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束或開始(2 / 3)

????我想這時F醫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著、睜大眼睛盼詩人來,要告訴詩人L:可是,靈魂或者“我”,隻在身體和大腦的結構裏嗎?L你想想看吧,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F醫生喘息著,眼睛裏露出快樂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詩人:L你在哪兒?你快來呀聽我說,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裏,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裏,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裏,因而那是不滅不死的呀……L你看那蟻群,也許每一隻孤獨的螞蟻都像你我一樣,回答不出女教師O的問題,但是它們全體卻領悟著一個方向而不舍晝夜地朝那幾行進……你看那些蜜蜂嗬,它們各司其職,每一隻蜂地都知道是為了什麼嗎?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遠在那創造的路上……你再看那隻築巢的鳥呀,它把窩造得多麼聰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為它的智力呢,還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為它的理智呢,還是因為它的欲望?是後者,必定是那天賦的欲望。就像我們的腸胃,L你懂了嗎?腸胃的工作不聰明、不精巧、不合理麼?它們把有用的營養吸收把多餘的東西排除,可曾用著智力麼?腸胃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嗎?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問題。但無處不在的我的靈魂早已知道答案。我隻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這個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運動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艱辛與危懼它們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祈禱它一定知道……

????還有那個被命名為艾略特的預言者,他知道:你到這裏來/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來/俯首下跪。祈禱不隻是/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語言表達的/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當詩人L趕來的時候,F醫生已經奄奄一息。L把耳朵貼近F顫動的嘴唇,感到他還在微弱地呼吸,聽見他喃喃地說著:“至於……至於我自己嘛,L,我多年來隻有……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在來生,如果……如果真的有來生,不管是在哪兒,不管是在……是在天堂還是在……還是在地獄,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現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

????那是,L從F的眼睛裏看見,天上正飛著一隻白色的鳥。

????F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隻鳥:雪白閃亮,飛得很高,飛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裏一下一下地扇動翅膀,舒暢且優雅,沒有聲音,穿過雲,穿過風,穿過太陽,飛向南方……但也許,那就是F的靈魂正在飛去來世。

????那時,在我的印象裏,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

????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裏有很多種方式。屬於C的方式已經在第二章裏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於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於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裏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麼,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這就是屬於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裏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裏。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嗬,還……還可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麼。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抖。“我想現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麼是行嗎?“當然,你要是現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們等你。”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仿佛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

????“嗬……謝謝。”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裏都隻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嗬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該是朋友。”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喂——!”

????“嗬,我聽著呢。”

????“我覺得,我們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的距離。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得行嗎又應該是什麼呢?

????“嗬,當然。”

????“太好了,謝謝。”

????謝謝?怎麼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七點。”似乎別無選擇。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鍾實現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鍾破滅?朋友行嗎謝謝準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種恍惚什麼也不能想。

????七點鍾,詩人L走進了F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於是L走進了F對於重逢的第五種設想:她恰好在陽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陽裏,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鍾然後衝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仿佛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時。”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

????“你好。”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裏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

????“抽煙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嗬,他的心髒不太好。”她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髒,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髒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髒你已無權幹涉。F還說什麼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並不可笑,雖然L心裏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你算湊合吧。”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麼,靠那支香煙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簾,窗簾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裏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備好嗎,看來怎麼準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境統統忘掉得幹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隻是排除……隻是排除什麼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麼?”

????終於抓來一個應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龍井’,今年的新茶,怎麼樣?”

????“嗯,不錯……”

????又找不到話題了。遠處,那幾個人的架卻還沒吵完。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在小心地躲避著一些話題,一些禁區,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所建立的規則中、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微笑裏,埋藏著的或者標明著的禁區……又讓F醫生說對了: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但這樣的場合又必需得說點兒什麼。說什麼呢?切記不要犯規,主要是不能犯規,其次才是不要冷場。

????酒茶上桌了。真是車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沒有冷場的威脅了。大家都像是鬆了一口氣,話題一下子變得無限多了:可以說魚,可以說肉,可以說多吃青菜對血壓以及對心髒的好處,可以褒貶烹調的手藝,可以舉杯祝酒,祝什麼呢?一切順利,對,萬事如意……可以對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對自己的食量表示謙虛,可以針砭鋪張浪費的時弊,可以搖頭不滿時下的物價,可以回憶孩提時的過年,可以懷戀青年時胃口的博大……但這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注意不要犯規):可以說的可以無限地說,不可以說的要囚禁在心裏,可以說的並不一定是想說的,想說的呢,卻大半是不宜說的。還有分寸,還有小心,還有戒備、掩飾、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彬彬有禮……對了,F是說:隻排除平庸。F是說:隻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穀,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凶殘食人魂魄的浮雲,輕飄飄隨風而散……

????日光燈嗡嗡地輕響,一刻不停。現在窗裏和窗外都很安靜了。

????L覺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反正他是一個無人管束的男人。臉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測定著距離的目光非常累,躲避著禁區的神經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樣,都很累,包括剛才那幾個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這會兒正躺在哪兒喘氣呢……

????“哎,你知道張亮現在在哪兒嗎?”

????好極了,又想想一種可說而不犯規的話題了。

????“噢,他嘛,還是在銀行……”

????“會計?”

????“不,出納。每天點鈔票,不過都是別人的。”

????“喂,喝呀,別光說。”

????“唔——不行不行,我可沒什麼酒量。”

????“開玩笑,你才喝了多少?來來,來……”

????“李大明呢,在幹什麼?”

????“練攤兒呢,租了個鋪麵房。”

????“賣什麼?”

????“服裝,中藥,家具,火腿。逮著什麼賣什麼。”

????“嗬別,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髒。這蝦不太新鮮,湊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麼樣,你最近又寫什麼呢?”

????“沒有,什麼也沒寫,嗯……”

????“嘿,我剛發現,你這雙鞋不錯嘛,多少錢?”

????“你給開個價?”

????“二百……嗯,……二百五!”

????“賣給你。”

????“一百九?”

????“五折賣給你。”

????“什麼?!”

????“八十。”

????“胡說,不可能!”

????“處理的,最後的兩隻都讓我買來了,一隻42號,一隻43號。”

????這回可以多笑一會兒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辭了?不行,這麼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適……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點兒湯?”

????“湯?好吧湯……唔——夠了夠了。”

????“據說今年夏天會更熱,你們沒裝個空調?”

????“是,是拉算裝一個。”

????“聽說何迪已經是局長了,是嗎?”

????“不錯,那家夥是個當官的料。”

????“楚嚴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

????“幾年前在街上碰見過他一回,他和幾個人一起辦了個心理谘詢中心”

????“是嗎!他不是學獸醫的嗎?”

????“改行了,他說他早改行了。嘿,你怎麼又抽?第幾支了?”

????“最後一支。”

????“楚嚴那家夥盡歪的,有一陣子老給人家算命,見誰給誰算。”

????遠處車站的鍾聲又響了。可以了吧?也許可以告辭了吧?

????“吃點兒水果吧,L?”

????“嗬不,廁所在哪兒?”

????詩人在廁所裏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無論如何還是走吧,否則非累死不可。詩人在鏡子裏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沒什麼不當的地方:但是這個人是我嗎?你是誰呢?是那個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嗎?是那個從荒原裏走過來從死的誘惑裏走過來的人嗎?你千裏迢迢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樣一場客客氣氣的相見?等了多少年了呀,晝思夜夢的重逢,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和聽這些話嗎?是呀是呀,F醫生早就對你說過:這麼看重實現,L,你還不是個詩人……

????“怎麼,你要走?”

????“真抱歉,我還有些事。”

????“那怎麼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飽了,真的飽了。”

????“那,再坐一會總可以吧?”

????“是呀,別吃飽了就走哇。”

????好像沒有推脫的理由。雖然是玩笑,但吃飽了就走總歸不大合適,這兒畢竟不是飯館。

????L隻好又坐下。大家隻好重新尋找話題。

????從剛才的算命說起,說到手相和生辰,說到中國的“河圖”和“洛書”,說到外國一個叫作諾查丹瑪斯的大預言家,說到外星人,說到宇宙的有限或無限……L幾次想走但還是沒有走,又說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說到人體特異功能,說到有人可以隔牆取物,有人能夠穿門入室,說到二維世界、三維世界、四維世界,說到空間和時間……L想,不走就是為了說這些事嗎?又說到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說到天堂,說到了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級的智慧……

????“更高級的智慧又怎樣呢?”這時候女主人說,表情忽然認真起來。“無所不能嗎?在他們那兒,就沒有差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