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束或開始(1 / 3)

????落葉飄零的夜晚,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獨自到那座古園裏去,走過幽靜的小路,走進楊柏雜陳的樹林,走到那座古祭壇的近旁,我看見C還在那兒。一盞路燈在夜色裏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我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坐在輪椅上讀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會不會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餘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隻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一個懶腰,轉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輾碎了,發出唧唧吱吱的聲音。

????我有時想:我就是這個殘疾人C嗎?

????我問他:“我就是你嗎?”

????C衝我笑笑:“你願意是我嗎?”

????於是他又轉動輪椅,前進、後退、原地轉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種新近發明的遊戲。

????“你寫作之夜的每一個角色,有誰願意永遠來玩這個遊戲嗎?”

????我無言答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著相似的遊戲呀,你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也許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兒。”

????C轉動起輪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盞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他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明亮與黑暗中我聽見他說:

????“其實你在第一章中寫得很好——我隻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隻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於是想起了第一章。我問:“你再沒碰見那個孩子嗎?”

????“不,”他說,“我總是碰見他們。”

????“在哪兒?”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我有時候碰見他們倆,有時候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

????“我不想開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麼多,還用得著麻煩我們開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我也是。說正經的,此時此地你沒有看見他們之中的一個嗎?”

????我四處張望,但四周幽暗不見別人。

????“他們在哪兒?”

????“現在嗎?就在這條小路上。”

????“你是說我?你是說我還在說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

????那個老人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裏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裏出發,/那都是一樣……

????C說:“你還記得女導演N的那兩個年青的演員嗎?”

????“是,”我說,“我懂了,他們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裏。”

????“他們不也是那兩個孩子嗎?”

????“是。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員。”

????終於有一天,N在她曾經拍攝的那些膠片上認出了F:一頭白發,那就是他嗎?

????那時N在國外,具體在哪兒並不重要,N在異國他鄉。

????孤獨的禮拜日早晨,她醒來但不動,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到處的鳥兒都是這樣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晨光的窗簾上慢慢壯大,慢慢地一片燦爛,她仿佛又聽見母親或者父親一遍遍地喊她:“嘿,懶姑娘,還不快起嗎,太陽都曬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來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時也叫著我們家這個懶丫頭好嗎?”……N猛坐起來,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母親和父親喊她的聲音,異國他鄉,隻有鳥兒的聲聲啼囀。到處的鳥兒都是一樣。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媽媽快來呀,我的裙子在陽台上呢,快給我拿來呀……”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也不可能有母親的應答。她愣愣地看著房門,幾乎要落淚,知道一拉開房門這感覺就會立刻消失,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沒有她的童年和曆史。

????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規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櫃裏,除了洗印時草草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鄉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伸出膠片,對著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並沒有立刻認出隊她隻是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發,那頭的白發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讚歎這老人的激情與執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這個滿頭白發的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發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嗬,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簾都拉起來,關了燈,在牆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見到了你!早就聽說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後再沒能見到你……曾經的那一頭烏發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麼呀……是呀是呀我現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是沒有辦法說的,隻能收藏在心裏,如果不在心裏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發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淩……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多少年裏你為什麼不來?現在你為什麼來了?為什麼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著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現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著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麼早點兒不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了婚,直到我也結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蕩的夏天裏找你的戀人來了……

????牆上,畫麵搖晃起來——那兒會亂起來了,攝影機搖搖晃晃顛上顛下,鏡頭裏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擁擠的人群,一下是數木清的腿和紛亂的腳步……然後膠片斷了,沒有了,牆上一片漆黑,心裏和房間裏一團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攝影機旁說過的話:“情節非常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蕩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和更多的情節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之外,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因為我相信,不管在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正在尋找的都是——愛情!就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裏,有幾千幾萬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

????漆黑中N想:真是讓我說對了,那些尋找著的人中就有F。他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嗎?他應該聽見了。N想:我應該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

????但是N還不知道,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

????F醫生死在那架攝影機停止轉動之後不久。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說法是:他在那時犯了心髒病,從來沒發現過他有心髒病,但是一發卻不可收拾。

????N從國外回來才聽說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與F的永別。

????冬天的末尾,融雪時節,N走過正在解凍的那條河,走過河上的橋,走進那片灰壓壓的房群。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簷上滴淌得悠閑自得。空氣中散布著煤煙味、油煙味、誰家正在煎魚的味——多麼熟悉的味呀!風吹在臉上並不冷,全球的氣候都變得不可琢磨。N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和每一個院門中進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個她認識的,或者僅僅是一張熟悉的臉……這是她少年時常常走的路呀,每一個院門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電線杆和每一麵殘破的老牆她都認得,一切都還是那樣,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你還是這樣”,隻是人比過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麵孔。除了氣候在變暖,就是人在變多,N記得小時候,尤其午後,在這小巷裏走半天也碰不見一個人……嗬,那家小油鹽店也還在呢,隻是門窗都換成了鉛合金的……那麼家呢,那座核黃色的樓房在哪兒?唔,那兒,還在那兒,隻是有點兒認不出了,它曾經是多麼醒目多麼漂亮呀,現在卻顯得陳舊、蒼老,滿麵塵灰無精打彩的樣子,風吹雨打已把那美麗的顏色衝剝殆盡了……

????院子裏堆得亂七八糟:磚瓦灰沙,木料,鐵管,自行車和板車……而在這一團蕪雜中竟停著一輛嶄新的“林肯”牌轎車。

????N敲了敲F家的門,沒有人應,一推,門開了。輕輕走進去,廳廊裏一股明顯的黴味,地毯上汙漬斑斑,走在上麵甚至踏起灰土,牆上沒有裝飾隻有塵灰,很多處脫落了灰皮,很多處,塵灰在那兒結起了網,屋頂上有一圈圈鏽黃的水跡。很多門,但都鎖著。慢慢往深處走,隻有一扇門開著,從中可見一個老人的背影。

????N在那門口站住,認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親——坐在寫字台前。房間很大,很空曠,冬日的陽光從落地窗中透進來,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變了形,落在那老人彎駝的背上。

????F的父親轉過頭來:“您是?”

????“我是N呀,您還記得我嗎?”

????“嗬……嗬,當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會兒,不說什麼,就走出去。回來的時候,他拖著一個麻袋。

????“這是F要我給你的,”F的父親說。

????“什麼?”

????“不知道。他放在我這兒的,我沒看過。後來,有個叫L的人來跟我說,F要我有一天見到你,把這些東西給你。”

????N打開麻袋,隻朝裏麵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寫給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給她寫信從來都是用這種信封),都封著,都貼好了郵票,但都沒有郵戳。N掏出幾封看看,單從不同時期的郵票上就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給她寫信——並不發出的信。

????F的父親坐在陽光裏,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冬天的陽光撫摸著他彎駝的背。

????“伯母呢?還有……家裏別的人呢?”

????“在國外。”

????“哪兒?”

????“具體是哪兒並不重要。”

????“那……就您一個人了嗎?”

????“聽說,你不是也去了國外嗎?”

????“是。是在……”

????“不不,我不問這個。我隻想問,你們,以及比你們更年輕的人,對叛徒怎麼看?”

????“叛徒?”

????“對,叛徒。一個因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並不是為了想升官和發財的人,成了叛徒,你們對這樣的人怎麼看?對這樣的叛徒,你們怎麼想?”

????“我……我沒想過……”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許……”

????“好了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事要問了。”

????事實上,時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見N,他就開始覺得心髒不舒服了,氣短氣悶,心動過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設想過與N重逢時的情景,設想N的樣子,設想她的變化,但就在他那樣設想的時候他也明白,無論怎樣設想也不會跟實際的情景一樣的。就是說,盡管設想可以很多卻總是有限的,不大可能與實際一致。對死的設想也是這樣,你知道你肯定會某一天死去,你有時候設想你終歸會怎樣死去,在什麼樣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什麼樣的情境中死去,但這設想很少可能與實際一致,死真的來了的時候你還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遠遠看去,N竟沒有什麼大的改變,還是那麼漂亮、健美、生氣勃勃激情滿懷。

????F站在人群中,從身旁一個小女孩兒的鏡子裏看了一下自己。那個小女孩兒玩著一麵小鏡子,用那鏡子反射的陽光晃她母親的眼睛、晃她父親的眼睛,晃到了便笑著跑開,換一個角度再重複這樣的遊戲。F問她:“你幾歲了?”“五歲半!”小女孩兒說,同時伸出五個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個手指都看了一遍卻不知道那半歲應該怎樣表示。F便乘機從她的小鏡子裏看了看自己,他看見了差不多是一個老人:滿頭白發,滿臉皺紋,而且——最讓他吃驚的是——臉色晦暗、皮肉鬆弛,一副茫然疲憊的樣子。他的心髒緊緊地疼了一下:我確實是永遠也配不上N的……

????那裏正有一個記者問N:“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老了呢?”N站在攝影機旁回答:“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隻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曆盡艱辛的尋找。……

????心髒一下下發緊、發悶,熾烈的太陽讓F頭昏眼花。他找到一處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閉一會兒眼,靜一靜……周圍的喧囂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會兒,甚至做了一個夢。F從沒到過南方卻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蒙蒙聚攏在芭蕉葉下……這時就見N走在前麵,形單影隻卻依舊年青、生氣勃勃,淡藍色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喂,是你嗎,N?”他衝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他跟隨著N婷婷的背影,走進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們一同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簷,月在簷端,滿地清白,一扇門開著,幾扇窗也都開著。N走向老屋,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這兒、那兒便都亮點燭光……“N,是你嗎?”仍無人應。F也便走上台階,走進老屋,但這兒、那兒卻是隻有燭光,沒有N,燭光搖搖閃閃卻哪兒也不見N的影子?“N,你在嗎?”“你在哪兒,N?”“是我呀,喂,你聽不出是我嗎?”“我來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嗎?”沒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燭光一下子轟然熄滅,一片漆黑……

????F被驚醒了,大喊一聲坐起來。他左右看看,怕還是自己的惡夢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經沒人。再舉目朝N剛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見,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都藏到哪兒去了呢?F慌忙爬起來,往東跑一會兒不見N,往西跑一會兒仍不見N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她,沒有人,就像C在思念著X的日子裏所見過的那種情景,到處都是空空洞洞……F醫生驚愕地揉揉眼睛,心髒一陣發悶,渾身發軟,天旋地轉……

????F躺倒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發現他。唯那老樹枝繁葉茂,每一片葉子都在搖動,但沒有聲音。有一隻鳥在那枝葉間築巢,銜來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擺弄一會兒,飛走了,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又銜來一團泥繼續魔魔道道地擺弄,不管人間發生了什麼,它隻管飛來飛去安頓著家園。F醫生看著那隻鳥,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麵的天空,雲和風都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像在剛才的夢中那樣,但不再聚攏,聚攏可真討厭,他不願意聚攏,他高興就這樣飄……他想起了女教師O,O大概就是這樣飄的吧?O大約一直還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飄著吧?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看那棵老樹,他不僅看見了下麵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麵發生的一切……

????F醫生喘息著,睜大著眼睛。彌留之際他可能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定會想起女教師O的問題:我們活著,走著,到底是要走去哪兒?

????因而在我的印象裏,F醫生一定又會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

????他一定會想起他曾經對詩人說過的話:我在我的身體裏嗎?可是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腦的每一條溝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詩人你說對了,那是一個結構,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裏,但它在每一個音符裏,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裏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欲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