躲開去,躲開詩人。還好,這樣還好,詩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會看見一雙若無其事的眼睛。還好,她躲開了,就是說往日並未完全消散。繼續走下樓梯,誰也不說話,走出樓門,走上那條小路,走過那排白楊樹,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樣好,否則說什麼呢?還是不說話的好——這是從七點到現在,從若幹年前的分手直到現在,也許還是從現在直到永遠,詩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見吧。”

????“再見。”

????又都恢複起平靜,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別,符合了這個世界舞台的規則。L終於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鍾實現,不要怨甚至不要說……那美麗的位置也許隻好在心裏,在想象裏,在夢裏,隻好在永遠不能完成的你的長詩裏……

????L獨自走在寂靜的夏夜裏。當然,沒有誰在等他,沒有什麼約會。然後他跑起來,長跑,真正的長跑……

????可惜F醫生已不在人世,否則可以去找F,在F那兒過夜,F會徹夜傾聽詩人的訴說。

????這樣,詩人隻能在沉睡的城市裏獨自跑到黎明,跑來找我,驚醒我的好夢,對我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隻排除平庸。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木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戀人們重逢的季節,在我的印象裏,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種屬於葵林中的那個女人。

????如果從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這個詞仍不熄滅,仍然伺機發散出它固有的聲音,它就會在這樣的季節裏攪擾得一個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揚揚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靜的白天和夜晚,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湧動、喧囂起來,傳進一個老人晚年的夢中,他必定會愕然驚醒,擁衾呆坐,在孤獨的月光裏喃喃地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一連數夜不能成眠。

????這個老人,這樣的老人,無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這個老人——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就終於會在我的寫作之夜作出決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戀人身邊去,同她一起去度過最後的生命。

????那樣的話,在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屬於葵林中那個女人的一種:

????星稀月淡,百裏蟲鳴,葵林依舊,風過葵葉似陣陣濤聲,那女的忽然聽見Z的叔叔穿過葵林,向她來了。

????女人點亮燈,燒好水,鋪好床,沏好茶,靜靜地等著。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這葵林裏的一切聲音,能聽出是狐狸還是黃鼬在哭,是狗還是誰在笑,是蜻蜒還是蝴蝶在飛,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她當然能知道是他來了,她已經聽見他衰老的喘息和蹣跚的腳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頭發,聽見他已經走到了院門前。

????院門開著。

????她再從鏡子裏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仍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地茶吧。”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麵來。”

????他呆呆地坐著。好像從年青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場麵進來。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記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隻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麼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隻是在等待這一天。”

????這樣的季節,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瑩,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隻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裏,在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隻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難於發現。四周的墳塋,星羅棋布,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或輝煌……似乎仍在宣布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於:另一個世界裏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草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裏,執拗於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裏,她走近F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在這季節,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牆,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現,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於如網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借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麼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跑起來。當然,必定是朝著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經搬空了……可不是嗎,有些老牆已經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礫……是呀是呀,遠處正傳來推土機和吊車的隆隆聲……他一路跑一路擔心著,那座樓房呢,它還在嗎?O的家還在嗎?他加快腳步,耽誤了這麼多年他忽然覺得時間是如此地緊迫了,慢一點兒就怕再也見不著它了……東拐西彎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楊樹還在,隻是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夏天的蟬聲依舊熱烈……唔,那個小油鹽店也還在,門窗緊閉已經停業了……噢——

????紅色的院牆。綠色的院門,那座漂亮的樓房還在!

????WR站下,激喘著,久久仁望。

????肯定,他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所有已經過去的歲月。

????但是,那是它嗎?這麼普通、陳舊、蒼老?唔,是的,是它,憑位置判斷應該就是它!隻是認不出了。它曾經燦爛得就像一道雨後的初晴的晚霞,可現在卻是滿麵塵灰無精打彩,風吹雨打已把昔日美麗的顏色衝剝殆盡了……

????WR輕輕地走過去,走近它,一步步邁上台階,走進去……沉寂得讓人一陣陣暈眩,好像仍是在遠方的惡夢裏。在這世界的隔壁,遠方,罕為人知的地方,他屢屢夢見過它,夢中的它就是現在這樣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冷漠的灰皮一塊塊剝落,腳步聲震動了牆角上塵灰結成的網,門都開著,所有的門都失魂落魄般地隨風搖擺,廳回廊繞不見一個人,仿佛遠古遺留下的一處殘跡……

????“喂有人嗎?”

????沒人應。

????“喂——,還有人住在這兒嗎?”

????隻有回聲。

????WR一間屋一間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開被丟棄的塑料瓶或罐頭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這兒。不錯,就是這兒。地上滿是塵灰,平坦的細土上有老鼠的腳印。沒有人。當然也沒有鋼琴聲。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廚房裏沒有了煙火味。衛生間的龍頭裏擰不出一滴水。客廳裏得有花也沒有描。四周環顧,從一個敞開的門中可以望見另一個敞開的門,從一個敞開的門裏可以望見所有敞開的門……

????走進那間他最常去的房間,也沒有了林立的書架。他回憶著那些書架的位置,在回憶中的那些書架之間走,走到當年與o麵對麵站著和望著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著書架地伸過手去,但是那邊,o的位置,是一片虛空……

????轉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陽光都退在窗外,抬頭仰望,萬裏晴空中也沒有了那隻白色的鳥。

????靠著窗台默默地站著。不知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怎麼想起要在這樣的季節裏到這兒來。我想,很可能,WR又與那個曾經襲擾過他的悖論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終於明白:他將要不斷地與那個討厭的悻論遭遇,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直到夜幕降臨。

????這時,遠處的一個門的縫隙裏閃出一縷燈光。

????朝那縷燈光走去。敲敲門,沒有人應。輕輕一推,門開了。

????門裏的房間並不大,到處堆滿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紙,山一樣重重疊疊。山一樣的環繞之中,閃現一盞台燈.燈下一個脊背彎駝的老頭。

????“請問……”

????老頭轉過身來,看著WR。

????“請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頭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大清楚。”

????“這一帶不是都要折遷了嗎?這兒的人都要遷到哪兒去,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來。”

????“您呢?您的家要遷到哪兒去呢?”

????“嗬,我哪兒也不去。不寫完我的書,我哪兒也不去。”

????“那……”

????老頭已經回過身去繼續寫他的書了。

????“對不起,打擾了。”WR退步出來。

????退步出來的過程碰倒了一座紙山,稿紙散落一地。WR慌忙去撿時,看見了紙上奇怪的文字……嗬,這寫的是什麼呀?這是哪國的文字?這是哪一個世界的文字?門外來風把地上的稿紙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飄。隨手接住一張,再看,仍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字,而且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隻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塗畫。WR呆楞在那兒,想起女導演N曾經對他說起過這樣一個老頭……

????這時一個老太太進來了,驚慌地看著WR。

????“哦,您別怕,”WR趕緊解釋,“我是來找人,我隻是來問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著他走到旁邊的屋裏,低聲說:“請你別告訴他,好嗎?什麼也別告訴他。”

????“您指什麼?”

????老太太指指WR手裏的稿紙,又指指隔壁:“隨便他寫什麼吧,隨便他怎麼寫去吧,別告訴他真象,行嗎?因為……因為要是告訴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著屋頂屏息細聽:走筆聲、掀紙聲一刻不斷,牆那邊正是“文思如湧”。

????“就讓他這麼寫下去?”

????“噓——小聲點兒。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這不礙誰的事。

????有我陪著他,有紙和筆陪著他,他就足夠了。”

????“他要寫什麼?”

????“一部真正的童話。”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發表的嗎?那時還不是要揭穿嗎?”

????“不,不會。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死之前,看樣子他不會停F來。這樣,他就永遠都在那些快樂的童話裏了。”

????“就讓地,死也不明真象?”

????“這也是一個悖論。”

????“修論?”

????“兩難。”

????“噢?”

????“是對他隱瞞真象,以使他快樂地活著呢?還是對他說出真象,而讓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辭那老太太,走出曾經美麗的那座房子時,已是繁星滿天。這讓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這樣浩渺的星空下,我們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前途莫測。現在也是一樣,前途莫測。我寫下了WR,或者我創造了他,或者他走進和走在我的一種思緒裏,但是在這樣的季節,在生命的很多種悖論麵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後的路途。他隻好就在這寫作之夜將盡時消失,或者隱遁,或者在我的希望裏重新起程——無論隊哪兒起程都是一樣,去走以後的(並非比以前更為簡單的)路……但那是我還不能知道的事。現在還不能知道。

????與此同時母親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親,或者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在我的希望裏終於回到南方。

????七十歲也並不晚,八十歲也埋沒不了她的夢想。這樣母親必然與她並不愛的那個男人離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愛的那個人的骨灰,並在月色或細雨中,把愛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裏,葬在芭蕉樹下,葬在她自己也將走盡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寫過: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裏寫過: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現在這一心願已經完成。

????畫家Z呢?O死後,再也沒有見到Z。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如果在北方,蒼穹如蓋闊野連天的一處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頭上都畫著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蹤跡。

????暗紅色的石頭,小如鬥,大如屋,形態嵯峨,散布數裏。石頭上,白色的羽毛寂靜、飄展、優雅、傲慢、動蕩……千姿百態。若從高空(比如飛機上)俯看,黃色的土地上,暗紅色的石頭就像凝結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隻大鳥在這天空中被擊中,掙紮著、哀叫著、撲打著翅膀依然飛翔數裏,羽毛紛紛飄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為,Z曾經到過那兒。

????但是沒有人見到過他。

????或者沒有人知道,Z畫下那些羽毛之後又去了哪兒。

????那麼,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裏。

????不不,我夢中的F醫生會糾正我:並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裏,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八日完稿

????六月二十六日修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